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市的夜，在初冬的季节，也热气腾腾。凉风吹不散这座沸腾城市的热量，总是在某一时刻又灌满人流，塞满大街小巷。
大哥启茂回到家已是万家灯火，启先把早已准备好的酒杯斟满，等待大哥落座。一家人，和和乐乐的，在异乡相聚，尤显温馨。
邓启先的到来，着实让启茂好生欢喜。欣然入座，端起酒杯先抿一口，说：“你们来也不说一声，我可以早点放工回来。”
“过来看房子，顺便来看看。”邓启先和哥哥碰了一下杯。
“交房了？”
“嗯嗯，已经交房。”
“打算什么时候进住？”
“暂时没有计划。到时需要再说。”
两兄弟一年也没聚几次，坐下来就有聊不完的话题。茵茵和茂兰间或插几句，大多时候都是听他们两兄弟絮絮叨叨。男人有酒，话就多。
聊了一会家事，启茂停了下来。舀猪杂汤浇在粉丝上。吸溜溜，几口就把一碗粉丝嗦完。
“慢点吃，又没有人跟你抢。”秀兰看到老公难看的吃相，笑着提醒他。
“嗯嗯，今天贴了一天瓷砖，有点饿。”启茂边吃边说，嘴里兀自没有停下来。
邓启先和茵茵相视一笑，也没说什么，低头吃饭。
启茂吃得差不多了，才停下来。摸了摸肚皮，叹了一口气，说：“民以食为天，吃饭穿衣是最基本的生存需要。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吃饱穿暖已经不是问题。但也要脚踏实地，不要好高骛远，把贪字写成贫。”
大家都很奇怪，不明启茂怎么突然话风大变。启先放下筷子，给大哥斟满酒，说：“哥，怎么突然这多感触？”
启茂抿了一口酒，看了他一眼，说：“文英，你认识吧？”
一提到文英，邓启先立刻来了精神。有太多的疑问有待解开。
“文英怎么了，今天我去她的印刷店，竟然转手了！”
唉！说来话长。我也是前两周才知道。启茂望向秀兰，说：“前两周我们在菜市场见到文英，差点认不出来。”
“嗯嗯，对。以前是粉嫩粉嫩的，想不到现在又黑又瘦！”秀兰接腔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邓启先迫不及待地问道。
我们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她人未语，眼泪就出来了。原来是她老公投资失败，欠了一屁股债，连印刷店转卖了都还没有还清。
“怎么这么不小心！投资的风险都很大的。”邓启先深有体会。公司刚成立那段时间，真是夜不成眠，食不甘味。
“谁知道他呢，鬼遮眼吧。”
启茂说的人和事，茵茵都不认识，只能坐一旁听。
“我听说是她老公外面有了人，钱就是被他的相好骗的。”茂兰补充道。
“你不知就不要乱说。”启茂连忙提醒她。
“谁说我不知道，现在他们公婆天天闹离婚，那男的又不肯离，传得整条街都知道了。”
小东北会包二奶？邓启先差点没噎着。
“她老公是我兄弟，人很正直，怎么也学人家包二奶了？”邓启先不敢相信茂兰说的是真的。
“你们男人就是这样，有钱了就变坏。”
茂兰说这话时，眼睛是看着茵茵笑。茵茵又看向邓启先。莫名就躺枪，邓启先好生懊恼。
“别转移话题，继续说……”启茂适时提醒。
“听说印刷店生意很好，赚了不少钱。那男的就开始出入高档场所，西装革履，还买了小车。我们周围都是厂区，难免不会有看上他钱的女人。他们在外面租了房，文英还蒙在鼓里。后来，那女的说要投资开厂，做什么健身球。那男的也信以为真。回家和文英要钱，要做大事业。说什么，大家生活好了，健身是大趋势，市场广阔，投资包赚不赔。”说到这里，茂兰轻叹一声：“唉，文英也是太相信她老公了！前期听说租厂房就用了不少钱，后来又说要购买设备，又投了成十万。鬼迷心窍，那男的就听信狐狸精的话，落得今日的下场。”
“到底有没有建厂呢？”邓启先问。
“有个鬼，钱就不断花出去。一时说机械坏，一时又说原料涨价，总之就是个无底洞。后来文英就警惕了，问他老公，什么时候到他的厂去看看。他老公也好奇，想看看自己的厂，就去找相好。不是说在谈生意，就是说在外地追货款。后来，追得急了，直接消失。打电话也不接。才知道上当受骗了。”茂兰说完，又是一声叹息。
“那个文英也太信任她老公了吧？花了那么多钱，竟然没去考察过！”茵茵觉得简直是天谎夜谭。
秀兰心里暗赞，果然读书好的人就是不同，考虑问题细致周到。不由得对茵茵另眼相看。秀兰读书少，很早就出去打工挣钱供妹妹读书，天生就对读书好的人由衷的敬佩。
“谁知道呢？可能相信是她老公经手的，不致于有什么纰漏吧。”秀兰解释道。
“他们也真大意，即使是投资，也不能全副身家都放进去吧？搞得现在把自己逼到毫无转圜的境地。”邓启先惋惜道。
“听说是借了高利贷，利滚利，不转让印刷店，以后利息都会还不起。”秀兰接着说。
“唉，贪字写成贫，平平稳稳的日子不过，偏偏心高过天。没那样的命，就不要学人家搞投资。”静静听完秀兰的路透社新闻，启茂发表总结感言。
邓启先和茵茵对视一眼，心里明白，大哥的思想还是很传统保守。他不止一次叹息，邓启先不能留在原来的事业单位。假如，当时找点关系，托一下人情，可能就不会现在这样奔波。
“这又与心高有什么关系了？那么多人投资成功，住豪宅，开名车，你不说。”秀兰不以为然，把碗里的饭喂完，从台底拿出摇摇车，推给小枫玩。自己坐下来开始吃饭。
“我觉得，主要是他老公，有钱了就学坏。学人家包二奶，想不到碰上了骗子而已。所以说，你们男人别总想着风花雪月，不然，被人家骗了，还不知道呢！”茂兰边吃边说，不赞同启茂的观点。
“她现在住哪里？下午我们去她原来租的地方，已经转租给别人。”既然知道她在附近，邓启先很想见见她。
“就在菜市场边，很小的一个套间，转身都难。”
“待会吃完饭，我去看看。”邓启先开始埋头吃饭。
一家人边吃边聊，是农村家庭的习惯。餐桌上的交流，是家庭成员增进感情，化解矛盾的法宝。中国古建筑，大厅都在房屋的中心位置，可能也是为了突出这一功能，方便大家团聚。
吃完饭，收拾停当。邓启先穿上外套，准备出门。临出门时，茵茵又嚷着要跟去。本来不想带她去，怕文英会提起秀梅。耐不住她的死磨硬泡，最后还是答应了她。
按茂兰说的位置，邓启先很快就找到了文英租住的地方。老旧的街巷，网线在头上横七竖八地乱拉。茵茵下意识的捉紧了邓启先的手。
“怎么，害怕了？”邓启先问。
“嗯……确实有点，这里不会有抢劫的吧！”茵茵应了一声，缓了缓，才说出心中的想法。
“不怕，有我呢！”邓启先挺直胸膛，安慰茵茵。完了又说：“叫你不要跟来，你又不听。”
“你出去了，我坐在那里，挺无聊的。和你哥夫妇又没有话题，人家又要陪小孩……”
茵茵说的也有道理，毕竟和哥嫂相处的时间不多，他们聊的内容不是家长里短，就是装修上的一些事情，这些茵茵都不在行。
经过一条深巷，转角不远处就是文英租的房子。灯光透过窗户，照亮了巷子里的水泥路，瘆人的寂静缓和了下来。有时，光亮也是一种热闹，它会缓解人的孤独感。如果不是知道，屋里的主人正在遭遇不幸，这样吹着冷风的夜晚，会有多少温馨的想象啊！
敲响文英家门的那一刻，邓启先的心忐忑不安。要以什么样的方式和她交流呢？或许她不喜欢人家知道她的家事？自己贸然问起，会不会有些唐突。即使她坦诚相待，自己又能帮上什么忙呢？种种问题，纷纷涌上心头。
文英开门的那一刹，差点没认出来。以前面如桃花，身姿婀娜，美人胚子一个。现在，整个人都落了形，病恹恹的样子，让人心疼。
见是邓启先，显然没有料到，迟疑了一下，才说：“你来了。”
“嗯嗯，我来了。”邓启先强压哽咽，语气像对自己的妹妹说那样。人都是这样，希望美好的事物能长久，最看不得雨打花残的落寞。文英的萎靡，让邓启先打心里难过。
让他们进门的时候。文英留意到了跟在邓启先身后，粗身大势的茵茵，很是惊讶。以前和秀梅那么般配，竟然还不知足，又换了一个？男人没有一个能相信的！文英心淡的同时，对邓启先的喜新厌旧也深感厌恶。心之所恶，必形之于外，加上本来心情不好，自然就没什么好脸色了。
客厅不大，仅能放一张小餐桌，墙角处还有一张放杂物的方桌。几张塑料凳散在餐桌周围。逼仄简陋的环境，让茵茵备感压抑。
邓启先放下水果，就近拿了一张塑料凳给茵茵。文英也不斟茶倒水，面无表情地坐在餐桌的另一边，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主人不说话，作为客人的邓启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只能僵在那里。茵茵心里奇怪，难道这就是启先为之牵挂的女人吗？除了样貌不错之外，好像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为了打破尴尬，茵茵站起来说：“我给你们削苹果吧。”
“让我来吧，你也不知水果刀放在哪里。”文英终于忍不住，面对身怀六甲的茵茵，心柔了。
女人是天生的外交家，语言天赋与生俱来。简短的几句寒喧，便把尴尬的气氛打破。文英一边削苹果一边说：“来玩就行了，没必要那么客气。”
“来的时候，经过水果摊，心里想吃，就让他买了。”茵茵很会说话，把人情世故中的礼尚往来，说得自然恰当，不着痕迹。
“带身吃点苹果好，听说会让孩子的皮肤白白嫩嫩，招人喜爱。”文英说到这些，脸上荡漾着笑意，是母亲对孩子的爱恋。
“你的孩子也是白白胖胖的吧。”茵茵顺着话题聊。
“唉，现在瘦了很多，在老家跟爷爷奶奶，生活条件差。”文英把削好的苹果放在盘里，递给他们二人。
邓启先拿了一块，放到嘴里咀嚼。今年的苹果大丰收吧，价格都很亲民。他故意转移话题，分散文英的注意力。
文英不理邓启先，转身进了厨房洗水果刀。她心里讨厌邓启先，无法从容与他交流。若不是同乡，早就把他扫地出门了。
茵茵并不知道个中原因，只觉得文英很怪。或许是女人天生敏感，怕自己反感，不敢与启先太过亲近吧。茵茵只能这样理解文英对启先的冷落。
邓启先也感觉到了文英对自己的冷淡，与以前天壤之别。又不敢问她的伤心事，左右找不到话题，如坐针毡。好在有茵茵，总还是能有话讲，不至于太过冷场。到别人家里做客，最怕就是冷场，会让本来就有些僵的气氛变得更加尴尬，宾主都无所适从。
小东北不在家，这是邓启先尴尬的时候，一直琢磨的事情。他去哪里了？晚上都不在家。莫不是真离婚了？见了文英，疑惑的问题变得更多。
邓启先还没发问，文英先提起了秀梅。果然没猜错，她还是问了。无法回避，只能如实回答，简略说了一遍秀梅遭遇车祸的事情。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想不到那么美好的一个女孩，竟然殒落，香消玉殒。文英慨叹不已。脸上也缓和不少，和邓启先的话也多了起来。
茵茵坐在旁边，听着邓启先对前事的述说，心里很不是滋味。感情的事情，总是让人身不由己，沉沉浮浮，千回百转。对与错，又怎么分得清呢？
邓启先最怕的是旧事重提，会引起茵茵的心情波动。一切都过去了，秀梅也死不能复生，活着的只能向前看，爱身边的人，过好每一天，才是正道。
见茵茵沉默不语，应是心里不好受，邓启先握住她的手，默默地支持。
邓启先温暖的小动作，文英都看在眼里。想起自己老公的背恩忘义，悲从中来，不由得面色悲怆，情绪低落，鲜言寡笑。
主人没话说，客人就会很尴尬，坐在狭逼的客厅里，更感压抑。
“这里比你原来租的要小很多哦。”邓启先环顾四周，感叹道。
“唉，没钱，只能租小点的了。不流落街头已算万幸。”文英终于说话。
邓启先和茵茵对视一下，不知说什么好。文英却打开了话匣子，凄怨地说：“邓老师，大家是自己人，我也不怕对你说，我那个在外面有了人，还欠了一屁股债，日子是无法过下去了。”
文英说的，秀兰早已经说过。只能安慰她，向前看，还有孩子，没到最后关头，不要走到离婚那一步。
“日子是无法过了，孩子我会养，我就不信，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文英的语气很坚定，应该经过了深思熟虑。
时代变了，以前离婚是禁忌话题。离婚是很没面子的事。现在从文英口中说出来，和其他的实务没什么两样。一个女人，能养活自己，又见过了一些世面，独立意识和农村的妇女已经不在同一层面。
邓启先还想劝劝她，说：“离婚是一件大事。大人轻松了，可孩子却受苦。”
“孩子长大后会理解的……”文英依然坚持，没有转圜的余地。
“小东北呢，我和他聊聊吧。”邓启先眼睛在屋里寻觅他的身影。
“你不用找他了，这是我自己租的房子，他没资格住。”
话已说到这份上，看来真的没有挽回的机会了！不禁黯然神伤。一段婚姻，开始时总是美好甜蜜，奈何最终没能白头偕老。是这个世界变了吗？
眼下文英心意已决，也不好再说什么。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倒是个问题。虽说女人能顶半边天，但毕竟还有另一半没人顶。
“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办？”邓启先问道。
可能是在气头上，文英还没有想那么多。明显能感觉到她毫无准备。迟疑了一下，说：“能怎么样！干回老本行啰。进厂打工还有人要吧。”
“打工终非长久之计，不过眼前也只有这一条路比较可行。”
“我们不是要找人接手代理的事务吗？”茵茵一语惊醒梦中人。邓启先眼睛一亮，拍大腿说：“对哦！你有兴趣管理货物出仓入库吗？”
“什么工作？”
“就是我们做的家电代理。现在茵茵粗身大势，忙不过来，想请你帮帮忙。”
“这个……”文英看了看他们，说：“我可是毫无经验哦。”
“没经验我可以教你，无非就是记记账，搞一下电脑的数据库。你也学过电脑，应该很容易上手。”茵茵言词诚恳，文英听起来很舒服，自家人说自家话。
“那我就试试吧……”
“待遇方面我们可以谈，不会比你进厂打工差。”邓启先很兴奋，直奔主题。能帮助到文英，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
文英笑了一下，道了谢，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胜任，到时干不好，可不要怪我哦。”
“不用怕，茵茵会教你，你大胆去做就行了。”邓启先鼓励她。
“那好吧，什么时候可以上班？”文英也是直爽的性格，不拐弯抹角。
“明天我教你，你明天和我们一起过粤州吧。”茵茵接着说。
一切都谈妥后，才告别出门。又要经过那条长长的，黑黑的巷子，茵茵捉住邓启先的手，说：“你朋友过来帮我们，她也不用再走这条黑黑的巷子了。”
“是啊！一个女人，挺难的！”邓启先感慨道。
“你们男人会不会都这样，有钱就变坏。”经文英一说，茵茵也开始疑神疑鬼了。
“谁说的，好男人也很多。这世界变得快，一些人被眼前花花绿绿的世界迷惑，走错了路，也算正常。”
“那你算正常，还是不正常？”茵茵追问。
邓启先愣了一下，想不到茵茵会没完没了！和女人探讨问题，总会被她绕来绕去的纠缠搞晕。
“怎么又说到我身上了？”
“你不是男人吗？”
命题成立，但却有点胡搅蛮缠的味道！假如和她纠缠，可能说一个晚上都说不完。邓启先哭笑不得，说：“我属于好男人那一类，行了吧？”
“难说……为什么你就属于好男人？”茵茵不依不饶，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茵茵之所这样追问，是被文英的不幸吓着了。不停的追问，是因为没有安全感，希望能得到肯定的答复。
邓启先干脆站定，抓住她的双臂，说：“你看，这周围黑漆漆的，你害怕，我会牵着你的手，这是我的责任。在我人生的低谷，你没有离我而去，陪我走过人生的至暗时刻，这是你最无私的爱。我们好不容易走在一起，我为什么要放弃得之不易的幸福呢？”
邓启先发自肺腑的话，让茵茵心里甜丝丝的。低眉浅笑，说：“只要你不负我，我是不会离你而去的。”
“那就好，不要再胡思乱想了。”邓启先深深地拥抱了一下茵茵。
天气有点凉，爱人的怀抱很温暖，能抵御人生的风霜。再严寒的冬季，只要有爱，都会温暖如春，心里温润如玉。未来，一定是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