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仓鼠李斯(3)

公元前210年正月,秦始皇借着新年的瑞气再次踏上了东巡之路,右丞相冯去疾留守咸阳,左丞相李斯、小儿子胡亥以及胡亥的师傅中车府令赵高随銮驾一同出游。一晃到了炎热的七月,车马劳顿的秦始皇在到达平原县黄河渡口时病倒,他感觉不妙,急忙命李斯起草诏书,给远在陕北的长子扶苏,令其速回咸阳为自己准备后事,当然也兼负接替主持秦王朝的大业。“书已封,在中车府令赵高行符玺事所,未授使者。”诏书写好加封,在掌管皇帝御玺的中车府令赵高的手里尚未发出,“始皇崩于沙丘平台。”艰难挨到沙丘平台(今河北平乡),秦始皇死了。

作为随驾外出的丞相李斯,这时遇到了一个非常棘手的事,皇帝在巡游途中归天,一旦几位公子和居心叵测的大臣知道,难免会发生意外的变故。怎么办?李斯决定秘不发丧,照常命宦官给始皇的銮舆送饭,官员照常奏事,由宦官在车内代为应答,一路狂奔赶往咸阳。大树就这么突然倒下去了,难以预料的变数出现了,这是许多像李斯这样位高权重的臣子遇到的共同迷惘。急匆匆赶路的途中,李斯反复琢磨下一步将会如何?如若大家都能照规矩办事,便不会有什么大波浪,即使自己不好在新皇帝手下继续做大佬,起码作为先帝的忠臣,安享尊贵应该不成问题吧?

我们说了,权力场有它难以把握的走势,在一个特殊的关口,不是偏偏而是注定有人会不按牌理出牌,搅局以便胜出。这一歪招李斯显然生疏。李斯正按照常规筹划着怎样安葬始皇,然后根据遗诏谋划让长子扶苏继位,车马来不及到达咸阳,中车府令赵高在李丞相面前,扔下了一张匪夷所思的牌。

赵高是一个非常不简单的人物,年轻时因家庭的原因受了宫刑,但他身残志不残,潜心研读法律,立志洗血耻辱改变命运。起初他只是个小小的宦官,在秦始皇身边殷勤侍奉,又有熟悉法律的特长,为始皇所欣赏,提拔为中车府令,掌管皇帝车马,大约可以称作皇家车队队长。一个偶然的机会,这位车队长竟兼做了秦少公子胡亥的师傅,身份从此特殊起来,秦始皇对他的宠信也进了一步,后来车队长兼做了机要秘书,替皇帝看管御玺。这就不可小视了。这种人当今的官场上屡见不鲜,论职位并不高,但能量却大得出奇,其话语权、与下一级官员命运的联系,可谓法力无边。为什么时下许多秘书、司机乃至家中佣人保姆,常有官至地厅级的?就是赵高这类人发迹的再版。

按说皇帝死了,主持张罗后事的当仁不让应当是丞相和太子,有你后勤车队长什么事?虽说秦始皇生前没有确认接班的人选,但临死前给长子扶苏的诏书,明白无误地交代其回咸阳主政,左右丞相辅佐,长子扶苏继位,本来是顺理成章的事。赵高不这么想,因为他突然间看到了彻底改变车夫命运、光耀门庭的机会,那就是握在他手心里的胡亥。

邪念一起,赵高悄悄压下了皇帝给大儿子扶苏的书信,先行说服他的学生、天真懵懂的胡亥,转而来攻克下一个目标,开国元老、功高望重的左丞相李斯。赵高来前颇费了一番心思,他断定李斯出身低微,能到今天的高位实属不易,随时在担忧失去所拥有的一切。赵高决定抓住李斯的这个软肋突破。见到到李丞相,赵高直奔主题:皇帝死了,临死前给大儿子扶苏那封诏书还没发出去,在他弟弟胡亥手里攥着,丞相你看,他兄弟俩谁接替大位全在于咱俩说了算。听罢赵高的话,李斯的第一反应是吃惊甚至愤怒加厌恶,这是李斯心底仅存的那么一点正直在作用,他没有想到一个为皇帝赶车奉茶的奴才敢斗胆妄谈皇权交替之事,再者,你赵高把我堂堂的大秦丞相放在与你平起平坐的位置上,你小子怎么会如此异想天开的!

李斯错了,只许你怀抱成为“仓鼠”的理想,就不容人家赵高有一步登天的念头吗?

赵高没有被李斯的虚张声势所吓倒,他接着抛出了杀手锏:“君侯自料能孰与蒙恬?功高孰与蒙恬?谋远不失孰与蒙恬?无怨于天下孰与蒙恬?长子旧而信之孰与蒙恬?”赵高说,我想虚心地请教丞相,请你仔细想想,你跟扶苏信赖的蒙恬将军比,才能高得过他吗?功劳大得过他吗?谋略胜得过他吗?怨恨仇敌少于他吗?与长子扶苏的私人感情超得过他吗?——这是李斯一直以来所以忧心忡忡的根本症结所在,赵高一针见血地刺到了他的痛处。李斯不言声了,赵高乘胜追击,丞相您别看我只是内廷的一个奴仆,这二十年里我比谁都看得清楚,从没见过哪个被罢免的丞相臣子能把爵禄传到儿子,“卒皆以诛亡”,最后都被杀掉了。扶苏一旦即位,肯定任蒙恬为丞相,“君侯终不怀通侯之印归于乡里,明矣。”扶苏上台,到那时你连想解甲归田都做不到,这是明摆着的事。你再看看胡亥,为人仁慈忠厚,假如经你我之手扶他坐上皇位,咱们还用得着担心荣华富贵吗?

这是李斯政治生涯中遭遇的第二次重大考验,较之秦王当年的“逐客”,更令他胆寒。那时的他还年轻,血气方刚,还有时间上的资本,而今天,他负载太重,如太史公所言“持爵禄太重”,反而赌不起、输不起了。他比谁都清楚失宠遭弃是一种什么滋味,他也比谁都更加不愿失去一路汗水换来的这仓鼠地位。他一时心乱如麻,挣扎着不知如何是好。赵高见大鱼已上钩,喋喋不休,展开全方位的引诱。最终,李斯选择了与狼为伴。“‘嗟呼!独遭乱世,既以不能死,安托命哉!’于是斯乃听高。”遭遇这乱世,哪里好安身托命呢?就听你的吧。——这显然是李斯寻求良心上自我慰藉的托辞,人一旦戴上冠冕,道德尺度时常不得不让位于名利得失,天枰总是倒向既得现实利益那一边。

但我们宁愿相信和理解李斯面对抉择时心理的矛盾和煎熬。他的修养、经历及眼下所拥有的一切,毕竟跟赵高不能相提并论。他怀抱理想来到秦国,勤奋敬业位至丞相,秦始皇给予了他所期望得到的一切,他也正享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荣华。如此优越显赫的地位决定了他无须再去冒险,不会产生像赵高那样干冒天下之大不韪事的邪念。所以当赵高提出篡诏另立的时候,他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接受?遗憾的是,天枰的另一头,压着他患得患失的沉重的“富贵”,一旦触及到他灵魂深处这一最为敏感的神经,加上赵高那“祸及子孙”的恐吓,他不得不缴械投降。

一旦上了贼船,你便身不由己,与魔鬼牵手,你必然只能在黑暗中鬼祟爬行。

事物的变化有时是极其微妙的,赵高渐渐成了主角,李斯不知不觉站到了配角的位置上。两人一起篡改了秦始皇的遗诏,赐长子扶苏“自裁”,投将军蒙恬入狱,扶秦二世胡亥登基,右丞相冯去疾自杀,秦诸公子及众多老臣先后被以莫须有的罪名问斩,赵高完全把持了朝政。李斯哑巴吃黄连一般,默默站在一旁眼看着赵高为所欲为,聪明一世的李斯这时只能选择委曲求全,而求全的前提是助纣为虐。贵为大秦丞相的他,这会儿不得不依附于皇家车队队长,唯赵高的马首是瞻。——钢铁般的硬骨头只出现在刺刀见红的沙场,威严舒适的丞相宝座早已使李斯筋骨酥软。

假如到此为止,李斯心理上还可以找到一丝慰藉,无论怎样,总算保全了自己苦心求索得来的名利。然而事与愿违,他完全没有想到,沙丘平台的苟且与权宜,已经裹挟着他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在赵高这类政治赌徒的眼里,人与人没有什么信誉,更谈不上情义。当收拾完了所有的政治对手,牢牢控制了二世皇帝时,他眼前唯一的障碍就只剩下丞相李斯了。

李斯凭借自己的才学可以取悦于秦始皇,可以为之谋划国策、制定律令,从而得到所向往的地位和权力,登上人生功名的顶峰。这些都是他所熟悉的常规打法,属于习惯的套路。赵高出现后,完全破坏了游戏规则,其手段超越常规,李斯从未见过这样的官场招数,因而惊诧之余,就只有招架之功而毫无还手之力了。

赵高一面哄劝秦二世穷奢极欲,花天酒地,不必操心国事朝政,一面又来怂恿丞相李斯去扫皇帝的兴,要皇帝莫恋宫闱,勤于政事。李斯不知是计,顿时抛出心迹:是呀,如今烽烟四起,陈胜、吴广,项羽、刘邦纷纷造反,国势危机,我早就想提醒皇帝别总玩儿了。赵高说丞相不必太着急,我给你留心瞅皇帝闲着的时候,通知你。李斯颇为感激地点点头。这一天胡亥正搂着女人取乐,赵高忙派人去告诉李斯“上方闲,可奏事。”李斯兴冲冲来到宫门求见,二世胡亥传话:顾不上。李斯想您不是闲着吗,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非要见着皇上不可。打扰了皇帝的美事,胡亥提起裤子大发雷霆:“吾常多闲日,丞相不来,吾方燕私,丞相辄来请事。丞相岂少我哉?且固我哉?”我平时闲着你不来,这会儿正玩得高兴呢偏三番五次搅扰,是看我年轻瞧不起我吗?!赵高见皇帝真地动怒,趁机火上浇油:皇上,这很有可能啊,丞相要抱着这个心思,可就太危险了。沙丘之谋,丞相是知情者之一,现在您做了皇帝,他一点好处没捞着,肯定心有不满,听说他老想着“裂地而王”呢。最近有人报丞相的儿子李由任三川(今洛阳东北)郡守,陈胜那伙贼子就是他们老家的人,贼子们经过三川的时候,李由压根儿没动手。胡亥听罢,当即就要捉拿李斯,稳妥起见,他命人先去调查李由通敌之事。

惹恼了皇帝,消息很快就到了李斯耳朵里。这时他才明白上了赵高的当,连忙一面上书向皇帝申诉,一面展开了对赵高的反击,提醒秦二世要防着赵高这个小人。

我们说李斯使用的是常规打法,显然难以对付赵高这号野路子的胡抡乱踹。李斯在自己遭到诬陷的时候,他按照正常渠道反映情况,试图辨明是非,击退对手。岂知胡亥这时已经被赵高玩弄于鼓掌,可谓是言听计从,李斯的信转眼就从胡亥的御案到了赵高的手中。——这与当年的李斯切断韩非企图跟秦王的联系非常相似,自己用过的招怎么也会忘了呢?赵高见信咬牙切齿,再次向秦二世进谗:李斯唯一怕的就是我,所以他极力想把我从你身边铲除,他好把持朝政,然后弑君篡位。胡亥完全接受了赵高的污蔑不实之词,立即下令“其以李斯属郎中令”,李斯就交给你去查办吧。

手握圣旨,赵高马上将李斯下狱,并亲自审问。

李斯的“仓鼠”之梦,到这里实则已经结束了,身陷囹圄的他,才知道“仓鼠”要比“厕鼠”受的罪大得多的多。如果说“厕鼠”身份低贱的话,“仓鼠”的尊严太值钱了,因此一旦被辱,心灵上比“厕鼠”难受百倍。李斯看来是真的忘记了他是怎么害死韩非的,失去自由的他还想跟命运作最后的一次抗争,他与当年韩非想的完全一样,自认无罪,又有大功于秦王朝,再次上书胡亥,希望得到赦免。狱官同情丞相,把他的自辩书悄悄送到了胡亥那儿,结果很快被赵高发觉。赵高杀了狱官,一把火烧了李斯的信,喝令动用刑罚逼其招供。一向养尊处优的李丞相,哪经得起三鞭子两棍,乖乖地一一认罪。

公元前208年七月,一个阴云密布的午后,李斯被绑缚在囚笼里,押赴刑场问斩,与之一同被推上断头台的还有他的亲戚三族。临刑的那一刻,拖枷戴锁的李斯身边,陪伴着的是他的小儿子。李斯绝望的眼神掠过刑场四周围观的蓬头垢面的“厕鼠”,目光最后落到了身旁的小儿子:“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儿啊,爹真想跟你再牵着咱家的大黄狗,到老家上蔡东门外去打野兔子,还能有这样的机会吗?!说罢,父子相挟,抱头痛哭。

何必处心积虑地要做个“仓鼠”呢!这应当是李斯临死前告诫儿子的潜台词,遗憾的是儿子这个小“仓鼠”也要随他命归西天了。——人生梦想的曲线,原来是一个令人忍俊不禁的圆,凄然落幕时,才幡然悔悟一路上绞尽脑汁争权夺利是多么地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