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花
阅读指导
本篇刊于1956年10月21日《文汇报》,初收《福星集》。先生一生热爱生活,是一位典型的“趣味主义者”(梁启超语),先生说“我爱花”,那正是先生“人间爱”的凝结处。先生还有许多文章写养花,有名的有《吃莲花的》(初刊1933年8月16日《论语》第二十三期)、《春来忆广州》(初刊1963年1月25日《羊城晚报》)等,各有其妙,可参而赏之。
我爱花,所以也爱养花。我可还没成为养花专家,因为没有工夫去作研究与试验。我只把养花当作生活中的一种乐趣,花开得大小好坏都不计较,只要开花,我就高兴。在我的小院中,到夏天,满是花草,小猫儿们只好上房去玩耍,地上没有它们的运动场。
养花的初衷是爱花。
花虽多,但无奇花异草。珍贵的花草不易养活,看着一棵好花生病欲死是件难过的事。我不愿时时落泪。北京的气候,对养花来说,不算很好。冬天冷,春天多风,夏天不是干旱就是大雨倾盆;秋天最好,可是忽然会闹霜冻。在这种气候里,想把南方的好花养活,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因此,我只养些好种易活、自己会奋斗的花草。
不过,尽管花草自己会奋斗,我若置之不理,任其自生自灭,它们多数还是会死了的。我得天天照管它们,像好朋友似的关切它们。一来二去,我摸着一些门道:有的喜阴,就别放在太阳地里,有的喜干,就别多浇水。这是个乐趣,摸住门道,花草养活了,而且三年五载老活着、开花,多么有意思呀!不是乱吹,这就是知识呀!多得些知识,一定不是坏事。
我不是有腿病吗,不但不利于行,也不利于久坐。我不知道花草们受我的照顾,感谢我不感谢;我可得感谢它们。在我工作的时候,我总是写了几十个字,就到院中去看看,浇浇这棵,搬搬那盆,然后回到屋中再写一点,然后再出去,如此循环,把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结合到一起,有益身心,胜于吃药。要是赶上狂风暴雨或天气突变哪,就得全家动员,抢救花草,十分紧张。几百盆花,都要很快地抢到屋里去,使人腰酸腿疼,热汗直流。第二天,天气好转,又得把花儿都搬出去,就又一次腰酸腿疼,热汗直流。可是,这多么有意思呀!不劳动,连棵花儿也养不活,这难道不是真理么?
人与花的情感互动。
生活哲理源于日常生活的点滴。
送牛奶的同志,进门就夸“好香”!这使我们全家都感到骄傲。赶到昙花开放的时候,约几位朋友来看看,更有秉烛夜游的神气——昙花总在夜里放蕊。花儿分根了,一棵分为数棵,就赠给朋友们一些;看着友人拿走自己的劳动果实,心里自然特别喜欢。
当然,也有伤心的时候,今年夏天就有这么一回。三百株菊秧还在地上(没到移入盆中的时候),下了暴雨。邻家的墙倒了下来,菊秧被砸死者约三十多种,一百多棵!全家都几天没有笑容!
有喜有忧,有笑有泪,有花有实,有香有色,既须劳动,又长见识,这就是养花的乐趣。
本文的中心句。
美文解读
本篇写作者养花的经历、经验和感受,在艺术上不刻意求工,自由散淡一如先生其人。这样的美文不可仿制,他是先生生活趣味和人生感悟的直抒胸臆。先生一生爱花,花养得很专,文中“几百盆花”“三百株菊秧”就是明证。先生父亲是守卫北京皇城的旗兵,庚子年(1900)在抗击八国联军的战斗中战死,幼年的老舍与哥哥姐姐们把父亲留下的花草视为他生命的延续,浇水施肥,精心呵护,由此形成了养花的爱好。上世纪30年代,先生执教济南齐鲁大学,在租住房的院子里就种植了大量的花草。胡絜青回忆说:“当时种满了花草,盆养的畦栽的都有,还有一棵不算小的紫丁香和一大缸荷花。院子里有一眼水井,一早一晚,老舍自己打水浇花,施肥,捉虫,所以花儿开得很旺盛。每年开春以后,小院里花香不断,五彩缤纷,吸引着不少朋友来我们家赏花。”迁到青岛后,为了养花,买房要带小院儿。在黄县路寓所住的时间较长,胡絜青记得,院子中间的圆形花池种满了花草,客厅里南窗下也属那些花草最惹眼。本篇写的是解放后先生在自家院子里的养花,腊梅、海棠、昙花、山影、绣球、令箭荷花等,特别是菊花,是先生的擅长。曾任中法友谊协会长的法国人贝热隆先生,上世纪60年代曾到访先生家。他这样描述先生的小院儿:“这是中国首都一间陈旧的小房子,满是花草,屋前一个小花园,开满玫瑰红的大桂花和鲜红的石榴花,其余地方无数菊花和剑兰,正在含苞待放……”本篇因为来自真切的观察和深情的感受,所以写得“出彩”。文脉间时时流露出的是先生的爱,这种爱源于先生对天下苍生的无边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