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风云变

1

老者率领全谷族人,赶来为小好送行。

小好领着小鹿虹儿,交到老者手中,说声“拜托”。

“去吧,孩子!”老者道,“那里对你来说,是个好地方。”

商王昭亲自牵过一匹漂亮的骏马,扶小好上了马背。

队伍开始缓缓地行进。

商王昭将空龙辇留在身后,骑上一匹骏马,与小好并排走在队伍的最前端。

“我还会回来的!”小好喃喃道。

商王昭道:“从今往后,你永远是自由身。朕的疆域,你想到哪里都可以。”

小好轻轻夹了夹双腿。骏马感受到她的意图,略微加快了步伐。

整支队伍的行进速度随之加快起来。

行至山谷入口,小好猛地一使劲,骏马骤然加速,在山道上疾驰起来。

紧随在她之后的,是意气风发的商王昭。

子雀见状,率禁军战士在后狂追。

商王昭转身抬手,示意子雀保持距离。

待回头追近小好,商王昭发现,她已放缓速度,在马背上啜泣。

商王昭知她这一路的艰辛与委屈,不忍破坏她释放情绪,连忙勒住马匹,远远跟着她。

小好内心似翻江倒海,无边的酸楚与悲凉,一时间涌上心头。

子画在父母面前彻底屈服的一幕,一遍遍浮现眼前。

那一刻,她想看着他的眼眸,到底是懊悔,还是不舍。然而,他始终垂着头,一味地哀求着。

那一刻,她的内心彻底绝望。

流星谷深潭边的岸滩上,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商王昭,居然还有心情笑!

“你要死,大商已经给了你死,是你自己不要死的。既然你自己最终选择了生,那就给朕好好地活下去,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再苦再难再委屈也要活下去!”

多么陌生、多么痛恨的家伙,居然对自己说出这种话来!小好心头又是一阵颤栗,说不清是厌恶,还是感动。

一想到又要回到那吃人的大邑商,心中倒已没有了十分的抗拒感,却又感到像是飘在流星谷的深潭水中,脚底空虚。

她原来以为,流过了那么多眼泪,已经没有泪水了。不料,泪水还是那么多,就像彩虹谷中那道丰沛的瀑布。

突然,心一横,双手抹干眼眶里、脸颊上的泪水,深深一个呼吸后,心底的郁闷顿时排空。

回头看见商王昭关切的眼神,朝他笑笑说:“没事了!”

商王昭喜上眉梢,纵马上前道:“没事就好!没事了,就可以跟朕回去,当朕的王嫔娘娘了。”

小好脸一沉,骂道:“你是个疯子!”

商王昭见她眼神依然柔和,不由得内心一喜,朗声道:“你说得对,朕就是个疯子。天下头号疯子。朕要是不疯,这天下该是多么无趣!”

商王昭说着,仰天大笑起来。

小好被他逗乐,笑骂道:“疯子!疯子!”

说话间,大队人马陆陆续续跟上来。

商王昭下马,换上龙辇,招呼小好同坐。

小好调转马头,保持着距离。

子雀忙指挥禁军团团护住龙辇,心头一块石头才算落地。

望乘拍马而至,众禁军下意识要去拦他。望乘瞪一眼,飞身下马,快步靠近龙辇。

“启禀王上,前方有共人挡道。”

商王昭道:“该来的,还是来了。共伯心怀弑子之恨,哪能轻易放朕过去?”

听商王昭如此说,禁军不由得一阵骚动,刀剑出鞘,戈矛相撞之声此起彼伏。

望乘道:“请王上原地歇息,待微臣让手下写一封帛书,用信鸽向大邑商传递,让大邑商发兵,护卫王上安全返回。他共伯胆敢冒犯王上,咱就顺手灭了它!”

商王昭眉头一蹙:“将军何出此言?共方并未越出我大商王畿范围,乃是朕的臣属。朕岂有连王畿之地都镇不住,动不动就要发兵征伐的道理?”

望乘道:“那共伯可是在前方备下了大阵仗,您怎么能够毫无防备就前往呢?”

“谁说朕毫无防备?”商王昭道,“你以为朕忘了这件事吗?这一路上,朕可一刻也没有忘记,那共伯还在朕回去的路上等着朕呢。但朕想明白了,那共伯备下大阵仗也好,一声不吭也罢,他家遭了那么大的灾,朕作为天下共主,他作为朕的臣子,如果不为他讨回公道,那朕这天下共主还有什么可当的?天下又怎么肯奉我大商为共主?”

一旁子雀插话道:“王上说得对!如果王上不为天下人主持公道,那我大商还有何信义号召天下方国?”话锋一转,“望乘将军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咱们一定要想好对策,再去见那共伯。”

“将军有何妙策?”望乘急切地盯住子雀。

子雀道:“在下能有什么妙策?这祸是你手下闯的,对策得由你来想才是。”

“我也没有对策!”望乘道,“大不了杀人偿命,让那阿虎一命抵一命。”

“一命抵一命?”子雀道,“听起来不错,确实很公道。不过,将军有没有想过,在那共伯眼里,你手下那个阿虎的命,抵得了他小儿子的命吗?”

望乘顿时哑口,半天才道:“一命还抵不了一命,那还能咋办?要不把阿虎和他手下那伙人全都捆了,给那共伯送去?可就算是这样,那共伯就能接受吗?”

子雀哂笑道:“如果那共伯能够接受,将军你就准备这么做吗?”

“对呀!”望乘两手一摊,“几个追奴手算得了什么?没有他们,我还可以找其他人,怕只怕那共伯还是不答应……”

“你才知道,你手下这祸闯得可够大呀?”子雀冷笑道,“在我看来,除非用你望乘将军的命去抵他小儿子的命,那共伯才会满意。换了其他人呀,一命换一命?免谈!”

“瞎扯!”望乘急了,也顾不得禁军统领是商王心腹中的心腹,气呼呼地道,“凭什么让我去顶罪?”

见望乘急得不行,子雀心中暗笑,逗他道:“凭你没有管教好手下,把王上置于危险境地呗!”

“都是阿虎那家伙背着我干的好事,与我何干!”

“行了,行了!”商王昭见二人作无谓争吵,打断他们道,“别净扯没用的,你们再想想,朕要怎么做,才能度过这道难关?”

“王上,使不得!”子雀急道,“这事与王上无关,怎能让您出面?”

望乘也道:“臣罪该万死!臣手下闯了大祸,连累王上身处险境。”

“王上做得对!”冷不防背后传来清脆的女声,“王上作为天下共主,遇到事情,当然要冲在前头!”

众人回头望见小好,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王上应该亲自过去慰问那共伯,并且主持他小儿子的葬礼……”

小好话音未落,现场像炸开锅般,乱成一团,就连普通禁军战士,也都忘了自己的身份,议论纷纷:“疯了!”“疯了!”

“哈哈哈哈!”商王昭朗声笑道,“刚才你说谁是疯子来着?原来,你才是真的疯子呐!”没等小好作答,商王昭一脸严肃道,“你说得对!只有你这个疯子,才配得上我这个疯子。我听你的,我俩往那共伯小儿子的葬礼上去走一遭!”

“王上!”

“王上!”

众人急了眼,嚷成一片。

商王昭不理他们,跳下龙辇,翻身上马,命令众人原地待命。

小好道:“好,我陪王上同往!”

商王昭与小好二人,策马向前疾驰。

望乘急得眼中冒火,连忙令人捆了阿虎,亲自拖着他一同向前。

山麓小道的尽头,是那片广阔的平原,连通着向西进入太行山、向东去往共方和大邑商、向南通向流星谷的三个隘口。

三个隘口交汇点的一处山丘上,白幡随风招展,白衣人头攒动,远远望去,一派不祥的氛围。

商王昭与小好脚下加劲,马儿振奋,快速登上半山腰。

二人翻身下马,步行登上山顶。

一片白色笼罩下,山顶台地正中位置,用土石块垒成一座祭坛。

祭坛上,用木质托盘,盛放了一排猪、狗、羊头。旁边的地上,横七竖八一堆动物的无头尸体。

祭坛旁边,用圆木纵横交错,搭出一座架子。一具少年的尸体,包裹着白色的绸缎,静静平放在木架上。

共伯句发一身丧服,木木地立在句天鹏的尸体边上。

另一侧,是几个白麻布缠身、裸着上身的刽子手,手中的刀斧上滴着长串的鲜血。

共方老小俱是一身素白,沿着山顶台地边缘围成一圈,脸上一片哀容。

见到商王昭与小好露面,句发不觉一惊,心不甘、情不愿地单膝跪地。

商王昭快步上前,双手搀扶起他来,发现他一张铁青的脸上,眼眶中蓄满了泪水。

商王昭深受感染,不觉也红了眼,语带颤抖地道:“爱卿受委屈了,朕,对不住你啊!”

句发的身子猛地一阵颤动,强忍住泪水,哀戚地道:“臣,老年丧子……”一言未了,嚎啕大哭起来。

顿时,山顶之人无不放声大哭起来。

商王昭性素刚强,硬是忍住满眼泪水,不让涌下。

小好靠近他,耳语道:“王上想哭就哭,何必强忍?”

一句话捅破商王昭最后的堤防,两行热泪不觉也汩汩而下。

句发大为感动,不觉间重重地双膝跪地,哭成一个泪人。

商王昭也是双膝跪地,张开双臂,紧紧搂住句龙宽阔的双肩,呜咽道:“朕……要亲自……亲自主持天鹏兄弟的葬仪……”

“王上,不敢呐!”句发痛哭流涕,“犬子天鹏,怎能让大商天子亲自主持葬仪?使不得呐!”

“使得!”商王昭说着,站起身来,缓步走到句天鹏的尸体边上。他轻轻揭开蒙面的白绸,见到的是一张覆盖着枯黄皮肤的年轻脸庞。

“天鹏!”共伯夫人就在尸体不远处,再次见到儿子的遗容,不由得失声痛哭起来。周围人自然又是陪着一片哭声。

商王昭轻轻盖上白绸,走到台地入口处,命令道:“把凶手带上来!”

顿时群情激奋,就连共伯也不觉浑身一震。

望乘拖着阿虎,出现在台地。

望乘高大魁梧,浑身透出一股汹汹的煞气。阿虎原本也算高大,怎奈经过几番折腾,尤其是面对共方老小仇恨的目光,早已不复平日的气焰,弯腿弓腰,在望乘身旁衬得愈加猥琐。

“对,就是这家伙!”说话者是数日前在共方城池前与阿虎打过照面之人。

望乘手上用劲,猛地一甩。阿虎反缚双手,像个球一样被甩到祭坛之前。

句发一步上前,看准阿虎的脸,猛地一脚踹上去,将他踹倒在地。

商王昭走到阿虎跟前,冷冷地道:“随意滥杀无辜,已是罪不可赦,居然还敢无端地坏了共伯家贵公子的性命,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阿虎挣扎着撑起上半身,战栗道:“小人知罪!小人该死!”

看清现场情形,阿虎忽然对着句发连连叩头道:“小人甘愿断手、断足,以赎误杀小公子之罪。还望大人看在小人为大商卖命的份上,饶了小人一条狗命!”

“住口!”望乘怒斥道,“你哪里是在为大商卖命?你是在败坏大商与天下方国的关系!你根本就是大商的祸害!”

“杀!无!赦!”商王昭一字一顿地道。

眼看着差点玷污自己的恶棍,即将遭到惨酷的刑罚,小好内心五味杂陈,也不知说什么是好。干脆闭上双眼,听凭内心一片混沌。

“给朕穿上祭服!”商王昭吩咐。

共方祭司连忙脱下祭服,交到望乘手上。

望乘略一犹豫,恭恭敬敬地为商王昭披上,系上衣带。

共方祭司凑近商王昭,低声告知祭仪的流程。

商王昭满脸虔诚,一步步做来,现场之人无不感动流泪。

阿虎眼睁睁看着祭仪的举行,浑身颤栗不已。待到献祭环节,早已手足冰冷,全身麻木无感。

“天鹏兄弟!”商王昭朗声说道,“你死得不值呐!你是要继承你爹的伯位,建立一番功业的人才呐!”

句发听商王昭如此说,又是一阵伤心嚎啕。

“天鹏兄弟,朕今天把杀死你的仇人,给你带来了。这个人是共方的仇人,也是朕的仇人。他怎么杀死你的,共方也要怎么杀死他!朕绝不会包庇于他!”

“王上!”句发突然说道,“可以了,真的可以了!天下哪有像您这样的圣明君主啊!如此公平正义地主持道义。老臣以前不知道,今天可是亲眼见到了。老臣虽然恨不得用刀剜下这个家伙的肉,一块块生吞下去,可他毕竟是大商的人。我共方如果当着王上您的面,把您的人给肢解了,这事儿传出去,您的面子往哪儿搁?我共方对大商的忠心,又有谁信?!”

商王昭流泪道:“大商如果不能为臣属方国主持公道,大商还怎么号令天下?还要这脸面何用!”

“王上!”小好走近商王昭,“共伯说得对。天下人已经见识了太多惨祸了,能够减少惨祸的发生,才是大商的脸面,也是共方的脸面呐!”

句发走到阿虎跟前,恨恨地道:“要不是大商天子如此仁义,今日我必叫你承受比天鹏加倍的痛苦!”

阿虎早已魂飞天外,哪里还能说上半句?只一味地以头撞地,以示诚服。

句发道:“今日,我也不肢解你,也不断你的双手、双腿,你的手、脚还要留着供大商的仁王驱驰。我今日只要瞎你一眼,以惩罚你不识人、做恶事的罪过,你服不服?”

“我服!我服!”阿虎抱住救命稻草,连声说道。

商王昭见此情景,不再坚持,任由共方刽子手用烙铜烫瞎了他的一只眼睛。

阿虎几番死去活来,惨叫连天。

在场之人多是平民,虽则对阿虎满怀仇恨,毕竟很少见到如此血腥场面。随着阿虎一声声惨叫、鲜血横流,纷纷闭上双眼、捂住双耳,不忍卒睹,汹汹的复仇怒火渐渐平息下来。

阿虎受刑已毕,商王昭从腰间抽出一把青铜匕首,在掌心轻轻一抹,顿时一股鲜血从创口涌出。

这一幕出乎所有人意料。待到大家注意到,商王昭已将掌心鲜血滴到句天鹏身上所覆的白绸上。

“天鹏兄弟,”商王昭道,“就让朕的鲜血,与你的灵魂一同升入苍穹。你在天之灵一定要庇护共方,永远平安、永无战祸!”

2

大邑商。

老井伯府邸。

虽说在大邑商并未担任实际职务,老井伯却是终日不得闲,府中人来人往不绝。

这一日,府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内臣丑。

内臣丑是宰丰圈中红人,与老井伯素无往来。听说他到访,老井伯颇为意外,赶紧嘱咐美璋,躲到后院去。

美璋颇为不解,抱怨道:“我又不是小孩,为啥不让我见人?”

老井伯道:“这个内臣丑,可不是普通人应付得来的,他可是出了名的鬼,能从沙粒中挑出象牙屑来。咱家人老实,能少见他,就少见他吧。”

美璋勉强答应下来,悻悻地躲到后院。

老井伯亲往门口迎接,将内臣丑让进客堂,请他上座。

内臣丑哪肯上座?几番推让后,还是老井伯坐了上座。

未等老井伯询问来意,内臣丑早已直起上身,恭敬行礼道:“小人迟到,还请老大人见谅!”

老井伯惊问:“大人何谈迟到?”

内臣丑道:“您府上可是王后娘娘的娘家。小人这一向只知道在宫中小心服侍王后娘娘,却从未到娘娘的娘家府上来拜见,岂不是迟到吗?真是失礼至极!”

“大人休要在意!”老井伯道,“你可是宫中的重臣呐!娘娘在宫中,还要承蒙你照顾,老朽怎么会计较你没空来寒舍一聚呢?”

“哎呀呀,老大人……”内臣丑又要客套,老井伯连忙伸手按住他的肩膀。

“大人此来,不知有何见教?”老井伯小心翼翼地问道。

“岂敢见教?”内臣丑道,“小人只是趁着新王这些日子离开大邑商,娘娘又体恤下情,放小人们清闲。小人这才算瞅到了空闲,赶紧前来您府上拜会。”

“那真是多谢大人了!”老井伯道,“不知新王此行外出,去了何处?可否安好?”

“老大人真的不知道新王出去了吗?”

“老朽年老体弱,一天中有大半天是躺着、坐着,就连这筋骨板结了,也只是在院中走走,连天邑集都难得一去,哪能知道新王的行踪呐!”

“原来是这样,”内臣丑道,“小人等瞅到机会,禀报娘娘一声,给老大人家里送些宫中的滋补品来,给您老补补身子。”

“岂敢,岂敢!”老井伯忙推辞道,“娘娘在宫中,也不能坏了规矩呀!”

“您老放心吧,”内臣丑道,“娘娘可是我大商后宫的主人,宫中的一切,都是娘娘自家的东西,送点滋补品给自己的父亲大人,能有啥规矩可坏?您老就放宽心吧!”话锋一转,“只要新王永远像现在这样顾念娘娘,您老人家就永远不用有任何担忧喽!”

“你的意思是……”老井伯听出内臣丑话中有话,不觉追问道。

“哎呀,恕小人多嘴!”内臣丑连连击打自己的嘴巴道,“怎么说着说着,就不着调了!”

“大人但说无妨!”老井伯一副云淡风清的样子,“你说多一点,说少一点,老朽都只是听听而已。听到有趣的,哈哈一笑。听到无趣的,‘出溜’一下子就忘了。”

“既然老大人如此说,那小人也就斗胆嚼几句舌头根子了。”

“请讲。”

“新王此次离开大邑商,可不是一般的出巡,既不是去狩猎,也不是视察方国,而是去找一个人……”

“什么人?”

“找一个名叫‘小好’的逃跑的女禁军。”

“你说的是她呀!”老井伯恍然大悟道,“不是跑了俩吗?”

“唉!老大人有所不知呐!”内臣丑道,“按说,禁军是干什么的?是护卫王室的最后一道关口。别说禁军副统领逃跑,就是跑了一名普遍战士,也是轰动大邑商的大事啦!”

“对呀,”老井伯附和道。

“但那个小好呀,她不仅从一名奴隶,转眼就成为禁军中头一名女战士,而且深得新王的喜爱呐!自打她逃离大邑商后呀,新王虽然日日忙于政事,但经常走神、出错,脾气也变得急躁、狂暴了。这不,前几天,追奴手刚刚传来二人的消息,新王就不管不顾地立刻启程了。这说是‘追’呀,还不如说是‘迎’呐!”

“这样啊!”老井伯道,“看来,新王是真的喜爱那个小好姑娘的。”

“老大人!”内臣丑见老井伯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不觉急道,“您老人家是真不明白呢,还是装糊涂?新王如此宠爱小好姑娘,您就不担心对娘娘不利吗?”

“不会吧?”老井伯道,“甘盘大人撮合国婚时,早就跟老朽明说了,当今天子要想扭转对大商不利的局势,最管用、最快捷的方式,就是跟天下方国、部族联姻。所以呀,老朽和王后娘娘对于新王选中其他女子,心里是有准备的。”

“老大人和王后娘娘果真心胸宽广,令人佩服至极!”内臣丑道,“小人不该多嘴的。只是,照顾好娘娘,是小人的本分。所以呐,凡是跟娘娘有关的事情,小人总爱多留个心眼、多打听打听。虽然新王是该跟天下方国联姻,但这位小好姑娘,既不是方国公主,也不是哪位大人家的千金,而是一个女儿国的首领。后来呀,她的国被望乘将军攻破,她自己也成了我大商的奴隶……”

“再然后……”老井伯不觉插话道,“她和另外一名男奴隶,从新王的登基礼上逃脱了。”

“对呀!原来您早就知道她啦?”

“你讲的这些事,老朽零零星星有所耳闻,以为是不同女子所为。这心里边呐,还在嘀咕,这大邑商的女子们真是厉害。今天听你这么串起来一讲,原来这些神奇的事情,都是那小好姑娘一人所为呐!”

内臣丑微微不怔:“厉害确是厉害,但厉害过了头,恐怕就要伤害到别人了。”

“如果新王真的把这么厉害的女子召进宫里,她又能和王后娘娘成为好朋友,那该是多大的好事呀!”

“是是是!”内臣丑见老井伯油盐不进,也是束手无策,只得敷衍道,“但愿如此!”

从老井伯府邸出来,内臣丑内心不免有些失望。宰丰大人的一记妙招,打到老井伯身上,就像打在乱麻堆里,毫无作用。

行不多远,忽有人拍他的肩膀。内臣丑回头看去,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年轻人。

“什么事?”内臣丑问道。

“你不认得我了吗?”年轻人问道,一副熟识的样子。

“认得,认得!”内臣丑应道,脑子里却仍在搜索这个半熟不熟的年轻人。

内臣丑作为王宫里的头面人物,千头万绪都靠超强的记忆力来记取,这也是他博得宰丰赏识的理由。他很在意这一点,也很自信,从不肯承认自己也会忘事。

他在等着对方说点什么。只要对方说上一句、两句,他立刻就能记起他是谁来。

“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年轻人道。

内臣丑感到离猜出对方是谁,又近了一步,可还是不敢肯定他是谁。

“我说了什么话?”他试探道。

“什么什么话?”年轻人不耐烦地道,“你自己说的话,怎么还问我?”

内臣丑不由得有点慌,几句话下来,不仅没能试出对方是谁,反倒连一开始的确信都没有了。他迷惑地望着眼前这个服饰华贵的年轻人,不由得有点后悔,还不如一开始就承认自己不记得了。

“我有什么不对劲吗?”年轻人突然变得和他一样慌张,下意识地摸摸脑袋,摸摸前胸后背道,“为什么这样看我?”

内臣丑何等机灵!凭着年轻人一瞬间的慌乱神情,立刻记起他是谁来,于是意味深长地道,“你是有点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年轻人愈发迷惑。

“你不对劲,不在身上,而是在态度上。”

“我的态度怎么啦?”年轻人一脸茫然。

“你既然听到了我所说的话,却没有半点生气的样子,真的很让我失望。”

“我怎么不生气啦?告诉你,我很生气!非常非常生气!”年轻人一字一句地强调着。

“你生气就对了!”内臣丑道,“就连我都气不打一处来,你作为王后娘娘的亲兄弟,你不生气就不对劲了。”

“我说了,我很生气!”美璋用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尖,又强调了一遍。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很生气。”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美璋咄咄逼人。

“你该怎么办,是你自己的事。我只知道,如果那小妮子上了位,对王后娘娘绝对是后患无穷。”

“我懂!”美璋道,“那小妮子,我可注意她不是一天两天了。人家心气高,眼里、心里想的,就是攀高枝。她看那禁军副统领子画是个人物,拼了命地想和他成一家。这下好了,连新王都瞎了眼,要跟她好,可怜那个子画,还不是被一脚踹了?”

“可不是嘛!”内臣丑笑道,“没想到公子这么年轻,眼光这么老到!听说呀,人家这一次可是乘着新王的龙辇回来的,甭提多傲气了。我可真是为咱王后娘娘捏一把汗呐!”

“别说了!”美璋嚷道,“你就瞧着吧,凭我堂堂井方,凭我姐,还治不住这个小妮子!”

“嘘……”内臣丑制止他道,“公子息怒。你有气,也别在这大街上撒!”

“我还怕她了?”美璋愤愤道。

“我知道你不怕她,但你毕竟怕你爹、怕你姐、怕新王吧?”

说着,内臣丑带着美璋,离开闹市区,前往不留腥的妓房。

3

大商王宫东南方向、洹水北岸。

上王私宅。

堂屋。

商王敛居于主位,身体一侧倚靠着厚实的靠垫,十分虚弱。

王太后陪伴在他身旁,十分警觉的样子。

跪坐在他们对面的是宰丰、长伯、田梁、子求、太师徵诸位。

虽然退位后难得有机会面对这么多臣下,商王敛仍是一派王者气度,兀自沉默着。

如是良久,商王敛突然开口道:“长伯。”

长伯吓一跳,忙直立上身,应道:“臣在。”

“你今日,怎么与宰丰大人他们一起来了?”

人群不由得微微悚动。商王敛的问话里,有一股特别的味道。

长伯一时语结。

宰丰代言道:“您言重了。这段日子以来,新王匆匆离开大邑商,一时间各种真假难辨的消息传来,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昨日,微臣和几位大人恰巧在街头遇见,一说起来,都是担忧得不得了。于是,我们几个约定,今日到您私宅拜见,听候您的指示。”

商王敛道:“你所说的真假难辨的消息,都是些什么消息?”

“臣等听说,新王这次突然离开大邑商,是为了一个女奴隶。”

“女奴隶?”商王敛诧异道,“堂堂大商天子,怎么会为了一个女奴隶,抛下军国大事,抛下王后娘娘?这么离谱的谣言,你也信么?”

“臣等哪能轻信传闻?派了人去反复核实,居然是真的。”

“怎么可能?”商王敛自语道,“大商天子乃天下至尊,王后娘娘又是何等仪态万方!难道还不足以拴住新王的心么?”

“也许是新王年轻,才会……”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传闻?”

“听说新王公开宣布,要将那女奴隶册封为王嫔。”

“王嫔?”商王敛不由得一颤,“这可是仅次于王后的尊位,说封就封啦?还是个女奴隶?”

“不是真的!”王太后断然道,“册封王嫔这么大的事,昭儿好歹要和我这个当娘的商量,绝不会擅自作主,更不会随意当众宣布。”

“太后娘娘,”宰丰道,“您说得极是。老臣又怎会轻信这种传言?可了解下来,这也是真的。”

一阵可怕的静默。

“这可由不得他!”商王敛忍无可忍,终于放出一句狠话,“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那就继续说下去,还有什么传闻?”

“还有一件传闻,虽说也是从前方传来的消息,但这一回,就连老臣都不相信是真的。”

“别管是真是假,你先说罢。”

“臣听说,为了让那个女奴隶高兴,王上居然拉着她一起跳了崖!”

“呀!”宰丰言犹未了,王太后失口叫起来。

宰丰一惊,见王太后迅速恢复了镇静,方继续道:“两个人,手拉着手,从百丈高的悬崖,跳进山下的深潭。那女奴隶倒是没啥事,新王却出了状况……”

“什么状况?”王太后急问。

“可能是触到了水下的礁石,一时竟晕了过去……”

商王敛一惊,猛地从靠垫上直起身来。

“还好新王年轻,虽然如此疯狂,最终还是一切安好。”

商王敛重又斜倚到靠垫上,脸色愈加阴沉道:“这小子,居然如此不在乎王位么?”

王太后幽幽道:“没想到昭儿,竟然是这么多情的人呐!”

“什么多情?”商王敛缓声反驳道,“是绝情!全然不顾肩上的责任,一味地由着自己的性子,简直是冷酷、绝情!”

司工子求补充道:“臣还听说,新王公然宣布说,‘奴隶也是人’,还说要任用有本事的奴隶呢!”

田梁哂笑道:“都宣布奴隶当王嫔了,这又有什么奇怪嘛!”

太师徵也补一句:“真要这么干下去,总有一天,新王的朝堂上,一大半都得是奴隶啦。咱们这些老人,大半辈子就没瞧过奴隶们一个正眼。将来要和他们同朝为官,还真是适应不了,只能早早卷铺盖回家,免得招那些奴隶大人厌烦!”

“够了!”商王敛打断众人的对话,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半晌,方缓缓道:“我已经当众宣布,让位昭儿。既然让他当了王,还能不由着他的意思来吗?”

“可是上王!”宰丰道,“如果出现不利大商的局面,您还能放手不管吗?”

“是的!还是得上王来支撑大局!”田梁附和道。

“怎么个支撑法?”商王敛反问道。

众人顿时无语,谁都不敢将心中所想,贸然说出口来。

商王敛道:“怎么都不说话了?你们都是老臣,又结伴来找本王,怕是早就替本王想好支撑局面的办法了吧?”

众人无不一惊,更不敢开口。

商王敛轻叹一声,指指宰丰道:“你是盘庚爷手里进的宫吧?”

宰丰答“是”。

“盘庚爷待你如何?”

“恩重如山!”

“盘庚爷是本王的亲哥哥,也是新王的亲二伯。就请你替亲二伯想个处置亲侄儿的办法呗!”

宰丰语塞,不禁额头冒汗。

商王敛又指田梁:“你是……”

“小人是上王一手提拔起来的。”

“是呀!”商王敛道,“这都十多年啦。打从我手指缝里过过的神仙、妖魔,早已数不清啦。你说,本王怎么个支撑法?”

田梁愣住,嗫嚅道:“不管怎么说,新王总归是上王的亲儿子,您说句话,他不敢不听……”

“万一他不听,伙同他的丈人,把本王给办了,本王还怎么个支撑法?”

田梁吓得伏地不起,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长伯,”商王敛道,“这群人里,你最没有利害关系。你倒说说看,本王该怎么个支撑法?”

长伯本就是宰丰哄骗来的,眼见得如此场面,自是心知肚明,哪里还敢妄言?忙不迭道:“小臣作为边鄙小邦的国主,岂能对大邦商的国事乱发议论?”

“算你明白!”商王敛道,“我大商是天下共主。既是主,天下方国便只能是臣。无论世事如何变迁,这是最根本的一条,谁都别想违背!”

众人无不低头,心中不免惴惴不安起来。

商王敛又道:“你们诸位对于大商的忠心,本王从来没有怀疑过,否则你们也呆不到现在。但无论你们为大商做过多少事情,立过多少功劳,也不该私自集会,议论新王的是非,更不该像今天这样,妄议所谓的‘支撑法’。我不希望看到你们这一班忠臣,一夜之间沦为谋逆之臣、羑里囚徒!”

众人又是一震,直觉得商王敛的私宅,比商王昭的大殿更加森严肃穆,令人胆战。

商王敛又叹一声,降低语调,柔声说道:“你们都是当爹之人,个个父子情深。为了让孩子们有个好前途,让出自己的爵位、官位也毫不犹豫。晞儿是本王的长子,换他下来,就等于是打本王的脸呀!你们难道想让本王再承受一次丧子之痛、打脸之耻吗?新王纵有千般不足,毕竟履位不久,经验不足。本王拜托各位,打消不臣之想,专心思虑如何来辅佐他吧。”

“臣等遵旨!”众人俱皆三拜,心情沉重地退出上王私宅。

出得门来,田梁满心懊恼道:“真是晦气!早知道是这个结局,就不白走这一趟了,也免得自讨没趣!”

少师羽则道:“那老太史,占的什么卦?明明是下下的结果,说什么上上之象!”

司工子求感慨道:“老太史真是老了。想当初,他在主持太史寮时,那可真神!几乎是一卦一个准。我等想求他一卦,得排队等好久呐。如今可好,连个小事都测不准。”

“错!”宰丰拉着脸,一字一顿道:“老太史测得很准。”

众人尽皆愣住,盯住宰丰。

宰丰道:“占卜之道,占法为下,解法为上。天机之妙,尽在解法之中。你我凡人肉眼,哪能窥见天机?唯有老太史这等神奇之人,才能读出天机。可你们又不信,岂不可笑?”

“我不觉得自己可笑!”田梁反驳道,“上王何等气恼,甚至警告我们不要成为叛逆之臣、羑里囚徒了,何来上上之象?”

“我倒是觉得,宰丰大人说得对,”长伯自言自语道,“我见那上王,虽然用语极重,但神色中并无多么盛怒,反倒是深深忧虑的样子。说明各位大人所言,对上王并非毫无作用。”

宰丰颇为赞赏地望了一眼长伯,对众人道:“学学人家长伯吧!毕竟是一方国主,深谙国主心理。我等今日所言,已然对上王产生极大冲击。但愿真如老太史所言,能产生对我们有利的效果。”

4

宰丰等人刚走,就有一人通过上王私宅的后门,被引入客堂。

商王敛和王太后早已等候着他。

那人进屋,脱下罩在外面的素布服,露出一身华美的紧身战衣。

“小臣亚宁,拜见上王、王太后。”

商王敛摆手道:“宁啊,到家了,就不要客套了。”

亚宁忙道:“小人只是上王、王太后养大的一条小狗。”

“休要胡说!”商王敛略带威严地制止他道,“你不是那些人,不要学那一套虚礼。你虽不是本王与太后亲生,但也是我们的孩子。”

亚宁感动垂泪道:“臣岂敢!”

“宁儿,过来,”王太后招呼道。

亚宁乖巧地爬过去,靠近王太后。

王太后抓起他一只手,轻轻摩挲道:“咱宁儿都长这么大了。二十年啦!昭儿在不在身边的那二十年,要不是有宁儿,老身怕是早就孤单至死了。”

“太后千万别这么说,宁儿遭遇灭门惨祸,要不是您老收留,怕是早就喂狗了,连个小土包都寻不见啦!”

“好啦,好啦!”商王敛道,“你们娘儿俩回头再叙,咱先谈正事。”

“请上王训示。”

“你那个兵营,现在情况如何?”

“小臣负责的兵营,现在约有二百人左右。虽然人数不多,但个个都是小臣精心挑选,不仅武艺高强,而且绝对忠心。只要上王一声令下,以一敌十,个个敢死,决不会有任何顾惜。”

“好啊!”商王敛道,“各家的族军也好,禁军也好,都是摆在明处的,唯独你这支队伍,看似普通,却是保卫大邑商、保卫王室的最后一道屏障,也是最可靠的一道防线。”

“小臣谨记职责,誓死保卫大邑商,保卫王室!”

“本王退位前专门关照你的,要加强探报的力量,这件事,你做得如何了?”

“自从您吩咐过后,小臣就着手在做这件事。只是没有经验,只能搜集一些简单的消息,对于大人们密室议论之言,实在难以探知。”

“没关系,”商王敛道,“此事岂是随便就能做好的?只是异常重要,成大事者不可不加留意。”

“小臣记住了。小臣一定会努力做好这件事,当好您的耳目。”

“不是本王的耳目,是新王的耳目。”

“是是!是新王的耳目。”

“本王选择牺牲晞儿、成全昭儿,就是把所有希望都押在昭儿身上了。本王让你所做的一切,也只能是为了新王。”

“小臣虽然还没取得大的进展,但却发现了一个小秘密。”

“什么秘密?”商王敛问。

“大邑商重视探报一事的,不仅有上王,还有其他几家。”

商王敛闻言,露出满意之色道:“你已注意到此事,说明用心了,不错!说说看,你都掌握了有哪几家探报?”

“最大的一家,怕是宰丰大人……”

商王敛沉吟道:“这很不正常,很让人担忧呐!”

“确实令人担忧!”亚宁道,“宰丰大人手中掌握的探报,很多人从前是为大商王室服务的。自从宰丰大人掌管王室探报以来,这些人中有很多人,转而成为宰丰大人的私家人马了。”

“还有哪几家?”

“甘盘大人也是一大家。他的探报倒是为新王所用,只是力量尚且薄弱,对于密室之事,怕也是不得其门而入。”

商王敛点头称好。

“还有老井伯府邸,也养了不少探报。”

“老井伯?”商王敛诧异道,“这倒是没有想到。”

“不做这件事,还真是不会想到,那老井伯,对于我大邑商的消息,会是如此热心。他府上呀,探报们每日进进出出,十分频繁。”

“王后的娘家,不寻常呐!”商王敛感叹道,“大邑商,天下之中,果然不简单呐!本王与新王,虽说贵为天子,也未必能够全面掌控大邑商的局面。在这探报上呐,我们就输给了宰丰。”

“是!”亚宁道,“在大邑商,没有探报,就像瞎子一样,只够扶墙慢走,要想跟人交手,就只剩下挨揍的份了!”

“太后娘娘,”商王敛道,“你喜爱的宁儿,真的长大了、长成了。将来大邑商的政坛上,绝对少不了他这一号人物!”

“这我不管!”太后笑道,“宁儿成大人物也好,永远当个小将官也罢,只要他平平安安的、高高兴兴的,我老太婆就知足了。”

商王敛点头称是,又道:“宁儿现在已是亚官啦,不是个小官啦。本王希望呐,宁儿跟昭儿能够互相帮衬,把本王没有做成的事情,一件件做成,做得漂漂亮亮的!”

“小臣不敢当!”亚宁伏地道,“小臣只希望做新王的忠臣。”

“宁很聪明,本王很高兴。”商王敛道,“关于新王此次离开大邑商,发生的各种事情,你都掌握了哪些消息?”

“恕小臣直言,新王此次南行,确实有些仓促。”

“仓促?你是在护主吧?!何止是仓促,简直是失态!”

亚宁默然。

“说说那个女奴隶的事吧。怎么会宣布作为王嫔的?”

“您说的是那个女禁军小好吗?”

“不是说女奴隶吗?怎么又成了女禁军?”

“那女子确实是奴隶出身,但新王已经解除了她的奴隶身份,安排她进了禁军,成为了一名禁军战士。”

“你所说的,是不是那个在登基礼上逃跑的女奴隶?”

“正是!”亚宁道,“她叫小好,最初倒也是一名部族长,后来被望乘灭了族,她和她的人,都成为我大商的奴隶了。”

“原来,这女子倒也是有来历的人。她的部族犯了什么罪过,望乘要灭她的族?”

“据臣所知,她的部族不仅与我大商并无半点仇隙,反而还救过望乘一命。”

“既然如此,为何会被望乘灭族?”

“望乘打着大商的旗号,到处灭人国、族,掳人族众,也不是头一回了……”

商王敛不禁愁眉紧锁。

“那女子是族长出身,听说颇有过人之处。先是禁军副统领子画钟情于她,与她一同出逃。不知怎地,新王也中意于她,得知他们出逃,闷闷不乐好些天,知道他们的下落后,二话不说,拔腿就追……”

“怎么会这样?”王太后生气道,“是否那女子生性妖邪,到处招惹人家男子?”

“她在禁军驻地数月,并无不良传闻,倒是很多人赞她,习武甚勤。跟她交过手的禁军,尤其射箭一项,很少有人能跟她比……”

“你越说,我越觉得迷糊了。这个女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商王敛道。

“听说,王上为了她,还跳过一次山崖?”王太后问道。

“是!”亚宁道,“除了跳崖,新王还不顾风险,与那女禁军一起,主持共伯之子的葬礼,所幸没有不利的后果发生。”

“这又是怎么回事?”王太后问道。

亚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述一遍,商王敛夫妇听得目瞪口呆。

“昭儿真是太过分了!”商王敛愤愤地道,“不过,在这件事上,那女子倒是颇有见识、颇有胆气呐!”

王太后抗议道:“自从那女子出现在大邑商,昭儿整个人都变得疯疯癫癫的。再这么闹下去,怕是连大商的根基,都要被他俩动摇了吧?”

5

沐浴着初春的气息,商王昭一行意气风发,悠然北归。

凡路过城邑、村落,无不进村入邑,一番巡视、一番畅饮。

沿途之人,得见大商天子真容,也无不喜出望外,与有荣焉。

这一日来到羑里城下,守将白夏、百夫长白秋兄弟二人率全城官员,远远出迎。

白夏道:“恭贺王上,此行如愿而归。”

商王昭道:“朕这一行数日,你这羑里城可否安好?”

“一切安好!”白夏说着,往商王昭队伍扫了一眼,怪道,“王上,您追回的逃犯,怎么不见?”

商王昭笑笑,指着身后的小好道:“这不,就在这儿呀!”

白夏震惊,一时竟语无伦次,不知说什么好了。

商王昭道:“爱卿莫要吃惊,小好姑娘本就不是什么逃犯,只是思乡心切,不愿在大邑商久留。朕此行,也不是去抓她,只想劝她改变主意,继续为我大商效力。”

羑里城中最豪华的住宅——白夏的将军府,早已将人腾空,里外打扫一新,专候商王昭一行。

商王昭当仁不让,一行人浩浩荡荡入住,将房间瓜分一净。

当晚,白夏在堂屋设宴招待商王昭一行。子雀、望乘自是座上宾。小好执意推辞,商王昭也不勉强,随她与其他人在旁边房间用餐。

酒宴未起,钟鼓声先起。

白夏请示过子雀,商王在守将家中设宴,宴乐的礼仪应按王的标准,还是臣的礼数。子雀说就低不就高。白夏自是照办。

席间,白夏频频斟酒、布菜,根本顾不上自己。

毕竟不是在大邑商,商王昭也不能放开,一餐饭颇为吃力。

倒是子雀、望乘二人,全无挂碍,又有人伺候着,感觉颇为畅快。

商王赴宴,虽是莫大礼遇,却比不得日常友人聚会,可以通宵达旦,尽兴而归。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乐手们将曲子演奏一遍,便该席终人散了。

这时,白夏忽然接到探报,脸色不由一变。

商王昭问:“发生什么事了?”

白夏显出为难的样子。

商王昭会意,当即宣布宴会结束,只留白夏与子雀、望乘等人。

白夏轻声禀道:“小人得到消息,大邑商……”

“但说无妨。”

“大邑商街头出现几个神色怪异之人,他们怀揣利刃,恐有不利之事发生。”

“你身在羑里城,怎么会对大邑商的事情,了解得这么清楚?”

白夏一愣,忙道:“是小人手下从大邑商带回的消息。”

商王昭回头问子雀、望乘:“你们可有消息?”

子雀回说“没有”。

望乘道:“探查大邑商的动静,乃是禁军的专职,臣的族军虽然获准在大邑商街头行走,但臣一向对他们严加约束,绝不敢染指禁军的职事。”

白夏生怕出事,找个借口,离开了堂屋。

次日返程,禁军里三层,望族族军外三层,紧紧护住商王昭的龙辇。

行走半日有余,洹水已是远远在望。

对于远游之人,望见洹水便是望见了家。然而,商王昭的队伍却丝毫松弛不下来。

几个禁军战士率先冲向岸边的王家渡船,里里外外查个底朝天,还让船家先往北岸溜了一趟,把几名禁军战士送到北岸要道上。

待到商王昭到达南岸,众禁军将他团团围住,小心翼翼护送他上船,就连望乘和他的族军都不得靠近。

宽大的船舱里,望乘与子雀把住船头、船尾,船身两侧分立几个佩刀禁军,护住商王昭。另留几人在南岸,盯紧岸边阴暗处。

待到商王昭乘坐的官船到得北岸,从王宫方向远远有一队人马赶来。原来是宰丰和内臣丑,携另一辆龙辇来接商王昭。

商王昭登上龙辇,在众人的护送下,快速返回王宫。

在他身后,子雀和望乘各留数人,小心翼翼地将远行的龙辇运过洹水。

商王昭一行进入大邑商,引得人们纷纷驻足观看。

待到龙辇靠近,围观人群纷纷脱帽致敬。更有一些人跪地叩首,口中称颂。

不久,大伙儿便发现,商王昭的队伍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紧张感。欢呼声、赞扬声与议论声,不觉低了几分调子。

禁军队伍中,小好是一个突兀的存在。她一手挽住马缰,一手按在青铜佩刀上,时刻警惕着周遭发生的一切。

有过几次,她的目光与国人们接触。

虽是一触即分,却仍能感受到那些目光,虎视眈眈,充满敌意。

“就是她!”

突然,一个声音喊起来。

旋即,无数目光聚焦到小好脸上、身上。

人群中一个大汉,情绪过于激动,抄起一个白瓜,朝着小好掷来,口中骂道:“妖女!妖女!”

禁军一阵骚动。

但见寒光一闪,白瓜被劈成两半,跌落尘埃。

与此同时,有数支刀剑,生生抵住大汉胸口。

大汉吓出一身冷汗,顿时失了气势,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几名禁军战士扑上去,按住大汉,在他全身好一阵搜索。

小好也被这一幕惊到。她一心提防的,是针对商王昭的威胁,万料不到,恶意居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很快,她便释然了。当初被捆绑着来到大邑商,路旁观看喝彩的,不正是这些大邑商的国人么?

这一幕,商王昭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心悬着,却只能忍下这口气。

队伍转过一个街角,出现另一拨婆婆妈妈、姑娘媳妇。

一个爽朗的声音传出:“好俊俏的女子啊!”

一位四十开外、不甚苍老的老妇。

随着她的赞美声,女子们哄笑起来,脸上洋溢的,并非恶意与嘲弄。

那妇人性格颇为开朗,受到鼓励,不自禁又喊一嗓:“王嫔娘娘,你可真俊俏呐!”

一言既出,现场氛围顿时冷却下来。女子们纷纷伸手捂她的嘴,望族武士中也有人厉声喝止。

那妇人这一吓可不轻,脸顿时涨得通红。她身边一位皮肤略带黝黑的年轻女子,连忙拽着她,往人群外走。

小好频频回头看那妇人,见并无人伤害她,才放下一颗心。

当天晚上,商王昭顾不上歇息,连夜将一干重臣召入王宫,共商应对危机之策。

甘盘最先入宫,张口便责备道:“王上出去这些日子,一路奔波,还不嫌累吗?为何还要臣等上晚朝呢?”

商王昭一愣。甘盘任劳任怨,突发此问,必是事出有因。

甘盘道:“王上可知,君王上晚朝,是那有夏一朝的规矩。到我大商圣王成汤爷坐拥天下后,便改为白天上朝了。”

“朕知道。只是朕……”

不待商王昭说完,甘盘又道:“老臣恳请王上收回成命,不要再提让小好姑娘做王嫔之事。”

商王昭惊道:“怎么连您也知道了?”

“何止是我知道?”甘盘道,“大邑商街头的挑夫、乞丐们都知道!”

回想白天发生的一幕幕,商王昭沉默了。

甘盘道:“王上的心意,在您离开大邑商时,老臣已然了解。老臣虽然不赞成您身为君王,如此软弱,但也表示理解。毕竟您还年轻,对男女之事看得重些,也是人之常情。可您毕竟是一国之君,不能完全由着性子来呀!您这一路上的所作所为,够那些爱说瞎话的说书人,编排成故事,在天邑集说上三天三夜了!”

商王昭赤红了脸,诚恳道:“师傅所言,句句在理。朕此行,身边无人劝诫,有些事,确实欠考虑了……”

“何止是欠考虑?!”甘盘直言道,“王上不要怪老臣没有提醒过您,您的王位还不牢固。万一上王改变主意,让宝座易主,也并非绝无可能!”

商王昭一愣,不觉木在那里。

甘盘道:“为今之计,王上速去上王私宅,拜见您的父王、母后。父母作主,是最好的解困之道。”

师徒二人正说话间,重臣们陆续报到,对话就此打住。

等人到齐,商王昭问道:“朕离开的这段日子,大邑商可有什么异常的动静?”

众人一惊,不知商王昭所指为何,无不缄默不语。

商王昭见状,淡淡一笑道:“朕还在路上,就听到消息,说是大邑商街头有人暗藏利器,似有不轨图谋。各位大人身在大邑商,反倒无所觉察么?”

众人又是一阵悚动。

子雀道:“警戒大邑商,乃是禁军职责。臣明日就派人加强巡查,尽快找出危险分子,确保大邑商安全无恙。”

宰丰不疾不徐地道:“禁军总共百余人,又要日夜守卫王宫,又要负责巡查大邑商,恐怕难以周全吧?”

子雀听宰丰所言,不无道理,但不知他,意欲何为,故只微微颌首。

宰丰又道:“聚居在大邑商的,除了子姓的王族、子族、多子族,还有许多忠诚可靠的异姓部族。这些部族的族军,平时务农、经商,战时从戎,是大邑商足可信赖的力量。既然禁军力量有限,何不让禁军专事保卫王宫,把大邑商的安全,划分区域,交给各个部族来负责,岂不更好?”

宰丰话音未落,众臣中发出一片附和声。另一些人则纷纷侧目,盯住甘盘。

等到附议声渐渐平息,甘盘清清嗓子,朗声说道:“此事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宰丰反问。

“禁军乃王的军队,由王室供养。族军乃部族的军队,由部族供养。族军如何能替代禁军?!”

“没人想要替代禁军,”宰丰道,“无非是担心禁军人少,怕他们忙不过来,主动搭把手罢了。”

“是谁让禁军人数这么少的?”甘盘反问道,“禁军人数少,就没有其他办法解决了吗?”

……

眼见着二人又将陷入无谓的争论,商王昭忙岔开话题道:“二位大人的意思,朕都听明白了。二位大人及在座的各位,都是我大商的忠臣,朕对你们是绝对信任的。有你们在,大邑商就是安全的。这样吧,禁军职责不变,近段时间要加紧巡逻。各家既要约束好自己的族军,不要添乱,同时各自地界上的动静也要加倍留意,如有不测情况,要速报禁军和朕,一切听从朕和禁军的调度。”

6

望乘一行刚刚离开王宫,一旁街巷拐角处便悄无声息地现出数个人影。

之前一路路车马行过,皆无动于衷,望乘一露头,他们便潜然行动起来,显然是有备而来。

望乘长年寄身行伍之中,刀尖舔血,早习得一身夜枭之术。但凡有风吹草动,都难逃他的感觉。

无奈此次跟随商王昭南下,风餐露宿,险象环生,把个精力过剩的望乘也折腾得疲惫不堪。一坐上马车,他便酣然进入梦乡。

望龙、望虎、望象兄弟三人,随商王昭走了一路,好不容易回到大邑商。望乘特意关照他们早些回家,不必随从。

大邑商乃望乘势力范围,潜意识里的不设防之地。三人再四坚持护主,都无法说服望乘,只得作罢。

望乘手下,只是些武夫,哪有如此神通?

望乘一行在头里走,跟踪者紧随其后,不远不近,若即若离,一气竟跟了老远。

黑暗中,道旁一棵大树后,悄然现出几个黑影,挡住望乘一行的去路。

“什么人?”走在队伍最前面的管家低声喝问。在未能判明对方真实意图的前提下,他不敢高声说话,唯恐扰了望乘的好梦。

对方无人应答,却齐刷刷地抽出青铜武器,发出一片瘆人的响声。

管家见势不妙,提高嗓门,喝声“站住!”意在唤醒望乘。

望乘尚未醒来,迎面一个大汉已然杀到,手起刀起,管家应声倒地,瞬间气绝身亡,划开的喉管兀自喷着血泉。

望族族军也不吃素,片刻慌乱之后,很快一字排开,团团围住望乘的马车。

“噗哧”“噗哧”,又是两声闷响,又有两人被砍翻在地。望族族军这才发现,原来背后也有杀手。

正自惊慌失措,忽有人喊“族长”。

循声望去,望乘已经醒来,端坐在马车上,手按剑柄,黑暗中像座小山。

族军们顿时胆壮,有“战神”望乘在后撑腰,他们何曾怕过谁?为抢头功,早有几名年轻族军杀将过去,与杀手捉对厮杀。

大商素无常备军,除了一支百余人的禁军常备不懈外,无论对外征战,还是稳定王,均需临时征召亦农、亦商、亦兵的青壮年族人,以及臣服方国军队、部族族军。

望族自望乘担任族长以来,尚武精神大盛,为大商屡立大功,且望乘本人以忠诚著称,故而望族族军被特许进入大邑商,形同第二支禁军。

久而久之,望族族军无不自视甚高,把谁都不放在眼里,何况几个平时像耗子一样东躲西藏的杀手?

等交上手,望族族军方领教了这群“耗子”的厉害。他们不仅武艺高强,更可怕的是,迎着刀剑往上扑,一副“以命换命”的亡命架式。望族族军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顿混战后,又有多人受创倒地。

望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不能贸然下车,加入战团。

他是坐镇中军的大将军,不是冲锋陷阵的急先锋,更不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一命换一命的亡命徒。

眼瞅着人数占优的族军人仰马翻、节节败退,最后竟收缩成一堆,任人宰割。望乘再也端不住大将军的架子,怒吼一声,从马车上跃下,手提一把重剑,迎着杀手们而去。

望乘“战神”的称号绝非浪得虚名,一把重剑挥舞起来,虎虎有声,杀手们纵有亡命之勇,奈何近不了他身,只能轮番上阵,消耗他的体力。

随着时间的推移,望乘越战越勇,车轮大战大有陷入持久战之势。加之夜深人静,街巷两旁的住户被青铜武器的撞击声惊扰,个别胆大者落下门栓,从门缝里往外张望。

眼看煮熟的鸭子要飞,率先发起进攻的高个子吼一声“都闪开!”也不等同伴避让,舞动沉重的砍刀,风一般卷向望乘。

望乘身经百战,几个回合下来,便看出他的破绽,重剑如蛟龙游走,招招直取高个子要害。

不料高个子根本不避让,大砍刀只顾往望乘身上招呼。望乘见状,只得收敛攻势,格挡着高个子的凌厉进攻。

又战几合,忽听“噗哧”一声,望乘的重剑刺中高个子的大腿。

高个子“哎哟”一声,身子几乎仆倒。与此同时,借着身子前倾之势,他的大砍刀陡然前伸了几尺,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刀尖划开望乘胸前的甲胄,深深砍进望乘的前胸。

望乘猝不及防,“啊”了一声,顿觉疼痛难忍,鲜血飞溅。

硕果仅存的几名望族族军,目睹望乘遭到重创,连忙围上来护主,却哪里是杀手们的对手?一顿刀砍剑斫,个个倒地,成为肉酱。

望乘求生心切,顾不上钻心疼痛,夺路而逃。

高个子怒火中烧,顾不得腿部伤势,一手捂住流血的创口,一手持剑,一瘸一拐,紧追不舍。

望乘的伤势显然更重,没跑多远,便支撑不住,手中重剑“呛啷”落地,身子一歪,摔倒在地,浑身痉挛,汗流浃背。

眼见着高个子一步步逼近,望乘硬撑开疲惫已极的眼睑,目光失神地望着眼前这个死神般的年轻人,颤声问道:“你们是谁?我望乘……什么事情得罪了你们?”

高个子也是气力几乎耗尽,大口喘气,断断续续道:“你自己……造的孽,……你自己还不清楚吗?”

望乘道:“我快要……死了,拜托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死……”

“我……可以告诉你,让你……让你做个明白鬼,”高个子说着,放下手中滴血的砍刀,调理一下气息,说道,“你,坏了我大哥的婆娘,伤透了我大哥的心。我大哥,他豁出去了,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也要取了你的性命!”

“你大哥……他是谁?”望乘感觉浑身发冷,体内的热量正迅速地消散。他眼前走马灯般闪过好些个女子的身影,有坏过他的女子,更多的是被他坏了的女子。实在太多了,神志恍惚中,哪能搞得清楚,是跟哪个女子结下的夙怨?想着想着,他眼前渐渐泛起迷离的白光,周遭的一切,都变得迷离、飘渺起来。

高个子见他如此,不觉有些犹豫。

旁边人催道:“阿丙,砍死他!”

被称为“阿丙”的高个子青年,名叫仲丙。只见他狠了狠心,重新举起砍刀,说道:“我大哥,他叫草斤!”

说罢,仲丙将砍刀在手中抡了抡,攒足劲,朝着望乘的脖颈处重重砍下。

随着“喀嚓”一声响,望乘从脖颈,到肩胛骨,连骨带肉,被仲丙的砍刀一下子砍开,血涌如泉。

望乘一声惨叫,重重倒地。

仲丙抽刀,数支血泉喷出,喷得满地血珠,仲丙身上也溅了一片血污。

“死了么?”东土靠过来瞧。

“死了吧!”仲丙道,“这样还能不死?”

“再补一下子?”

没等仲丙接口,忽听一声“有人!”

众杀手扭头望去,只见前方隐隐有一排火把摇曳,人数还真不少。

“撤!”领头者一声令下,众杀手连忙伏身后撤。

仲丙边撤边问:“还要不要补一刀?”

“补啥刀?”东土踹一脚望乘,“早死毬了!”

众杀手脚下生风,一口气溜出一里多地。回望来路,一片火把摇动,隐隐有人声飘荡。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望族百夫长望虎与望象。

虽然回了家,兄弟三人毕竟放心不下,仍然派出族人,探听望乘何时回来。

归了正常时点,左等右等,就是不见望乘归来。兄弟三人不免有些着急,却又互相宽慰道,再等等、再等等。

直到族人禀报,门口已有好几拨别家族长经过,还是没有望乘的身影,兄弟三人才紧张起来,却又不敢兴师动众,怕惹望乘生气,便商量着由望虎、望象带人去找,望龙坐镇族中。

望虎、望象一路寻来,大邑商街巷一片安宁。普通人家早已闭户熄火,静谧无声。高门大院偶有烛光摇曳,也是影影绰绰,勾人倦意。

望虎身体不如望象强壮,走得急,微微有些汗意,不觉缓下脚步,摘下巾冠,抹了把泛潮的额头,眼睛却瞟向不留腥的妓房。但凡遍寻不到望乘之时,那里便有可能是他的隐身之所。

正自胡思乱想,忽听得手下一片惊叫。望虎吓一跳,忙乱之间戴不上巾冠,干脆夹在腋下,快步赶去,瞧个究竟。

眼前一幕让他吓得差点拉了裤子。只见道路中间,横七竖八躺了很多尸首,清一色望族族军打扮,一个个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族长在哪?”望虎急问,望象回答“不在这儿。”

望虎一颗揪紧的心,稍稍放下,又紧紧提起。他一面派望象急速回府通报,一面带着众人四下寻找望乘的下落。

众人仔细搜寻了半天,仍不见望乘尸首。

很快,望龙、望象兄弟二人带着大队族军赶到,上百支火把把街巷照得一片通明。

不久,一支十余人的禁军也闻讯赶来,带队者乃是子画。听望龙简单讲了讲情况,子画便吩咐禁军分头搜索。

与此同时,王宫内也是烛火通明。

得知望乘遇袭,商王昭连忙指派子画率一队禁军前去现场处置,同时急召卜人宾带着一众卜人进宫,卜算望乘的吉凶。

短短半年时间,太史寮的后起之秀卜人午、卜人师已是顶梁之材。占卜之事,完全不用卜人宾亲自操持。二人配合娴熟,对商王昭的关切有问必答。

商王昭问:望乘是否身陷凶境?

二人卜得:望乘遭到大难,处境极为凶险。

商王昭问:今晚,望乘会不会死去?

二人卜得:今晚,望乘不会死去。

商王昭又问:望乘现在何处?在东?在西?在北?在南?

二人卜得:在东!

……

卜人宾在旁伺候,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两位得力干将的精彩表现。

卜人师质朴,全套卜算程序,操作起来得心应手。

卜人午机智,虽对操弄卜甲、卜骨有些犯怵,但解读征兆却是张口就来,且滴水不漏,颇懂察颜观色,讨人喜欢的说。

宫外不断传来消息,始终没有望乘的下落。好在两位年轻卜人的卜算结果,始终给人以希望:望乘虽然万分凶险,尚能保住一命……

7

等了一晚,也没等到望乘的下落。东方欲晓之时,商王昭终于终于扛不住疲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一觉,时间既短,且不踏实。梦中的他,竟一直在为饿透的肚子找吃的。

置身之处,乃是一片光秃秃的黄土坡。坡上空无一物,就连草根都已枯黄、萎缩,难以为食。

一道黑影闪过,是一只硕大的田鼠。他顿时来了精神,奋不顾身扑上去,田鼠“倏”地钻进了地洞。

然后,就是永无止境的挖洞、挖洞、挖洞……

醒来愈加疲惫,竟有些头晕目眩。

商王昭还记得甘盘的教训,立刻吩咐内臣,准备前往上王私宅。

内臣一边飞速通报上王私宅,一边准备龙辇,一边通知禁军,很快做好了出宫的准备。

子雀一身戎装,亲自前来迎接。

“望乘找到了吗?”商王昭问。

“还没有,”子雀道,“天亮后再细细找过,应该会有结果。”

商王昭登上龙辇,在禁军的严密护卫下,直奔上王私宅而去。

上王私宅早已得到消息,商王昭的龙辇一到,正门立刻打开,高高的阻马挡板也已撤下。不待子雀上前搀扶,商王昭已下龙辇,快步走进大门。

上王、王太后已在堂屋端坐。商王昭除下靴子,走到二老面前,恭恭敬敬跪坐下来。

“昭儿何时回的大邑商?”商王敛问。

“昨日后半晌,”商王昭答道。

“昨日后半晌才回,咋不好好歇着?”

“孩儿此次外出,走得太急,都没有向二老告辞。这一路上,越想越不该,所以早就核计好了,一回大邑商,就来向二老报个平安。”

王太后怜惜道:“俺俩老啦,整日在这宅子里养着,能有啥急事?报平安也不争这一时嘛!”

“多谢母后体恤!孩儿今日前来,还有一事禀报。”

“何事?”

商王昭便将望乘遇刺一事,原原本本向二老作了禀报。

商王敛道:“不瞒儿说,这么大的事,为父岂能一点消息没有?只是听你这一说,才知道情况竟如此凶险!”

“是呀!”商王昭道,“大邑商乃天下之都,望乘又有‘战神’之称,天下竟有如此猖狂的方国,敢如此行事!”

“昭儿,”商王敛道,“你如何能够判断,一定是方国所为?”

“如此疯狂之事,若非方国或者部族所为,儿实在想象不出,还有谁能办到?”

商王敛道:“昭儿所言确实在理。但天下之大,又岂是事事皆在我们的想象之中?”

商王昭惊道:“父王此言,似有所指,还请明示!”

“为父让你见一个人。”

说话间,亚宁从堂屋侧面转出,叩首道:“亚宁见过王上!”

商王昭感觉眼前之人有些眼熟,略想一想,记起曾与他有一面之交,忙扶起他道:“将军请起。”

商王敛道:“你们认识吗?”

商王昭道:“认识。半年前,陪老羌伯一同来到大邑商的,还有老羌伯之子英沙。那英沙在事情败露后从我手中逃脱,却被这位亚宁将军给逮到了。”

“原来如此!”商王敛道,“朕也记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当时,可是你作主,放走的那个英沙。那些大人信可没少非议你。”

商王昭道:“我与那羌人相熟,知那羌人来自雪域,生性粗野,做事不计后果。您就看那老羌王,堂堂数万人大邦的首领,说来大邑商,就来大邑商,且只带十几个人,完全不计后果。那老羌王的几个儿子,一个比一个粗野、无知,他们老爹被我大商斩了首,还不得倾巢而出,不把我大商搅个底儿朝天,岂肯罢休?”

商王敛皱着眉,频频点头。

“老羌王的儿子当中,就数那英沙最为沉稳。您看他,虽然嘴上也叫嚷着要让我大商血流成河,但一看形势不对,立刻就指挥羌人往回撤退。”

“是呀,”商王敛道,“我大商,算是躲过了一场战祸!”

“恐怕并没有躲过,”商王昭道,“那羌人复仇心极重,又最讲究说到做到,这一仗,迟早要打。只是他这一撤,既给了自己准备的时间,也给了我大商准备的时间。未来战争的胜负,乃至未来我大商与他羌方的命运,都取决于谁在战争准备期间,做得更好……”

“说得好!”商王敛道,“昭儿能有如此见识,不枉为父为你所做的一切。希望你始终要记住,我大商的江山,当你认为它太平无事的时候,就是最危险的时候。”

商王昭跪直身子,深深行礼道:“父王此番教诲,昭儿永生铭记!”

商王敛高兴地点点头,郑重道:“王上若能切实记住为父这番话,我大商必将继盘庚爷后,再次出现一位中兴之主!”

稍停片刻,商王敛又道:“为父今日请亚宁将军过来,是有几个消息,向你当面报告。”

商王昭忙道:“将军请讲。”

亚宁问道:“王上可还记得,前段时间,咱大商与那唐方联手,荡平土方进犯之事?”

“这么重要的事,朕怎能不记得?”商王昭道,“那草斤还真有两下子,没让大商出动一兵一卒,就与唐方联手,化解了土方进犯箕方的危机。朕一直想见一回草斤,还要好好款待那些唐方军士。后来听了望乘的话,由他出面犒劳唐方军士……”

亚宁道:“望乘没有履行对您的承诺。”

“什么意思?”商王昭惊道。

“据望乘讲,他将此事交给那个草斤去办。草斤非但没有代表您,犒劳那五十名唐方军士,还设计将他们骗到一个偏僻处,缴了他们的械,把他们当作奴隶,全卖给了大邑商的奴隶贩子……”

“怎么可能?!”商王昭惊呼。

“臣也觉得绝无可能,”亚宁道,“那草斤可是大邑商的头号奴隶贩子,根本不差钱。这回又为大商立了大功,这名啊、利啊,都已妥妥在手了,犯得着冒这么大的风险吗?”

“对呀!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商王昭追问。

商王敛道:“怕是生意之人,将一个‘利’字,放到了天道、王命之上了!”

亚宁道:“此事确实诡异。若非末将抓住了一名逃脱的唐方军士,反复讯问,做梦也不敢想象,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商王昭不禁怒火中烧,恨恨地道:“如此说来,那草斤真是恶毒至极!”

“是呀!”亚宁道,“如果真是这样,那草斤算得是天下头一等的恶人了!”

“那个草斤,真该砍下他的脑袋,放到青铜甗里煮成浓汤才解恨!”王太后说了句狠话。

商王敛笑道:“你这是抬举他了!这是方国伯侯的待遇。”

商王昭道:“还是先把那个草斤抓来,好好审一审吧!”

“遵旨!”亚宁领命。

8

亚宁飞速赶回禁军营地,点齐三十人,全副武装,直奔娄子村草斤的家。

自从上王叮嘱他蓄养探报以来,没用多少时间,他就感觉自己像一羽金雕,大邑商的大街小巷、沟沟坎坎,全都在眼皮底下活泛起来了。

三十人的队伍一头扎进娄子村,还没等村人反应过来,就把草斤的窝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总有些无聊且无畏的村民,尽管亚宁手下狂打手势,让他们躲开,他们却死活不走,远远瞅着,有什么好戏发生。

亚宁无奈,只要他们不发声,便彼此相安。

转眼间,三名战士一组,猫着腰,靠近草斤的家门。

两名战士两边一分,守住门户,另一人猛地一脚踹上去。

那木门脆弱得很,竟被直接踹得飞起,砸进屋里,带出稀里哗啦一片响。

三人趁着这股乱劲,猛扑进去,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不多的几样家什,收拾得井井有条。

亚宁冲进门来,见此情景,不觉一阵沮丧,问声“人呢?”

众武士莫不摇头,说不上个所以然来。

正混乱中,忽有人嚷道:“这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草斤的床榻旁,放着一个竹编的箩筐,筐里整整齐齐摆着些肉干、瓜果、粟米饼之类的吃食,都是平时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武士们不觉哄道:“这家伙,日子过得可真不赖呵!”

亚宁颇觉诧异,心中升起一团疑云。

耳听得军士们扑了空,村民中有胆大者,竟挤到屋边,探头进来张望。见到亚宁失神的模样,有人口快道:“人家昨儿下半晌,就带着媳妇儿跑啦,哪还有人?”

亚宁问:“你咋知道?”

那人道:“我咋不知道?昨儿个下半晌,草斤哥可是在这屋里摆了好大一席酒。咱趴在这窗台上,看得口水直流。还别说,人家漂亮媳妇真会来事,特意给咱每人抓了一大把吃食……”

“草斤讨媳妇了?”

“可不是嘛!草斤那家伙,整天凶巴巴的,招人烦得很。不想讨个媳妇,又漂亮,又会疼人,还会来事儿,可真是他的造化呀!”

“他啥时候讨的媳妇?”

“这倒真不知道咧。之前咱也没听到啥风声,昨日头一次见到,就听说是草斤的媳妇……。咱可听说,草斤的媳妇,还是个妓房女子咧!”

“哪家妓房?”

“搞不清楚!妓房,可不是咱们能去的地方。”

村民口中的草斤漂亮媳妇,正是不留腥妓房的“一枝花”。

草斤当奴隶贩子这么多年,伤天害理之事做绝,总算攒下了一大笔钱。

草斤对这笔钱看得可紧,却因为答应了“一枝花”去杀个人,咬咬牙,将半生积蓄分为三份:

一份付给大邑商最狠的那批杀手;

一份扔在了不留腥的妓房,为“一枝花”赎了身;

最后一份交给了“一枝花”,自己身上一文不留。

草斤的信息何等灵通!他带着“一枝花”逃离大邑商的日子,完全是掐着商王昭的行程倒排出来的。

商王昭返回大邑商的那天下午,他备下了几坛无尤夫妇特制的米酒,端上了平日里极为稀罕的牛羊肉和各种吃食,请来了几个最要好的弟兄。

弟兄们大多是粗人,见到漂亮嫂子,眼神都是直直的,不知道隐藏。

草斤心里有些恼火,又有些得意,装作没看见,一杯一杯地劝弟兄们喝酒。

喝着喝着,相敬如宾的宴饮就变成了胡搅蛮缠的闹酒。“一枝花”花了很大气力整理干净的窝儿,哪经得起这些爷们的折腾?但见杯盘狼藉、人仰马翻。

草斤内心惴惴的,生怕“一枝花”厌烦。

不料,“一枝花”非但没有翻脸,反倒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草斤还是头一回见到“一枝花”的笑容。

见此情景,草斤不觉心花怒放,把收敛起来的豪放性格抖落开来,趁着酒兴,吼道:“媳妇儿!”

“一枝花”吓一跳,扭头看他东摇西晃、满面红光的样子,笑道:“咋啦?”

“媳妇儿!”草斤又吼一声。

“一枝花”不觉有点愣怔。

“媳妇儿!”草斤吼第三声。

众人都有些莫名,静下来,盯着草斤。

“媳妇儿,”草斤捶着心口道,“俺稀罕你呀!”

顿时,满场人哄笑起来,连趴在窗台上的同村看客,也都忘我地哄笑起来。

“草斤哥,你傻呀?!”

“错!”草斤迷离着眼,指着说话者道,“哥才不傻呢!这么俊的媳妇,能跟你哥,你哥我傻吗!”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肆无忌惮地拿草斤开涮。

明明草斤是喝高了,“一枝花”也不拦着他,任由他尽情发挥。

于是,草斤愈发兴奋,当着众人的面,对“一枝花”说道:“媳妇儿!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人了!”

“废话!”又有人道,“媳妇儿,不就是女人嘛!”

“对!”草斤“哈哈”一阵自嘲,“媳妇儿,就是女人!女人,就是媳妇儿!”身子晃了晃,站稳,又道,“从今儿个起,俺草斤可是个有女人的人了!俺高兴呐!”

“醉了醉了!”弟兄们嚷道,“净说废话!”

正嬉闹间,突然两行泪奔涌而出,打湿了草斤精美的新郎服的前襟。

草斤扔了手中的陶酒觚,蹲在地上,抱头呜咽起来。

“这是咋啦?”众人无不一愣,看着草斤失态的样子,现场顿时冷静下来。

草斤大手一抹,抹去满脸的泪水,调整一下情绪,高声道:“我,名叫草斤,一把烂稻草,哈哈!烂命一条啊……烂命一条的草斤,今天娶媳妇儿了,烂稻草娶到了比花还好看的媳妇了……”

“喝多了,喝多了!”众人纷纷嚷道。

草斤不管这些,继续说道:“烂稻草娶到了一朵花,草斤开心啊!草斤开心啊!你们知不知道?”

“知道!”众人起哄道。

“媳妇儿,”草斤问“一枝花”道,“今儿,咱们成一家人了,你能不能告诉俺,你到底叫个啥?”

“对呀,嫂子到底叫个啥?”

“一枝花”有些犹豫。草斤道:“你比花儿还美,就叫‘赛花’,好不好?”

“好!‘赛花’好!”弟兄们都是粗人,连声叫“好”。

冷不防“一枝花”反对道:“我不叫‘赛花’。”

“不好吗?”草斤不由得一愣。他在乎媳妇儿,不想强她所难,问道,“那叫个啥好呢?”

“我有名儿!”“一枝花”道。

“原来你有名儿啊!”草斤高兴道,“你的名儿,叫个啥?”

“我叫小羊。”

“一枝花”,正是彩虹谷的女射手小羊。

“小羊儿?”草斤半是好奇、半是玩笑地念叨道,“小羊儿?媳妇儿,你咋叫这么个名呢?”

“这个名字不好吗?”小羊反问道。

“好呀!”草斤道,“你叫啥,我都觉得好,都喜欢!”

“咦!……”众人不觉又是起哄。

“弟兄们,”草斤正色道,“不开玩笑呵!都给我记住喽,你们的嫂子,她叫个‘小羊’,小羊嫂子,记住了没有?”

“记住啦!”众人齐声应道。

“叫个啥?”

“小羊嫂子!”就连趴在窗户上的看客也都应道。

……

送走前来赴宴的弟兄们,日头已是偏西。夫妇二人顾不得亲热,急急忙忙把打好的行李一件件打开,重新检查了一遍。

不久,一辆轻便马车出现在宅前。赶车的,是张吉。

马车载着草斤、小羊夫妇二人,悄悄离开暮色中的娄子村,沿着洹水南岸,一路向东。

虽然刚刚举行完婚礼,但三个人的心情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毕竟,这是一条前途未卜的流亡之路。

“草斤哥,”张吉问道,“过了河水,你知道要去哪儿吗?”

“哪能不知道?”草斤道,“哥现在不是一个人啦,你嫂子跟着哥,哥怎么能让她,连个落脚点都没有呢?”

小羊伸手,轻轻抓住草斤的衣袖,头倚靠在他肩上,茫然地看着渐渐淡去的夕阳。

“哥,”张吉又道,“等到风声过去,兄弟来找你的时候,怎样才能找到你呢?”

“那还不简单?”草斤故作轻松道,“你呀,过了河,随便拉个人问,‘那个混蛋草斤’在哪里啊?准保有人,会把你带来见我的。”

“哥这么牛啊!”张吉不觉笑道,内心却有些苦涩。

“以后不要这么说话!”是小羊,教训草斤道,“我不喜欢你说自己是‘烂命一条’。”

“知道啦!”草斤不觉有些感动。

“你不是‘烂命一条’,”小羊认真地道,“你的命,俺在乎!”

“记下啦!”

“桀利利利……”

一声尖利的啸叫着从头顶传来。

三个人不禁都是浑身一凛。抬头望去,果然是阿虎的金雕,直向大邑商方向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