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

  • 杜陵序
  • 珮頔
  • 4290字
  • 2025-06-29 21:15:33

公元前九十一年,大汉征和二年。

七月流火,盛暑渐消。

转凉的天气慢慢接近了人心的温度。

戌时未至,日影已渐渐隐没于宫墙之外。

“住口!”大门紧闭的太子宫含丙殿中骤然响起一声厉喝。沉寂良久,那声音又迟疑道:“少傅的意思是……父皇……可能被软禁了?”

“太子殿下仁厚,不愿作非常之想。可是往年圣驾赴甘泉宫,最多一个月便会回銮,而这次已经三月有余。何况,圣上出京是为了避暑,现下长安城中暑气尽消,甘泉宫那边只怕已是秋凉了,却迟迟没有准备接驾的旨意下来,这难道不可疑吗?”

太子刘据哑然:“可是苏文说……父皇染疾,不耐舟车劳顿,故而……”

少傅石德步步紧逼:“那么敢问殿下,您到甘泉宫请见了这么多次,可曾亲眼看见圣上缠绵病榻?若圣上果真染疾,为何不见宣召太医?甚至连半张药方也未曾传回?若圣上当真圣体违和,岂会不召殿下亲侍汤药,榻前尽孝?”

这一连串诘问让刘据无言以对。苏文身为未央宫宦者令,与他素有旧怨。此番父皇去甘泉宫休养,正是苏文伴驾左右。什么圣体染恙,不过是苏文用来搪塞他的借口罢了。这些日子以来,同样的疑虑早在他心头盘旋了千万遍,但他始终不敢深想,更不敢宣之于口。就在刚刚,石德告诉他,他手下截获了丞相刘屈氂(máo)与贰师将军李广利的密信——他们竟然胆大包天,欲率兵围困甘泉宫!这对联姻多年的儿女亲家一向沆瀣一气,此番的目的更是昭然若揭:逼父皇下旨易储,改立李广利的亲外甥、皇五子刘髆(bó)为太子。方才石德甫一说出“逼宫”二字便被刘据厉声喝止,但石德身为太子少傅十余载,事事为他筹谋,他哪里是不信他,只是不愿面对这诡诈的人心罢了。五弟刘髆小他十七岁,在他记忆中,刘髆始终还是那个受了欺负也只会拽着他衣角哭着告状的小弟弟啊!

“……五弟远在昌邑,或许……或许对此事并不知情。”

石德无奈地合眼暗暗叹了口气。事情到了这般地步,人家与他以命相搏,他却还在念及兄弟之情。生在帝王家,脉脉温情便是杀人最快的刀。石德扑通跪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殿下!太子殿下!您不能再犹豫了!现在当务之急,是入宫请皇后下中宫懿旨,宣布昌邑王勾结丞相、贰师将军,意图弑君谋逆!再执皇后金令去城外调兵,拱卫皇城!如此方是上策啊!”

“不可!”刘据断然否决,“若五弟并未身涉其中,你要他如何去担这谋逆大罪?更何况,李广利手握五万精兵,若他们知道计划败露,必会孤注一掷向甘泉宫发难,挟父皇为质,到时父皇便危在旦夕!”

“殿下!存亡之际,岂能优柔寡断!”石德抬头,眼中含泪,“贼子之心早有端倪!公孙丞相满门血案犹在眼前,殿下难道忘了吗?”

刘据闻言不禁攥紧了拳头。前丞相公孙贺被人诬陷行巫蛊,被判族诛,满门抄斩。公孙夫人卫君孺乃是他的亲姨母,其子公孙敬声是与他一同长大的表兄。为了救他们,他去父皇跟前跪过,求过,哭过,却终究无力回天。紧接着,皇后嫡女阳石公主、诸邑公主、卫长公主之子平阳侯曹宗、卫青之子卫伉、李广之孙李禹……一个接一个倒在江充等人罗织的罪名之下。母后受不了接二连三的打击,一病不起。他除了在母后床前守着,竟什么也做不了。这一切就像一场风暴,而他就站在风暴中心,眼看着狂风围着他肆虐,吞噬一个又一个至亲,却无计可施。他知道,终有一天,这风暴也会将他连根拔起,撕扯,咬碎,然后一口吞没。

刘据伸手扶起跪在地上苦苦相劝的石德,沉声道:“少傅放心,我不会坐以待毙。我现在就去见母后,请皇后金印调两宫卫士。若能在他们发觉之前接回父皇,便可化解这场危机!”这是目前最好的方法,既能保父皇周全,又可免五弟死罪。刘屈氂和李广利所谋之事并未实施,就算父皇事后怪罪,至多削去五弟几城封地而已。

“万万不可!殿下此时离开京城,万一圣上有何不测……”

“少傅慎言!”刘据厉声打断石德的话,“本王心意已决!”

“殿下!殿下!”石德刚要开口再劝,却听见殿外有人高呼。

“何事?”刘据问道。

“启禀殿下,绣衣使者江充带兵闯宫,说是‘奉旨灭巫’,小人们实在拦不住啊!”

石德面色骤变:“殿下,前车之鉴啊!”

刘据强压着心中的怒火:“放心,我不会给他机会故技重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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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过殿前影壁,刘据带着宫人和侍卫来到太子宫驰道上。只见江充正指挥着一群兵卒举着火把掘地三尺,脚边已然堆了十几个沾着泥土的小木人,显然是刚“挖”出来的。

“尔等大胆!竟敢擅闯太子宫!”刘据一声震喝,吓得兵卒们纷纷扔下手中的工具,跪伏在地,噤若寒蝉。

江充却似早有准备,上前略一拱手,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刘据道:“回太子殿下,微臣奉旨在宫中各处……挖——蛊——灭——巫!”他将最后四字拖得极长,眼中满是挑衅。

刘据冷哼一声:“江充,本王知道你的能耐,当年仅凭一己之力就废掉了赵王太子刘丹。你与本王有怨,大可直接冲着本王来,何必牵连无辜!”

江充脸上笑容不减,拱手作揖道:“微臣惶恐,臣不过是奉旨办差,至于其他的事情……”他貌似随意地瞥了一眼地上的小木人,“自有圣上明断。既然事已办妥,微臣这便去复旨了,改日再与太子殿下叙话。”江充转身欲走,又忽然挑着眉毛阴阳怪气道:“若是太子殿下今夜得空,倒是不妨好好想想,明天该如何应对御史们的诘问。微臣告退。”

刘据眼中寒芒闪动,右手缓缓按上剑柄,对着江充幽幽道:“你说,若本王明日步了公孙丞相后尘,这血海深仇,又该由谁来报呢?”

江充从没见过这样冷冽的刘据,不禁心中一悸,面上却强作镇定:“那些人本是殿下亲族,好在圣上英明,并未牵连殿下。可殿下若还是心存怨怼,那可就是有负圣恩了。”

刘据向着江充踏前三步,一字一顿:“好——好一个‘有负圣恩’!”话音未落,宝剑骤然龙吟出鞘,剑尖在空中划了一个半弧。转瞬间,一道血柱映着剑光从江充的脖颈喷涌而出,在火光映照下格外刺目!

江充在惊恐中倒地,至死都不相信刘据竟敢斩杀了他这个绣衣使者、圣上钦使……

眼前的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跪伏在地的兵卒与刘据身后的侍卫宫人,全都僵在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刘据凝视着血泊中的江充,又扫过面前瑟瑟发抖的兵卒,缓缓平复心绪。他举起仍在滴血的宝剑,厉声喝道:“佞臣构陷忠良,谋害皇储,意图谋反,其罪当诛!主犯现已正法,尔等若愿归顺,可免一死。附逆之徒,绝不宽宥!”

这些兵卒面面相觑,他们虽是跟着江充来的,却不过奉命行事而已。什么反不反的,那都是上位者的事,跟他们这些小卒有什么干系!更何况眼前这位可是当朝太子,大汉的储君,未来的天子!

“太子殿下饶命!”兵卒们纷纷叩首,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

江充已死,除恶务尽。

刘据当即入宫求得了皇后金印,皇帝不在京中,凭皇后金印即可调派两宫卫士。刘据派出一队人马分别围住丞相府和将军府,控制住刘屈氂和李广利的家眷;另一队则去缉捕按道侯韩说(yuè)和御史章赣(gòng)。这二人素来与江充狼狈为奸,在御前颠倒是非。若不先捉住此二人,难保这件事到了御前会被描绘成什么样。

谁知章赣当晚恰在韩说府上做客,如厕归来时,正撞见韩说被一剑穿喉。章赣吓得魂飞魄散,躲在暗处直到众人离去,这才慌忙从韩说身上摸出按道侯令牌,连夜叫开城门逃出长安。奈何他被吓得脚软,夜路又难行,跑到甘泉宫时天已大亮。

年逾六旬的天子刘彻斜倚在软榻上。他才刚起身,就看见章赣连滚带爬地扑到自己跟前,哭诉他九死一生的遭遇,直指太子刺杀朝臣,意图谋反。

皇帝神色平静地听着,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发怒。章赣心中忐忑,这反应完全出乎意料。一旁的宦者令苏文却心下了然,他朝章赣微微摇头,章赣也是个有眼力的,立刻噤声。

刘彻眼看着章赣唾沫横飞又声泪俱下地控诉太子,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现在好不容易停下,刘彻缓缓开口:“你们几个,整日跑到朕跟前,说太子这也不好、那也不对,听得朕耳朵都起茧子了。”刘彻斜睨地白了章赣一眼,“如今倒好,又说他杀人,还要谋反?”

刘据是皇后卫子夫为刘彻生下的第一个儿子,也是嫡长子,从七岁被立为皇太子算起,已经做了整整三十年的储君。儿子的性情刘彻再清楚不过了:宽恩厚德,仁恕温谨。虽然刘彻并不是特别喜欢这样的性子,但终究是他唯一的嫡子、自小倾尽心力培养的国储。这些年,刘彻前前后后“巡幸”“封禅”搞了多少次,一走就是几个月甚至大半年,每次都是太子监国。最近几年,太子处事愈发稳重,刘彻也有意将政事逐渐交托到太子手上。在刘彻看来,以太子这样的性格,开疆拓土是指望不上了,但能做个守成的仁君也不错。所以无论旁人如何进言,有时生气归生气,但自己的儿子终究还是要回护的。

“朕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总与太子作对。太子纵有不足,但他终究是储君,尔等当尽心辅佐。若太子事事皆能,还要你们这些臣子做什么?”刘彻停了一会儿,直了直身子,“依朕看呐,定是你们把太子逼得太紧,才会闹到这般地步。好了,苏文,你去长安传太子来见朕。朕要亲自问个明白。”

“唯。”苏文伏地领旨,踏着细碎的步子退出了泰时殿。

不过一个多时辰,苏文便狼狈不堪地冲回泰时殿。他满头大汗,衣冠不整,宫服上沾满污泥,帻冠也不知去向,连头上的抓髻也散了一半。可是谁又知道,这一身的污垢却没有一点儿是在去长安的路上沾染的,全是他刚才绕着甘泉宫跑圈时故意在泥潭里面摔的。

“陛下——大事不好!”苏文连滚带爬地扑到御前,嚎啕大哭,“太子!太子反了!”

刘彻猛地坐直身子:“你说什么?”

“太子起兵谋逆,长安城中已乱作一团!小人幸好遇上贰师将军,这才捡回一条命啊陛下!”

话音未落,贰师将军李广利已大步进殿,单膝跪地:“末将参见陛下!太子假传圣旨欲调动京北驻军,被末将识破。末将担心陛下安危,特来救驾!”

还未等刘彻回过神来,殿外又传来通报:“丞相到!”

刘屈氂不等宣召便直入殿中,跪在李广利身侧:“陛下!太子擅杀朝廷重臣,欲自立登基!臣冒死逃出京城,特来禀报!”

“报——”

刘彻甚至没有一刻喘息的机会,只见一名身着铠甲的年轻将领风风火火闯进大殿:“启禀陛下!太子已接管京城各门,现正亲率两宫卫士向甘泉宫进发!”

刘彻眯起眼睛:“你是何人?执金吾(yù)渠中翁何在?”

“回陛下,渠将军已被太子所害!末将乃是渠将军帐下校尉刘敢,营中三千骑兵已在甘泉宫外集结待命,听候陛下调遣!”

刘彻一言不发地怔在原地,双手不自觉地越攥越紧。

殿内一片死寂,时间被拉得无限长。刘屈氂和李广利的额上隐隐渗出冷汗,苏文和章赣更是紧张得连头都不敢抬。

他们在等,等一个信号……

“咣当!”银杯被刘彻狠狠砸在地上,跪在地上的几人却同时松了一口气。

“逆——子——”刘彻怒喝一声,挣扎着要起身。苏文忙上前搀扶,却被刘彻大臂一甩丢回地上。刘彻踉跄着走到剑架前,抄起赤霄剑,目光如刃般扫过地上跪着的四人,最终将宝剑掷于刘屈氂面前。

“丞相听令,朕命你即刻缉拿太子!”

“臣遵旨!”

太子率众与丞相大军激战六日,最终寡不敌众。

一代贤王,半生皇储,顷刻间,身死,族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