第102章 侯鸟 14

不经意间,这个村子发生了一些变化。门前的官道拓宽了,铺上了石子、铺上了柏油、改成公路;公路边一行电杆直通县城,电杆上几根电线通到家家户户,家家户户都装上了电灯;村里的砖瓦窑日夜冒烟。山脚下新修了一排排窑屋;谁家新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过些时日谁家又开回一辆小四轮;旧的生产方式被摒弃,农民们种上了新培育出来的麦种,用上了化肥,田里的庄稼疯长,产量翻了几倍,年轻人铆足劲儿攀比,今天你骑一辆自行车,明天他就买回来一辆轻骑,姑娘们穿起了裙子,裸露着白皙的双腿。

舍娃家父子四人起早贪黑,新修了四孔砖窑,大毛坚持把新窑分给二毛三毛去住,自己跟爹仍住宅院的老屋。财儿跟秋菊的大儿子大明已经结婚,和媳妇在公路边开了一家餐馆,招待来来往往的行人;秋菊托远方的一个什么亲戚给小明在县城找了一份当泥瓦匠的临时工。财儿老两口苦心经营几亩责任田,粮食堆满大囤小囤。

灾荒年间秋菊出生的女儿已经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就呆在家里。女儿满月时心高气傲的秋菊决心给孩子起个不同凡响的名字,把大毛老师请到屋。给当时还没有结婚的何老师吃了一颗红鸡蛋,委托他给孩子起个亮名儿。何大毛接到委托状受宠若惊,翻了几天几夜字典,最后敲定一个字,单名蕊。何蕊高中毕业时已满二十岁,高挑个儿,丹凤眼,瓜子脸,一身素装,不爱打扮,像跟谁赌气似的,嘴角老是下弯。不知因什么事跟爹妈吵嘴,夜半时分踢开了春燕姑姑的屋门,将一床被褥往炕上一扔,坚持要跟春燕姑姑睡在一起。

何蕊没有二囡那样开朗,姑娘很内向,把感情埋得很深,好像没有考上大学对何蕊打击很大,不住地叹息。何蕊从不帮爹妈干活,油瓶子倒了也不扶起。也不跟村里年轻人来往,认为他们档次太低。一天到晚将头埋在书本里,有时一边吃饭一边看书,有时甚至晚上一两点还在学习。

春燕姑姑三日五日难得跟何蕊说上一句话,她们中间横着一条无法逾越的代沟,谁也不了解对方的内心。春燕也不反感何蕊跟她住在一起,反正那半截炕闲着。最叫春燕姑姑心疼的是那不断上涨的电费。终于,春燕姑姑憋不住了,试探着问:“蕊蕊,何蕊,你每天晚上就不能早点睡觉?”

何蕊抬起头,一脸无辜的表情:怎么了?我睡觉早晚与你何干。

可是,这电费。春燕姑姑显得为难。

何蕊站起身,走到院里,把正在进院的财儿拦住,伸出手,也不叫爹,直直地命令:“给十块钱!”

财儿诚惶诚恐,忙拿十块钱送到春燕的西屋。何蕊眼瞅着书本头也不抬地对爹说:“把钱给春燕姑,以后春燕姑的电费你出。”

春燕脸上挂不住,五十多岁的人了受不得这般屈辱,但她毕竟年纪大了,喉咙里“咕”了几下,强咽下这口恶气。选一个适当的时机,春燕对财儿两口子说,叫你家大小姐回你们屋去住。

财儿两口子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竟然流下了两行泪珠。我们亏了先人了,生下个凶煞生下个恶神,考不上大学怪她没本事,为啥要把怨气撒向我们?嫌我们老两口土得掉渣儿,影响了人家的前途,怪送子娘娘糊涂,让何蕊投错了胎!生蕊蕊那阵你又不是不知道,人人饿得黄瓜烂肿,大明小明差点送了命。口里减肚里省硬是把她拉扯大,没想到成了对头。老妹子你就当照顾我俩,叫那瘟神就住你屋,电费我们替你出。

好像命运故意跟姑娘作对,那一年何蕊高考又无情的落榜。已经当了小学校长的何大毛看了何蕊填写的高考志愿后吓得吐了舌头:第一志愿北京大学;第二志愿清华大学;第三志愿复旦大学!按照何蕊的成绩完全可以被普通高校录取,姑娘心气太高,不考取名校决不罢休。大毛校长哭笑不得地对愁眉苦脸的何蕊说,蕊蕊,你就不能现实一点,降低一下标准?

何蕊又补习了一年,高考还是落榜。姑娘还想继续补习,哥哥大明粗暴地阻止了她。别再糟蹋钱了!也不想想,爹娘年纪都大了,谁供得起你。

姑娘低头闷想了一些时日,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从村里蒸发了。有人说他在城里见过何蕊一面,姑娘手提一只塑料袋,上了开往省城的汽车。财儿怀里揣了二百块钱,曾到省城找过女儿,省城那么大,他转着转着转糊涂了,辨不清东西南北,哪儿能见到何蕊?老财儿垂头丧气地从省城回来,没忘记给老伴秋菊买了一根甘蔗,他拍了拍秋菊的背,十分感慨地说,没想到省城里的楼房那么高,马路那么宽,汽车那么多,这辈子他妈的瞎活人了,怪不得蕊蕊一心一意要往外闯,外边的世事大得多……他劝老伴不要担心,说不准何蕊是对的。“把娃圈到这穷山沟里,有啥出息?”

何大毛当了教育局的一个什么官儿,一家四口搬到县城去住。宅院内只剩下舍娃、春燕、财儿、秋菊四个老人。几十年风风雨雨,几十载日出日落,宅院已失去了往日的荣华,显出一片败落。半截门楼坍塌,一扇大门被大明拉到食堂里支了一张床,一扇大门用一根杠子从里边顶着,门前的两只石狮子缺头断腿遍体是伤;朽椽难遮风雨,屋子内这里一片那里一片雨浸的污渍,墙角蛛网如织,墙皮剥落,裸露出碱蚀的砖墙,屋檐下几只麻雀做窝,不时有瓦片从屋顶滑落,唯有那院子中间的槐树依然茂盛,郁郁葱葱,浓密的树荫罩着半个院落。

无事时四个老人便来到槐树下,坐在一起谈世论俗,嗟叹人生苦短,追忆逝去的岁月。而他们谈论最多的是这个村子的历史。好像远古年间,何家的祖先从山西老槐树下来到此地,见一只凤凰落在梧桐树上,那位祖先便认定这是一块风水宝地,于是便住了下来,耕云播雨,繁衍子孙,发展成偌大一个村落。谈着谈着便谈到了宅院的老人何占魁,谈到民国十八年灾荒,何家老爷开仓济贫,一把火烧了百十户佃农跟老爷家的契约;谈了老爷的老爷何鸿基曾在清代入朝为官;谈了老爷的儿子何开诚可能还活着,说不定就在台湾……

仿佛有人往一汪深潭里投进一颗石子,激起了阵阵涟漪,春燕老人的心起皱了。大脑的某个角落,一种被禁锢了几十年的情绪左突右冲,似要破槛而出……多年的苦难磨砺,她已学会了控制自己,这把年纪了,还想那些做甚?人家早把你忘了,活该你一辈子受罪。如此一想,心里平稳了,把那即将失控的情绪赶回笼子里,重新锁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