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拔高

山城雨景

山城連日下着一陣一陣的小雨,如同過不了年的人們,老在嗚嗚咽咽地。氣候跟着寒冷了許多,鄔先生雖則加上從英國帶囘來的那件大衣尚還覺得有點瑟縮。看寒暑表,已是降至四十多度了。馬路比較昨日的驟然靜寂了好幾倍,成為這裏兵燹之後最蕭條的一刻。這一刻,或許是人們的心脈全停止了;也或許是人們進入了睡眠的狀態。是的,人們每夜就這麼地勒緊褲帶兒去做不覺曉的春眠,讓兵燹之後的市街寂靜地死去。然而,這,祗是歷史上底一剎那而已——人間的一個悠悠的長夜而已。以後,便又熱鬧起來,如像人們迴復了他們的心脈,也如像春眠者給黃鶯兒驚醒了似地囘轉他們的覺醒。但,這覺醒,是惶惶然的,同時也是茫茫然的,給市街鬨動了許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跟前一天那樣底穿梳般往來奔忙,挾着舊報紙,破布囊,也有不少携着籐骨書籃在東張張,西望望,莫名其妙地是為了生活呢,還是為了無聊要在閑忙的地方消遣些兒時候。

這之後,天剛下過了一場小雨之後,天的臉譜是黯淡的,也是悒鬱的,如像人,經過了一囘鳴咽之後,在滿是淚痕的臉孔上總露不出一絲笑容來,心底悽酸,依然在心底裂縫裏涔涔然流出那所餘無幾的血液,這年頭,不但是天了,……然而,天,我們是不曉得它是有甚麼懷抱的,我們應該說人,人給突然的轟隆驚醒了,而對於這個時代也開始了認識,眉頭就鎖得像保險箱一樣的緊密,拉長面孔全沒有些兒愉悅的衷懷,甚至於……至少是沒有以前那麼渾渾噩噩底做人的態度。為的是,米啊!無論如何是他不能忘懷的一個嚴重的問題!其次,錢呢!也是想不出一個稍許健全底開源節流的辦法。其實,他們是要掙扎生存而却無從掙扎了。

然而,這不是一般的,你不能說整個香港的人們都跟你一樣「米啊!錢啊!」地鬧得頭昏腦脹,甚至於鬧出一家子的人命來。香港的人們,尚還有許多在優悠自在着的呢!你憂米嗎?他却存好了一倉子;錢罷?他也是一叠一叠的數不清楚到底有多少數目。但,祗有一件是威脅到他們嚇得屁滾尿流,要比轟着大砲的時候還厲害,這便是「大牛」在馬路上跑不動了,人看見了儘是搖頭,彷彿它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的馬克。後來,這威脅總算免除了許多,可黑市一直到現在還低拆得教他們肉麻以至於頭痛,常常捧着一叠一叠的在發急,幾等於上海俗話說的「哭出污來」。好在他們現存的數目還多,到頭來倒也並不在乎似的花着了。因為他們囘轉心來,認這些廢東西,沒在身邊倒教自己來得乾淨,而且,另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們要悠閑——悠閑裏的享樂和享受。

這時候,在大砲轟過了的這時候,社會益發畸形了,除非你不想花錢,要是吧,就甚麼也很容易弄得到手的;好比女人,女人就多着啦!然而,你可放得下胆子去玩嗎?尤其,私家車和「的士」是不曉得到那兒去了,走路眞的累人,斜道一上一下的走上半個鐘頭,比給打了一頓還要辛苦。這樣,誰又有性兒到外面去玩呢?

不到外面去玩也罷,橫豎自己的姨太太是多着,關上門來儘足以色情地享樂得不知所云。祗是,色跟食是一樣的,不換上一兩樣新鮮的口味兒總難配得上少爺們或許是老爺們的胃口。不過,時代是不同了。時代要叫你認識一下它的眞形,它的眞形到底是獰惡的呢還是韶秀。但是,你得知道,它的面形是兩面的,你如果倒霉碰到它底獰惡的一面,那就有許多陰影會包圍你的週遭,不給你嚇得心胆俱裂是不肯罷手了;而要你過不去也是常有的事啊!可是,它這獰惡的一面原是給人類雕塑出來的。自從上帝造出人類,人類就具備着這種雕塑時代底獰惡的一面的好身手。人類的歷史早已告訴過人們,無如人們的理智給物慾埋沒了,同時眼睛也給遮蔽了,雖則面前已經展露着時代的獰惡的面型,而他們也照樣地忘懷了歷史的告訴,不但忘懷了歷史的告訴,抑且全然沒有省覺似地一任時代底獰惡的一面向人類大肆摧殘,等到摧殘到自己的身上來,而自己已然是它的俘擄,任它為所欲為了。所以上帝造出人類,人類却在間接中造出時代的獰惡的一面而去塗炭生靈和自己。這便是人類的矛盾,也就是現實的矛盾。這種矛盾在人類裏,現實裏是永遠存在的,若要矛盾的免除,除非人類全部都已覺醒,才再不會吃時代獰惡的一面的虧;不然的話,矛盾跟着時代一直轉移,人類以後怕就沒有噍類了。無奈,這個免除矛盾的問題太大了吧,這兒是沒有能耐來把它解決的,便是說,我本人已經給物慾——「米啊!錢啊!」——埋沒了理智了,同時也給物慾遮蔽了眼睛了,更同時,在這一次大砲的「轟隆」就早給時代獰惡的一面連幻夢都揉碎得一乾二淨了,所以根本就沒有解決這個重大問題的可能,如像今日鄔先生一樣,祗可能反上大衣領來,在馬路上去觀賞這山城的雨景,其實心裏有的是怔忡啊!

社會如今是換了樣啦,人類也隨着有一個截然的改變了。你能夠相信以前是很舒適而現在還是一樣的不?若然的話,你是不能在浮面觀察的,你要把你的眼力透視到他們的內層,那你至少可以觀察得到他們神經或者形狀的變態了。他們的神經或者形狀的變態無疑地是由於受了過份底戟刺而來的;自然,百年好景的香港,除了一次大罷工給他嘗過東亞人的味兒之外一向都是逸樂的,豫暇的而且色情的;它的天氣永遠那麼地常春,人們就為了這常春的引誘與迷惑便跟着逸樂的,豫暇而且色情起來,形成一個眞正香港人的典型了。

這才是眞正的香港人呢,如像鄔先生那麼的。在這之前——已是好幾十年之前了,他的父親遺留下來很不少的動產和不動產,他便悠閑地而且滿不在乎地拿點兒錢獻給當地的政府,捐上那麼一個「爵士」的頭銜,加上自己原本是富紳,一有了頭銜就變成了「爵紳」了。「爵紳」有的是錢,同時也有的是勢,鄔先生在那時自然要有一所青花石古典派大洋房築在某一個山坡了。在鄔先生當時的富厚與勢位上,不祗要有,而且要富麗堂皇連浴室也得砌上名貴的大理石,這才是夠得上「架勢」呢!而浴池更是要大,要闊,要美觀,要別緻,也要新韻,更要有踏步,有階層,能夠給「爵紳」和他的姨太太們或許是甚麼姑娘們一起入浴,可以那麼的泅泳一囘,這才稱得起「爵紳」住宅底典型的建築。而且,這還不算,爵紳住宅的典型建築最是少不得的是門前兩副古代羅馬武士底銅甲冑來代表中國的「神荼鬱壘」。室內的陳設更不必去說它,總之說來也無法說得淋漓盡致,除非拿着攝影機去逐部逐部的攝出來;但,我相信,攝影機縱然萬能,也有許多地方實在難以顯映的,比如情調,趣味,氣氛,就不是攝影機所能傳繪出來的了。

鄔先生在那青花石古典派大洋房裏一住就住上好幾十年,從少年以至中年,以至不久以前的老年。中間雖曾經一部份改建和擴充,那是為了情調,趣味與氣氛,和人口增加了的原故,大體還是一樣的。

尤其有了這兩具銅甲冑嵌在大門口的左右更森嚴得怕人!偷兒那敢給它看上一眼,何況大院子裏還豢着幾匹正種的大狼狗。大狼狗是不跟人客氣的,狺的一聲咬上來,鋼鐵一樣的利齒至少要咬脫你的大腿四兩肉。給狗咬傷了你能不能向牠的主人辦交涉呢?鄔先生有的是錢,同時也有的是勢,假如你自認倒霉便算你識趣了,要不然,給洋狗咬傷之後還要給你吃那麼的幾隻「洋火腿」呢!這樣你纔知道鄔先生的「威風」——眞正香港人的氣燄!然而這樣你就做了一個「悔氣二元論」者了,大腿去了四兩肉,屁股給踢得左一塊青,右一塊腫,假如鄔先生當時也在場,他會很自然地擺出「爵紳」的派頭向你冷冷地露出一絲笑容的,同時也會說,「太便宜了你這小子了。」那你除了拉長面孔之外又有甚麼話說呢?

但是,這些,鄔先生是不理的,他那裏來的這許多工夫,橫豎替他「捧大脚」的人多着啦,祗要鄔先生屋子裏哼上一聲,便有人出來很合鄔先生的意思的予以辦理了。你得知道,鄔先生是愛悠閑的,鄔先生是個人的享樂主義者啊!

鄔先生的生活大概是早上起來就吃晨餐,晨餐的菜單是隔晚編定的,吃完之後是稍息,仰在一隻沙發上「聽」報紙,要是報紙的消息引不起鄔先生的興趣的話,他便伸一下懶腰,給姨太太們或者其她扶擁入了浴室,玩那麼的個把鐘頭,再坐在整容室裏設法泯滅面額上底縐紋的深刻性。那是在鄔先生在年紀大了的時候了。鄔先生在世路上甚麼都很如意的,祗是歲月的殘酷是不肯給他一個長久的青春,一上了相當的年齡就替他換上另外一張臉譜。這臉譜給予鄔先生很大的麻煩,每日總要花上一兩個鐘頭化裝的工夫,可依然沒法掩蓋得了鄔先生在容色上的衰老。這是鄔先生所引為一件最大的憾事!

鄔先生在整容了之後便已到了午飯的時候了。這午飯的菜單也是事前編好了的,名貴豐富而且富於維他命,維他命一連兼有着ABCDEG,據說已然有了Z了。是以鄔先生年事雖高,但除了容色有着一點遺憾之外,為了每日有這麼多的維他命來營養,倒還保持着老年人的健康。這健康,已經很夠鄔先生在一切上頭的享樂了。

吃過午飯之後,鄔先生便打扮成一個典型英國紳士般的高等華人,坐在一輛私家車到市街去逛那麼一會。鄔先生最喜歡在這個時候去訪女友,在女友的臥室裏來一忽兒短短的午覺。女友自然會軟在他的身旁,如此這麼地百樣溫存,千般旖旎了。尤其像今天這麼下着毛毛雨的時候更可人意。在這樣的天氣裏,臥室之內,溫暖如春,加上人受了雨意而改換了的衷懷,無疑是最適宜于享受室內這麼的情調底一刻的。

下午四時半或者五時的時候,鄔先生照例在香港大酒店去喝下午茶。喝下午茶的時候伴着鄔先生的女友是照例隔兩天換一次的,有時,也輪到他那位最年青的姨太太伴在一起喝咖啡。如果鄔先生在喝下午茶時吃的是「多士」,鄔先生便要「多士」烘得祗是一點微黃,和紙一般的薄,讓牛油可以透進背層了。那時候,喝下午茶的時候,是鄔先生在香港大酒店裏擺紳士架子的辰光。香港大酒店是普通的華人進不得去的。

下午茶以後,鄔先生便要出現在石塘咀的俱樂部裏了。石塘咀那家俱樂部裏「爵紳」之流的人物很多,但多數兼做大商家或者洋行買辦和甚麼行的司理之類的兩棲動物,總不及我們這位鄔先生。我們這位鄔先生有的是悠閑,逸暇。因為他們盡是在算盤珠子的走動上翻觔斗的,我們這位鄔先生却沒有這種市儈式的繁忙,辛苦;祗是「滋油」於色情方面底個人享樂主義。

鄔先生在石塘咀那家俱樂部裏有着一個私人的房間,陳設又另是一種名貴,精美,而不像別人那麼的一派俗氣。鄔先生在拿着手杖向房間走進時就自然有人來曲意奉承了。鄔先生在裏面稍息一陣之後便到客堂去玩一兩手橋牌,跟身份相當的人在橋牌上消遣點兒時候。鄔先生是不喜歡賭錢的,他的理論是「一喜歡賭錢就不高尚了」。鄔先生是高尚的,他的履歷不祗是富家子,年青的時候也曾讀過好幾年書,更到英國去進過大學。他的英文的根柢是很了得的,但中文可早已全忘記了。這原故是鄔先生對於中文的見解「一點也沒有用處的,那及英文的優美,高尚」。所以鄔先生在青年的時候就高尚了,一直高尚到現在。到現在,鄔先生便更高尚了。高尚到連賭錢都不喜歡,力行他自己的理論「一喜歡賭錢就不高尚」。因此,鄔先生自懂得到石塘咀以來,三十多年中從沒有人見他賭過錢,除非玩兩手橋牌。

「玩兩手橋牌並不是賭博啊!」又是鄔先生的見解。

鄔先生在玩一兩手橋牌的當兒已經有人替他飛去了一張花箋了。花箋上所寫的那個美麗而誘人的名字在鄔先生那張特製的花箋上是每日寫着的;所以替他寫那張花箋的字的人也寫得非常熟練,眞是龍蛇飛舞,寫成一手變體的米南宮底十七帖,要讀書人無從認識,可石塘咀「吃拖鞋飯」的人們就每個都懂,一眼看去便知道那張花箋寫的是那一位姑娘。那位姑娘據說是牌子紅得跟她的嘴唇一樣的美麗。

在現在的不久以前,鄔先生在石塘咀裏玩了一兩手橋牌之後而去玩的那位姑娘有人說已經是第五位了。第一位的姑娘和鄔先生在初是很要好的;那時鄔先生從英國囘來了不久,囘來了不久又榮膺了「爵紳」的頭銜,在年少新貴當中更是英華發露的時候。他的年青,正對着她也年青;年青對年青就惺惺相惜起來了,每於酒闌燈炧,非互相擁抱着跳進熔爐裏去融成一片是不能稱心的。結果,由於鄔先生的慷慨,便並不吝嗇地滿足了老鴇的慾望,而那第一位姑娘便很舒服地做了鄔先生的「上爐香」了。可是兩人的愛是根據色情底洪潮來做水準的,在過了不多久之後,在鄔先生再在石塘嘴的俱樂部裏玩過一兩手橋牌之後,又發現到第二位「馬格烈特」了。這位「馬格烈特」在鄔先生的眼睛裏看來不祗是年青,貌美,還有誘人的情致呢!而且,在酒闌燈炧的剎那之間,更給鄔先生樂得把靈魂兒都要悠悠地飛騰了去。

於是,鄔先生便很快地把那第一位的「上爐香」忘懷了,再給那第二位的「馬格烈特」插上另一隻香爐,供養得像一樣寶貝似地在青花石古典派大洋房裏的一間很精緻的香閨裏頭。然而,好景不常,第三位又花枝招展地給送進去了。這樣,便成了「一隻盌不響,兩隻盌叮噹,三隻碗破爛」地在青花石古典派大洋房裏構成一個三角陣地演起眞刀眞槍的三本「鐵公鷄」來。那一場的戰爭——就祗那一場戰爭罷,一直從起釁到混戰的時候,鄔先生始終在戰潮裏面打着轉,竭力斡旋和平。可是醋瓶子是鬧翻了,積憤之下,那有和平可言,終於連鄔先生的悠閑也無法加以維持,結果在捲入漩渦之中連帶地給打得頭青面腫。好容易平靖了下來,而局面就立然從三隻盌的破碎之中進入了死寂的狀態;那是第一位的姨太太靜悄悄地在深夜裏和一個俊僕乘着月色迷朦,踏上了他們底愛情之路了;第二位收拾好了許多細軟,逃出去做「翻閹豬」;而那第三位呢,月容花貌帶了花,等到平復了來,臉上已經很不規則地敷設着幾條火車軌了。鄔先生於是大失所望,整整有好幾天過不到舒服的日子,像腸胃的消化不良似地。

但是幾天之後也就沒事了;因為鄔先生甚麼都看得開,放得下。放得下自然連第三位也打發走了。這不能怪鄔先生的無情,誰叫你給人在臉上劃了幾條這麼難看的火車軌?並且,青花石古典派大洋房裏夜壺式的姐兒還多着啦,誰個不苗條?又那個不標緻?要那麼幾條火車軌做甚麼?所以,從這方面說來,就完全不是鄔先生的無情,而實在是火車軌給她底異樣的悔氣罷了。悔氣,除了下堂之外是無可再事戀棧的。因此,那青花石古典派大洋房裏便一起空了三隻香爐。

然而,這,於鄔先生是沒有甚麼影響的;鄔先生有的是錢,同時也有的是勢,甚麼美貌的女人弄不到手呢?而第四位石塘咀的姑娘便又給鄔先生在玩了一兩手橋牌子之後玩上來了。

那第四位姑娘是那時石塘嘴裏榮膺首席的紅牌翹楚,年紀才十六歲有半,疍臉生來當然是羣芳中首屈一指的,應酬工夫從龜鴇的率心訓練之下更是明珠走玉盤似的面面俱圓。鄔先生在第一次玩她的時候眞是「驚喜欲狂」,認是世上難逢的一位粲者。他自認足跡踏遍了半個地球,至少到過英國,在英國曾因色的追求跟朋友上過繁華甲天下的法國的巴黎去;但巴黎的女性怎比得上那第四位姑娘的美麗和嬌媚呢?何況,她祗有十六歲半的年紀,正如枝頭含苞待放的玫瑰,雖則她已跌落了火坑,在生之掙扎和接受那種的體騐中已給摧殘得有多少憔悴;但,這憔悴,在鄔先生的眼裏看來是她的魅惑性底成功的因素啊!這是說,她在生之掙扎中所得的某種經驗多了,曉得怎樣捉得住男人,曉得運用各種不同的手法去捉各種不同的男人,連鄔先生也給捉到裙底下去。

鄔先生跟她第一次玩過之後便在石塘咀成了新相識了。由於這樣的色的迷戀,性的迷戀,鄔先生的支票便一張一張又跟以前的一樣毫不吝嗇地飛進她的手袋裏去,同時更給鄔先生忘記了許多女友,也忘記了家裏許多夜壺,祗一心一意地貫注全部精神體力來呈献與這一位驚為天人的粲者。可是,這位粲者在性的一方面是有一個很深的慾壑的,雖則鄔先生已然竭盡可能總也不能給她得到一個滿足,尤其粲者的「哼」是不由得鄔先生在這一方面有所吝嗇的,但,有時候,粲者也會讓鄔先生做一囘戰勝的英雄,自己居於戰敗的地位,然而她那樣的做上一次作態的假惺惺,便是她向鄔先生「開刀」的前奏了。等到假惺惺做完,刀就一下子橫撇過去;鄔先生那時候在某一方面上是英雄了,可也怎當得起那橫撇的一刀呢?不過,這一刀撇到鄔先生的身上來,鄔先生的感覺是很舒服的,同時也很願意的。這樣,便不由得不抽起累得要死的身子,飛給她一張又是一個相當數字的支票了。

然而,這一來之後,第二步又要難為了我們這位鄔先生了。原來,粲者眼見那橫撇過去的刀口已沾滿了鄔先生的鮮血了,支票上底相當的數字,便又迫上一步作第二個要求,要求鄔先生給她再來一次金錢以外的滿足,關於這,鄔先生原本是沙場慣戰的一位老英雄,聞戰無不鼓舞的,但是,自從碰到了她——那小妮子,小妖精,便時時殺到筋疲力盡,氣喘汗流也還不曾得到一個平手,倒害得我們這位老英雄——鄔先生頭暈眼花起來,要囘到青花石古典派大洋房裏請出他底清客們來授給甚麼錦囊妙計。可是,錦囊妙計是算錯了,知己而不知彼,反讓那小妮子開了心花兒之外仍是佔了上風,非教我們這位鄔先生動彈不得總不肯罷手。比如這一次罷,這一次,我們的鄔先生原可以要翻白眼的了,但她另有企圖,便哼上那麼一聲自認失敗;自認失敗就是給與鄔先生得到了最後的勝利底光榮,準備達成她那橫刀撇過去的目的,實在是安排好了她的另一種詭計。現在,詭計已然得售了,在這方面鄔先生依還是老英雄,她便「哼」的一聲橫刀撇過去。這一刀,鄔先生是無法招架的,所以在喘息未完之時下一個死勁抽起身來寫那麼一張有相當數字的支票。

支票寫完,鄔先生照例本就可以跟前一夜一樣擁着她睡一囘好覺了;然而,那小妮子,小妖精怎肯就此干休呢?於是又「哼」起來了。那「哼」,簡直把鄔先生整個兒蘇麻起來,為了她,老命是可以不要了。可是,那樣啊,鄔先生眞的不能動彈了。在喘息了好一會的時候,眼睛還不歇地在爆裂出許多星星的火花;人雖然很舒服地躺在床上,却好像在打着旋,耳鼓裏塞進幾百隻秋蟬在鳴叫得天翻地覆;他的大動脈那時暴跳得嚇人,人像快要死去了的樣子。但,一經她在身旁異樣的溫存,摩撫,倒又給鄔先生感到「假如就那麼地死去了罷,誰能否定我不會風流呢?」因此,他就怡然地睡去了。

這之後,鄔先生對那粲者益發愛得比自己的生命還利害了,在物質方面,盡量填滿了龜鴇的慾壑又跟以前的一樣載她囘到青花石古典派大洋房裏去專寵地來共同享樂以後的辰光。的確,在現在的不久以前,誰都見到他倆不時的給私家汽車送到香港大酒店的一樓去喝下午茶,擺「爵紳」的架子的;然而,像這麼的作風,在鄔先生的一方面看來,有那一個能夠判斷他保全得多久呢?不要說鄔先生是「爵紳」了,就算一個平凡的人罷,也是在無論甚麼時候都會衝動地見異思遷的,何況我們這位鄔先生。我們這位鄔先生根本就是一個最近代化的個人主義享樂者!

這樣,鄔先生在性的方面雖則並不能滿足那位粲者——小妮子,小妖精的要求,而,他却不能因這小妖精的不能滿足而去減却自己的慾望的。這就是他不能放棄他的女友,也不能夠把他的最近代的個人享樂主義的範圍加以緊嚴的收縮,所以除了那粲者——小妮子,小妖精,現在是他最年青的姨太太之外,他還是跟以前一樣對於女性的接觸差不多跟着地球的轉移一樣順利地進展着的。是以,鄔先生把那第四位藏進了青花石古典派大洋房裏去之後不多久,又發現到現在那第五位的姑娘了。這位姑娘給與我們這位鄔先生的是有着一個熊掌與魚之感,與家裏的那位眞稱得起雙絕,如果把她當貨色似地搬進青花石古典大洋房裏,如像家裏那第四位一樣底,這在我們這位鄔先生並非沒有可能的,因為我們這位鄔先生在這一方面原本是最豪爽不過的人,絕對沒有一點吝嗇。祗是,他已然多了一番顧慮了,多了以前那樣一番顧慮了;醋瓶子一給鬧翻,就連自己也鬧得頭昏腦脹,面上面且一塊青,一塊腫,好幾天見不得人;或許,那是說不定的,一個不留神,連那熊掌與魚都給饞咀的貓兒攫了去。

為了這麼的顧慮,鄔先生對於這第五位新人便寧願讓她在石塘咀而不敢轉一下藏嬌的念頭,祗這麼地每天晚上玩過一兩手橋牌之後再去玩她一兩手。這樣的玩她雖則並不會得到整個長時間的暢快,有時要是形格勢禁起來還免不了害得自己牙癢癢地;但,從細想想總比藏進家裏好多的呢!好多的原因是自己有的是悠閑,豫暇,並不像其他在算盤珠子的眼孔裏翻觔斗的「爵紳」,偷點空兒跑出來學人家享樂,還得提防家裏那匹老母獅,說不定會闖進來打得落花流水。我們這位鄔先生就沒有這些的耽心,忙迫的,要享樂時祗管享樂,自己又是具備做人的最優厚的條件,有錢,有勢,悠閑,豫暇與絕對自由,除了那囘鬧翻了醋瓶子之外。

因此,我們這位鄔先生便是香港一位最得天獨厚的「爵紳」了!

鄔先生在石塘咀玩了那第五位之後自然是會坐着私家車囘青花石古典派大洋房裏的。那兒有年青貌美的那第四位姨太太在等着,也有那誰個不苗條,那個不標緻的夜壺式的姐兒等着。他,汽車一停在大門口,管門的大漢便在很禮貌地恭候着了;幾匹正種的大狼狗也搖尾吐舌地在恭候着了;書室裏會妙製藥品的清客們也奴顏婢膝地在恭候着了;而在樓上恭候着的無疑地是夜壺式的姐兒;至於在那精美絕倫的臥室裏的呢,就是那位擒縱自如的年青貌美的姨太太了。

鄔先生的架子不祗是在外面擺得十足的,就在囘到青花石古典派大洋房裏的一剎那也是擺得十足:一踏入大堂,遠遠對着書室裏的清客們橫掃一眼,點點頭,便悠閑地踏盡了大理石的樓梯,再向夜壺式的姐兒笑一笑,隨卽並不停步地踱到姨太太的臥室。於是,年青貌美的姨太太迎上來啦,丫環大姐也擁上來啦;擁上來便接過手杖,給換上睡衣;這麼的亂了一陣,鄔先生的大腿便承着姨太太底軟棉棉的屁股了。姨太太在嗅他從咀裏發出來的酒香,在擰他的耳朵,在撫他的額上底深刻的縐紋,在吻他底熱烘烘的面頰;往下就把整個身子壓住鄔先生的胸膛,哼着,怨懟他不應該這麼深夜才囘家來。深夜嗎?其實已是早上三點鐘了。姨太太於是撒嬌,鄔先生於是環抱着她表示歉意:姨太太可不聽,鄔先生的語氣便更來得柔和;姨太太這才囘嗔作喜地要他服藥丸來提提神,培培氣和補補力。鄔先生是不能不依的。

鄔先生底這種藥丸是由書室裏面的清客們虔誠地秘製的,效力非常宏偉,曾經得過鄔先生幾次的獎金,也曾經得過姨太太幾次的賞賜;所以,清客們在青花石古典派大洋房裏給鄔先生當作上賓般看待,尤其姨太太對他們特別垂青,優禮有加,直使他們在「受寵若驚」之餘,益發加工加料地去虔誠秘製。鄔先生這時給姨太太把藥丸用纖手送進他的咀裏,加上一盞人參湯,再投給一個微笑。為了這種魅力的推動,藥丸底功能便立刻發生,一股熱氣直透鄔先生的丹田,更兼姨太太的浪態嬌聲,和棉一樣的輕柔,脂一樣的嫰滑的嬌軀底偎倚磨擦,鄔先生就再也按耐不住了,陡的亢奮起來,使用餓虎擒羊底姿勢來完成他這一日的個人享樂主義底最後的一課。

這最後的一課修完之後,鄔先生眞的筋疲力盡得像死去了般疲憊啦。然而,鄔先生到了相當的時候,是會復甦的,有錢人家怕甚麼斲傷呢!補品旣多,飲食上的維他命又來得個豐富,加上清客們虔誠秘製出來的藥丸底效力的宏偉,鄔先生便在這一方面是用之不竭了。所以,鄔先生在第二天起來還是那麼精神奕奕地。

為了精神奕奕的永遠保存,鄔先生在那個人享樂主義的長期上也就永不會衰竭了。鄔先生旣然有了這麼的確保無虞,勇氣自然地隨時可以表現。眞的,我們這位鄔先生是個人享樂主義者羣中的享樂之聖啊!這可以說明我們這位鄔先生的勇氣底磅礴的概勢了。而且,我們這位鄔先生的勇氣不特在適合的環境裏面可以表現出來,就算在光滑的大理石的浴池裏面,有時也可以發揮盡致的。這,別人或者認是奇蹟,然而,我們這位鄔先生就當作家常便飯了。這又是我們這位鄔先生得天獨厚的地方。

鄔先生在這種玩意兒上是多方面的,除了浴池之外還有海的玩意兒,游水棚的玩意兒。海的玩意兒眞是曠達遼闊!他和女友們乘着自備的遊艇蕩於中流,從海的闊,天的空裏和女友們恣情放意地玩,那波濤的衝擊,和那游艇的盪漾,完全是尖銳地增加了我們這位鄔先生在這種玩的方面底勇進的姿態美。這種勇進給與鄔先生是忘形,給與他的女友們是放誕!但,給與太陽的却是不敢正視,給與海風的也是不敢偷窺,而給與同艇的人——那舵工或者水手呢,自然,是應該迴避的了。

有人說,鄔先生這艘游艇是「劏鷄艇」啊,但是,我們這位鄔先生無論如何是不肯承認的。至於游水棚的玩意兒又怎樣呢?那是有運動性的。游泳不就是運動嗎?我們這位鄔先生便寓玩意於游泳了。其實,露骨地說,這玩意兒是在游泳之後的游水棚裏的。

此外,鄔先生的玩意兒還多着呢!可是,我並不是在這兒替我們這位鄔先生寫這種流水賬的呀,我還是把它帶住好吧。

不過,這之外,我就不能把我的禿筆收緊了;為的是,我們這位鄔先生可說的事多啦。比如,在雨景裏的我們這位鄔先生,他的姿態底出現便要使我認為是一個大奇蹟了。

今天,天下過了一場小雨,氣候更加冷起來了,人們都懷着「天也沆瀣一氣地給與這兒的人類一個冷的殘酷!自從一八九二年以來所未曾有過」。其實,寒流的侵襲是不可避免的,天也是無可如何的。就算天罷,它自己也在哭喪着臉呢!不是嗎?才嗚咽過了一囘,這刻還沒有睜開它的眼睛啊!怕是今天再也沒有它開眼的時候了。但是,它對於這兒同一命運的人羣是很同情的,同情到替人類做下了滅蠅的運動,蠅子都給它凍結起來了。可它這個滅蠅運動未免來得殘忍些罷,連好些人也都給它送入了「冷却所」了。然而,它還是對於人類有同情的,同情到像貓哭老鼠般下了幾滴眼淚,祗是,下了幾滴眼淚之後却又更加冷起來了,連我們這位鄔先生也瑟縮地在馬路上出現。

鄔先生——這位個人享樂主義者之聖的我們的鄔先生,他在馬路上出現眞是出人意表的呢!沒有私家車,沒有女友,更沒有以前那麼的悠閑。幹嗎他降貴紆尊地跟一般大眾一樣的用兩條大腿走路呢?他的面上的縐紋加重地深刻了,唇際而且長出白髭,兩鬢也敷上了白髮,就算面色罷,尤其灰敗得沒有些兒的血色。他的維他命那兒去了?

鄔先生還有出人意表的,是滿有氣力的直挺的腰身已經彎成弓樣了!天柱折了,隆起背部像背了一隻包袱;而人又是這麼的疲弱衰老!大概是害過了一場大病吧?不然的話,怎會弄成這麼的樣子呢?就算為了外強中乾而削伐過步,也是不至如此的啊!

我糊塗了,我實在疑心他是受了病魔的糾纏。

但是事實却又出乎我的意料。

他原來受了戰神底賜與啊!我們這位鄔先生啊,原來你也跟我們一樣的遭遇到同一的命運!

我開始對於我們這位鄔先生同情了,同情他從個人享樂主義者羣中跌進我們的階層,無所軒輊地做同一的受難者。幸而大家都能夠把生命保存,留得這五寸氣來看今後的新世界。但是我們這位鄔先生如今也再不承認是「爵紳」了。他說,以前的幻夢如今是覺醒啦!覺醒了便是一個老頭了!比如出了象牙之塔,象牙之塔已是坍倒了,還去說它幹嗎!

這話也許有他的理由的,但鄔先生總還是「爵紳」啊!無疑,人是改了樣了,看上去儼然是一個衰老得像病患者似的老頭,可祗是改了樣而已,人,總還是人,卽鄔先生也總還是「爵紳」吧!這是並沒有分別的。

我們這位鄔先生在兩個多月前眞的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隆起背部走在馬路上做了一個衰翁呢!雖則口袋沒有像我們這麼的乾癟樣兒,但兩餐還要自己料理,這對於我們這位鄔先生無論如何總是一種辛苦吧!

「然而能夠親自料理已夠僥倖啦!怕將來連料理也不會那才糟糕呢!」鄔先生凄然地說上這一句話。

不錯的,人生的過程終會走上這一步的,或許;但以後的事誰去管他呢,眼前是現實,面對着的也是現實,現實所給我們這位鄔先生的也太殘酷了吧!我對於我們這位鄔先生又悠然地加上一種同情了。然而,鄔先生,我們這位鄔先生却反而投給我一個冷笑。

「別這麼罷,朋友,在時代突變的裏頭,如果你走避不及的話,總會遭遇到這麼一個現實的。你不必以為它對某一個人太殘酷了。其實,所謂殘酷,在你體騐過之後也就沒有甚麼了。說不定,它反而會燃起你的生命之火,加強你的生之掙扎呢!」

鄔先生對於我給他的同情不但不表示接納,反而說出一篇大道理來,倒給我怔住了,心裏在說,鄔先生到底是鄔先生啊!

我無言地對着鄔先生,鄔先生也拿着「張伯倫」支撐住腰部對着我。天又哭起來了,風在蕭蕭,雨在蕭蕭。

鄔先生隨手撐開「張伯倫」,我呢,拉低帽簷遮住近視眼。

我問起鄔先生這兩個多月的情形。

「完了」他搖搖頭,苦笑地。

「……」我又同情起來。

「車是不見了,」他說,「房子還在着呢,可沒有能耐再住了,要上斜坡,跑山道,誰有這腿勁?」

他從袋口裏取出一枝老刀牌。

「怎麼?三個九不呼了嗎?」我呆着問。

「唔,以前是的,現在,這種香煙可眞配我的胃口吓!」

鄔先生嚓的劃上火柴燃點起來,呼了一口。

我又感慨起來,記得前些日子,鄔先生要吸煙,事先自己是不動手的,有人扭着屁股趕來遞給他,也有人挺起奶子來替他燃着。

「不祗沒有腿勁,」鄔先生呼了一口煙之後,「也懶得去住了。那裏的一切——人,物……呵!呵!……人……物!」

鄔先生拉長面孔仰起頭來,也張大嘴巴,皺紋密佈而灰敗的面容露出一絲無可如何的苦笑。

「呵呵……她,她……她們,都跑了。……都跟了他們……他們——清客,賬房,堂差,花王,廚子,汽車夫……等等。」

鄔先生依還是拉長了面孔,依還是吊着一絲無如何的苦笑。

「她們跟隨着他們都很好呀,席捲了的!怕全已歸鄉了。」

鄔先生再呼上一口煙,煙一半從鼻孔裏噴出來,在寒流的空氣裏氳氤着。

「你得相信」,鄔先生皺起額紋望着我,雙眼閃着灰色的光芒;「現在祇賸我這老頭。」

語音重濁而帶凄音,我楞起來了。

「唔,……時代轉變了呢!你們年青人,努力罷,為着社會,為着人羣!……啊!啊!……我別說前事是應該的。……再會吧!」

鄔先生的腿移了移,走了,向西走了,面孔還是拉長地,還是含着苦笑地。

我癡癡地望住他的背影,他的背影也一樣隆然,已全部消失了他以前的優美底姿態了。

他去了不久,大約過了五分鐘,十分鐘,也許是十五分鐘罷,鄔先生又拿着「張伯倫」走轉來了,另一隻手指是吊着幾根青菜。

我又撫然起來!

這時候,天依然是嗚咽着,風在蕭蕭,雨在蕭蕭。

而鄔先生,我們這位鄔先生呢!還在風雨蕭蕭底下面奔走着他那短促的前程!

三一·二·十四·

選自羅拔高《山城雨景》,香港:香港華僑日報出版社,一九四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