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南下

大周北境,万里荒凉之中,一座孤城屹立于此,城墙高达七丈,古朴壮美,落日余晖之中更显出一丝荒凉悲壮之感,数百年来守护着大周边境,默默注视着北方的荒原。

在城北,是一面被无数北荒、大周战士鲜血冲刷过,满是战争痕迹的城墙,顶上仍是清晰可见“青苍”两个大字,哪怕是在这三百年后,仍是显出肃杀之意,传说是哪位不知名的剑仙挥剑刻于城门之上,青苍城由此得名。

与北方的万里黄沙不同,青苍城西南方向却是一片葱郁,群峰迭起,正是大周西北隐藏着无数秘密的十万大山。

若是从青苍城出发,往西走上约八十里地,临近十万大山,便可到达一座名为温水村的小村落。

此地地火旺盛,地下水源常年恒温,村周围的溪湖哪怕在北境漫长寒冷的冬季也不会结冰,因此当初战乱时期来此躲难之人便定居此地,并取名为温水村,繁衍生息至今。

此时正是浅秋,但在北方素有秋老虎之称;青苍城中不少居民已经开始穿起棉服裘衣以防染上风寒,但温水村周围却仍是树木青葱,一片万物生长之势,村中居民们仍是穿着一身夏季时节的短打衣物。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温水村的居民们大都心地良善,谦和有礼,做起事来细致温和。余添的父亲便是这般——余父名为余明德,人如其名,明德晓礼,是温水村中唯一的读书人,村里人见了都要唤一声先生。

余明德年轻时外出游学,五年后方才回到温水村,却是带回了妻子邵氏与尚在襁褓之中的女儿余袖袖。

温水村居民们大多淳朴,虽然少不了村头长舌妇的几句闲话,但也只是以为余明德是江南与某个小家碧玉私奔外出,回到这偏远的温水村教书育人。村民们倒也乐得这偏僻山村中多出一个教书先生,让家中无所事事的孩童多少有些识文断字的本事。

期间余明德与妻子邵氏又生下一子,取名为余添,生活在山野之中虽谈不上什么富足,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北境不比江南水乡养人,却是蕴养出了北方人独有的豪气,就连北方的月亮,也似乎要比南方要大要圆。尤其是在这清冷的秋夜,凄冷的月光穿透薄纱似的云层,折射在这片大周西北边境的土地上,发出清明的亮光——让初到北境的人们不禁憧憬着三个月后大雪漫天,苍黄大地银装素裹的景象。

若是伫立云端,俯眼望去,便可见月光照射之下,一片青葱之色在这秋日漫黄的山林之中显得尤为扎眼,而一片翠绿之中依稀可见一眼泉水,泉边则是一大一小两个少年。

“余添,天都黑了,咱们还是回去吧,我好像听到袖袖在叫我们了。”

陈富贵蹲在泉边嘀咕着,其庞大的身躯与躺在一旁的纤细少年形成鲜明对比。

其实并不是余添如何瘦弱,只是继承了父亲的书生身材,显得有些清瘦,尤其是站在小山一般的陈富贵身旁。

一旁的陈富贵却是有些高大了。余添刚过十三,陈富贵可能比余添还要小一些,却已经是一般成年人身材了。哪怕是在普遍人高马大的北方,陈富贵也显得有些异于常人,但是一副浓眉大眼的稚嫩模样,却是给这幅威武身躯泄了气势。

余添坐起身来,双手撑在身后,嘴里随意叼着一根苇草,山间明亮的月光照在少年稚嫩的脸庞上,显得尤为的好看。

余添继承了余明德的长相,身材纤瘦,眉目明朗,眼尾略向下弯,让整个人显得有些无辜;一头乌黑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活脱脱一清秀少年的模样。

虽然年幼,样貌身形还未舒展开来,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余添长大以后若是穿上长袍,定是个清秀书生。

“傻大个儿,还不是怕自己一个人走夜路,想让我陪你回去呗。”

余添笑道,嘴中叼着的苇草一上一下地晃动着。

“也真是白费了你这么高端的出场设定。”

陈富贵被拆穿以后,脸上一红,用蒲扇一般的大手挠了挠头,把脸转过去,不去看余添。

其实陈富贵本名并不叫陈富贵。

约十二年前,西北十万大山之中发生兽潮,温水村人便到青苍城避难。

待兽潮平息,众人回到村中,在路上发现残余的狼群,村中猎户组织捕杀,却是在一个狼穴之中发现一个刚出生不久的男婴。

当时余添也是刚出生不久,村里人就把男婴交给尚有乳水的余母喂养——大家只是以为是逃难途中某个家庭遗漏的孩子,过段时日便会回来寻找,哪料到这一等便是十二年光景。

这十二年间,陈富贵便在温水村中吃着百家饭长大了。村里人也都喜欢这个淳朴老实的孩子。

村头猎户王老头年轻时候落下了残疾,没有后人;见陈富贵长得结实,气力过人,开始还想收为徒弟,但是见陈富贵遇见自家躺在院里晒太阳的大黄狗就直哆嗦,不由得打消了念头。

陈富贵脑子慢,在余明德的教导下快八岁才差不多识字,便开始琢磨着给自己起名字——其实一开始小富贵是想让先生余明德给自己起名的,却是被余明德婉言拒绝了。

于是小富贵就跑去问从小聪明的余添。当时余添正摇头晃脑地背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再加上当时偷看余明德的奇闻志异书籍,小余添便装模作样,学着书中看相先生的口吻说了一番:

“我看你狼口脱生,命不该绝,日后定能逢凶化吉,必有富贵之相。”

于是富贵这个名字就这么产生了。

至于陈姓,自然不用多说——陈乃国姓,三百年前,始皇帝陈广一统中原,玄甲骑铁蹄踏破了七国国门,创立了大周帝国,结束了数百年的逐鹿之争。

当时为了方便户籍登记,陈帝便下令西南偏远部族改为汉姓,加上陈广对讳字一事不拘小节,许多仰慕陈帝之人便也取了陈姓;加上战乱期间的避仇躲债之事也多有发生,不少人七国亡国奴便改头换面取了陈姓,换了身份重新来过。

总之,百年以后,陈姓逐渐成为寻常姓氏。平常坊间闲聊之际,还不时有陈姓之人吹嘘自己祖上其实和皇帝是一家,不过在哪一代没落了云云此类。

不过陈富贵确实是和当今皇室没什么干系罢了。

“余添,富贵,娘喊你们回去吃饭了。”远远地传来少女余袖袖声音。

余添听到后还是不慌不忙,站起身来。对身边蹲着如小山似的陈富贵说道:

“你看,我姐的胆子都比你大。”

富贵却没搭话,只是转过头来,沉默着站起身,然后才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余添叹了口气,看着高自己一头的淳朴少年,心想还是这个傻大个儿懂自己。

“父亲他要让我过完年去什么松阳书院,”余添说道

“连娘也觉得我应该去书院读几年书。说什么松阳先生是当今世上最博学的几个人之一,富贵,你怎么觉得?”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余添你真的很聪明,念书很厉害。”

陈富贵低下头,一脸真诚地看着余添。

陈富贵不会骗人,用余添的话说,这个傻大个儿的心思全写在脸上。陈富贵更不会去刻意讨好别人——他说余添聪明,便是真的觉得余添很聪明;一些陈富贵怎么都看不懂的书,余添看了几眼便能背下来,还能懂得书中的大概意思

——余添不仅仅继承了余明德的清秀长相,更重要的便是生了这个聪明的脑袋瓜子,也难怪余明德让余添去书院进修。

“先生总是为你好的。”陈富贵看余添有些郁闷,接着说道。

“但是大男儿就应该行走四方,骑马仗剑走天涯,在江湖留下美闻佳话。书读得再多,充其量也就是个教书先生,困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几间破屋子里,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世界这么大,我想出去看看。”

余添一边说着,看到不远处月光照射之下泛出亮光的光滑巨石,便向前走去,顺势跳到那块石头上,扎着马步,手臂挥舞,好似真有三尺青锋在手。

“可先生说你不适合练武的。”

陈富贵走到余添身旁,张手招呼着,生怕余添掉下来,但半天仍是蹦不出来一句好话。

“切,我爹教书还行,他哪里会什么武功。”

余添在石头上扭来扭去,最后手臂一甩,并出食指和中指,指向陈富贵。

“那你将来想干什么?去外面找你的父母?还是在温水村找个活计?”

陈富贵犹豫了一下,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他一直很尊敬余添的父亲。

“我想以后像先生那样……”

余添彻底无语了,站在石头上拍了拍陈富贵的夸大的肩膀。

“那你一定是最不像读书人的先生了。”

“不过我相信你,虽然你脑子笨,学东西慢,又老是挨我爹骂,还吃得多,胆子小……”

余添看陈富贵又过扭头去,连忙改口。

“不过你可比我勤快多了,等到我日后成为江湖剑仙了,一定会跟外边说我有一好兄弟是最最厉害的教书先生。”

陈富贵却没答话,定了定神,还是看向北边:

“余添,你听见没有?”

“什么?你别打岔,我认真和你……”

余添话还没说完,远方却突然传来一阵巨响,随着而来的是一阵叫喊打骂之声——本就嘈杂的声音穿过树林变得尤其聒耳,让人分不清声音从多远的地方传来。

“是村子出事了!”余添先反应了过来,惊呼一声,跳下石头便朝着温水村的方位冲了出去,陈富贵见势也赶紧拔腿追上。

待两人快冲出树林时,已经看到温水村已然变成了一片火海;火光之中,模糊看见人影窜动,不断有喊杀声传出,

余添红着眼便要冲过去。却被陈富贵一把抱住按倒在地。

陈富贵目力极佳,远远地便透过火光看清楚了情况。

只见一片狼藉之中,一群骑兵来回冲锋。人马皆披皮甲,手持北荒蛮子才会用的弯刀;座下的战马也绝非凡品——陈富贵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的马,竟快和村中的水牛一般大小!

只见弯刀在火焰的照射下,映出地上那一个个陈富贵熟悉的脸庞。陆续有房屋倒塌——屠杀还在继续,陈富贵依稀看见王老头冲了出来,却被大马掀翻在地,顺势刀光一闪,地上的老猎户便不再动弹了。

壮年、妇人、孩童,甚至他一直有些害怕的大黄狗,腥红的血液撒满了整个温水村,在火光中尤其显得惨烈。

陈富贵甚至可以闻到传来的那股烤焦的,他不愿去细想的气味。

多年后陈富贵将要举起那把弯刀的时候,思绪似乎又飘回到几十年前的温水村外——他死命压住哭喊着的余添,仿佛又一次闻到了那股驳杂的气味。

身下余添还在挣扎,旁侧突然冲出两骑,身披大周编制皮甲,附身揽手,一人一个抱起了两个少年。

余添挣扎道:“快去救人啊!爹娘和袖袖还在里面呢!”

抱着余添的士兵却只是用力甩下马鞭,狰狞着叫喊道:

“来不及了!太多了!!太多了!!!”

“青苍城快要失守了!”

“北荒南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