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平原的夏天,是烧红的烙铁直接摁在大地上。天是灰白的,一丝云也没有,悬着的那轮日头像只独眼巨兽的金色瞳孔,毫无怜悯地炙烤着万物。空气黏稠得化不开,吸一口,滚烫的沙尘就争先恐后地呛进肺管子里。风是滚烫的,裹着地上蒸腾起的热浪,扭曲了远处那片稀疏杨树林的轮廓,把整个柳河镇都蒸在了一口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大蒸笼里。知了在仅存的几棵老槐树上扯着嗓子嘶鸣,那单调而尖利的声音,成了这酷热炼狱里唯一的背景音,更添了几分聒噪的绝望。
柳河镇唯一那家网吧,蜷缩在镇供销社旁边一条狭窄的巷子深处。门脸又小又旧,一块褪了色的、写着“飞越时空”字样的破招牌在热气里蔫蔫地耷拉着。门一推开,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混合着劣质烟草、汗馊味、泡面汤和机器热烘烘焦煳味的气息,如同实体般猛地撞了出来,能把人顶个趔趄。昏暗的光线下,十几台大脑袋显示器排成两溜,屏幕幽幽的光映着一张张年轻却疲惫麻木的脸,大多是些半大的少年。键盘被敲得噼啪作响,偶尔夹杂着几句粗野的叫骂和兴奋的呼喊,浑浊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廉价的、虚幻的亢奋。
覃能就挤在这群少年中间,像一尊被汗水浸透的泥塑。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领口都磨出毛边的蓝灰色T恤,紧紧贴在后背上,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汗渍。网吧里那几台老旧吊扇徒劳地搅动着浑浊的热浪,吹到他脸上,只带来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流动。他死死盯着眼前那台屏幕边缘泛黄的显示器,屏幕的光映着他黝黑的脸庞,鼻尖上挂着一颗摇摇欲坠的汗珠,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钉子,牢牢钉在屏幕上缓慢跳动的网页进度条上。他的右手食指悬在油腻腻的鼠标左键上方,微微颤抖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每一次网页的轻微卡顿,都让他的呼吸跟着一滞,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时间仿佛被这燥热和焦灼拉成了黏稠的糖浆。周围的喧嚣——键盘声、叫骂声、风扇的嗡嗡声——似乎都退到了极遥远的地方。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个屏幕,和胸腔里那面越擂越响的鼓。突然,那缓慢爬行的进度条猛地向前一窜,一个简洁的表格页面唰地跳了出来!
覃能的瞳孔骤然收缩。视线像被磁石吸住,疯狂地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和考号间扫掠。汗水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他胡乱用手背抹了一把,视线更加急切地向下扫去……掠过,再掠过……没有!还是没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蹿上来,冻得他四肢百骸都僵住了。绝望的藤蔓开始疯狂缠绕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让他窒息。
就在那冰冷的绝望即将把他彻底吞没的刹那,他的目光猛地钉在了表格靠下方的一个位置。那是一个他闭着眼睛都能默写出来的名字,一个他用自己的血汗和整个家庭的命运反复描摹过无数遍的名字——覃能!后面跟着一串冰冷的数字,是他的考号。再往后,是清晰无比的录取信息:临江大学,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专业。轰——!
像一道无声的霹雳在他脑海里炸开。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气味、所有的酷热,都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抽离。整个世界诡异地安静下来,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震耳欲聋!血液如同滚烫的岩浆,猛地冲向四肢百骸,冲上头顶!
他猛地从那张吱呀作响的破塑料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旁边一个空可乐罐,哐当一声滚落在地,引来旁边几个少年不满地嘟囔。但他浑然未觉。他一把抓起鼠标旁边那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印着临江大学校徽的录取通知书打印页!那张轻飘飘的纸,此刻在他手里却仿佛重逾千斤,承载着整个贫瘠少年时代所有的重量和渴望!
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堤坝,淹没了他!没有一丝犹豫,他像一头挣脱了所有枷锁的野牛,撞开身边碍事的椅子,撞开网吧那扇吱呀作响、蒙着厚厚油污的玻璃门,赤着脚,一头扎进了门外那白花花的、滚烫的烈日地狱里!
脚底板猛地踏上被晒得发烫、坚硬如铁的土坷垃路,烙铁般的灼痛感瞬间传来。但他感觉不到!他只知道跑!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风猛地灌进他那件洗得发薄的旧T恤里,鼓胀起来,像一面在贫瘠土地上猎猎作响的旗帜。汗水和泪水早已彻底混合,在他沾满灰尘的脸上肆意奔流,冲出两道蜿蜒的、浑浊的沟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音,那是狂喜到了极致反而无法宣泄的嘶吼。十八岁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那颗被柳河镇乡亲们戏谑地叫作“小能豆”的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和速度撞击着肋骨,迸出的,是压抑了太久终于爆发的狂喜!是窒息了太久终于获得的解脱!是背负了整个贫瘠少年时代,终于在这一刻扬眉吐气的巨大轰鸣!
他跑过龟裂的田埂。田里的麦子早已收割,只留下短短的茬子,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目的白光,像一片沉默的、等待燎原的星火。跑过村头那个巨大的打谷场。场院空旷,残留着去年麦收时麦秸堆发酵留下的、混合着尘土和腐朽气息的独特味道,此刻这味道钻进鼻孔,竟也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芬芳。
奔跑中,无数碎片般的画面在他滚烫的脑海中疯狂闪回、切割、重组:
寒冬腊月,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在冰冷的土坯房里摇曳。少年覃能裹着打满补丁的旧棉袄,冻得通红、生着冻疮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动着借来的、边角卷起的旧课本。屋子里寒气刺骨,他每写几个字,就要把手凑到嘴边哈一口热气,那白色的雾气喷在结了厚厚冰花的窗玻璃上,瞬间又凝成更厚的霜。窗外的北风鬼哭狼嚎,刮得破窗纸噗噗作响。
昏黄的灯光下,父亲覃老栓佝偻着瘦骨嶙峋的脊背,蹲在炕沿下的小板凳上。他粗糙黝黑的手指,一遍遍、近乎神经质地捻着几张皱巴巴、浸着汗渍的零钱,一毛,两毛,五毛……他数得极慢,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疙瘩。旁边,母亲李秀娥坐在炕沿,布满老茧的手掌一遍遍摩挲着炕席上并排放着的几袋粮食——那是家里最后的口粮,也是能换成钱的唯一指望。她的眼神浑浊,里面没有泪,只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和近乎麻木的平静。
还有大哥覃刚。那个同样在煤油灯下熬红了眼,同样被老师夸赞“有灵性”的少年。就在高考放榜的那个闷热夏天,他默默地把自己那张离本科线只差十几分的成绩单揉成一团,塞进了灶膛。没有哭闹,没有抱怨。第二天天不亮,他就背起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服和两个硬邦邦的杂面馍。他挤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车厢里拥挤、闷热、汗臭熏天。他靠在车门边,透过脏污的玻璃,最后看了一眼越来越小的柳河镇,眼神复杂得像个老人。此后几年,他辗转在南方各个城市的建筑工地上,扛水泥、搬砖头、扎钢筋。每个月发下那点微薄的薪水,他自己只留下勉强糊口的饭钱,其余的,全都小心翼翼地汇回那个黄土坡下的家,信封上落款永远是“兄:刚”。每一张汇款单,都像一块沉重的砖,压在覃能的心上。
这张薄薄的、被汗水浸软的录取通知书打印页,哪里只是一张纸?它分明是全家几代人勒紧了裤腰带、赌上了全部身家性命、用血泪和汗水浇筑出来的一张通往“人上人”的船票!是沾着黄土、浸着汗碱、在绝望和挣扎中艰难升起的一面战旗!
近了!越来越近了!
低矮的黄土院墙出现在视野里,被烈日晒得发白。那扇熟悉的、用几块旧木板钉成的院门虚掩着,门轴大概又缺油了,开门关门总会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爹!娘!爹——!娘——!”覃能再也抑制不住,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吼声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像受伤野兽的嚎叫,又像新生命破壳的第一声啼鸣。他用尽全身力气推开那扇吱嘎作响的木门,冲进了小小的院落。
院子里静悄悄的。几只瘦骨嶙峋的老母鸡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惊得扑棱着翅膀,咯咯叫着躲到墙角的阴凉里。父亲覃老栓正佝偻着背,蹲在院子角落的石磨旁,用一把豁了口的旧镰刀,小心翼翼地削着一根准备做锄把的木棍。花白的头发茬子贴在汗津津的头皮上,古铜色的脸上刻满深沟似的皱纹。听到动静,他茫然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一时没适应刺目的阳光,眯缝着看向门口那个汗流浃背、状若疯癫的身影。
“能…能娃?”他迟疑地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河东口音,“你…你咋跑回来了?大晌午的,日头毒…”
话音未落,覃能已经像一阵风似的卷到了他面前。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滚烫的黄土地上,膝盖砸起一小片尘土。双手高高举起那张被汗水浸得半透明的纸,手臂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纸张在他手中哗啦作响。
“爹!爹!我考上了!考上了!临江大学!临江大学啊爹!”覃能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嘶哑、高亢,带着破音的哭腔,眼泪混着汗水,大颗大颗地砸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洇开深色的小圆点,“您看!您快看啊!录取了!录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