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两百余年持续泛滥之下,淮上农业基础早已崩坏,荒滩遍地,不少地主在此蓄养羊马,以备官府和买、抽分之用,民间马匹保有量远迈前朝。
即便如此,陈各庄一次性献纳十五匹马、四头骡子,出丁一百二十人,另有钱、粮、盐、铁、布、皮等物资若干,也是下了血本。
首批八十人当天入伍,剩余四十人待备好旗帐兵械等物资后,再到约定地点交割。
谈妥诸事,庄中已经杀猪宰羊备好饭食,众人饱餐一顿,便整队前往下一个村社。
有陈诚充当说客,周边谭堰、田村、邓庄等村都很配合。
到次日上午,不算还在准备军需的各村后续人马,队伍已经扩充到二百三十余人,另有四十余匹马、骡,在徐州路乡间,这已是一股不容轻视的力量了。
实力就是最好的宣传,再前往各村征兵征粮,就不用石山磨嘴皮“讲道理”了。
不仅如此,队伍大张旗鼓,还引来了两波主动入伙者。
第一波是帮马匪,总数只有十四人,但人人弓马齐备,望之颇为悍勇。
马匪头领名为常铁头,今年三十有五,南阳府唐州人氏,曾为行商护卫,因秃发且敢打敢杀而得诨号“常铁头”,时日长了本名反倒无人知晓。
两年前,东家遭官府盘剥破产,常铁头衣食无着,一发狠纠集几个兄弟落了草。
做马匪虽然逍遥,却常年四处流窜饱受风餐露宿之苦,人多了会被官兵围剿,人少了又被豪强猛揍,风险不是一般的大。
芝麻李起事后广邀江湖好汉共举大事,常铁头有心来投,只是苦于没有投名状,临近徐州城了却徘徊于乡间。
今日,手下打探到红巾军先锋正在乡间招兵征粮,奇怪的是竟未爆发冲突,至少远远地看不到杀人烧屋强拉壮丁的迹象。
常铁头便将人马隐藏于林中,只身前去打探虚实。
见石山谈吐不凡,行事颇有章法,其队伍又才组建,常铁头顿时动了“先建功再见元帅”的心思,和盘托出自己的来历。
此等悍匪难制,石山其实有些不喜,但麾下地主武装太多也是个大隐患,急需引入可以制衡他们的力量。
二人各取所需,一拍即合,迅速达成了临时“并山头”的意向。
石山给了常铁头百户之职,但没有为其部补齐兵员。
因为当下征到的兵本质上仍属各村豪强所有,不管人数多寡,都由社长指定的人带领,石山这个头领都不能直接管辖,更别提将之打散交给地主们厌恶的马匪。
第二波主动投军者其实只有一人,是个赤脚少年。
少年仅穿一条破烂亵裤,枯黄的发间生了好多虮子,黝黑干瘪的胸膛根根肋骨格外醒目,唯有一双眸子还有些许清明。
“俺童四儿献,献羊投军,请,请大人收留!”
哈哈哈——
童四儿身材矮小,看起来也就比身后的山羊高半头,这么个小人儿口出“献羊投军”之语,顿时惹得孙逊、常铁头等人大笑。
石山却暗暗点头,孤身投军说明少年胆气不弱,明明很紧张却还能表达清楚自己的来意,心智和口才也不错,是个好苗子。
“你多大了?哪村人?家中有哪些亲人?”
“回将军,俺今年十二岁,爹娘都死了,家里就剩俺一个。”
三个问题只给出了两个答案,童四儿显然有所隐瞒。
这也正常,这鬼世道青壮都难活不来,心思简单的孤儿更没活命的机会!
石山大略猜到少年不说自己哪村人的原因,却不愿深究,点了点头,正待继续问话,就听陈诚训斥道:
“哼!吃主家饭,盗主家羊,不是本分人。”
此话一出,李武、常铁头看向少年的眼光多了三分欣赏,闻四九皱眉看向陈诚,孙逊专注石山的脸色变化,田昌才、邓礼等各村社豪强子弟则点头赞同陈诚的话。
童四儿毕竟只是半大少年,眼见投军之事有戏,却被这位身穿儒袍的老爷当众斥骂,顿时急了,红着脸争辩道:
“俺没偷,俺爹说了,羊羔是胡老爷抵的工钱,养大了就是俺家的。”
周边十里内,姓胡的地主都在前方不远处的胡溪村,不出意外的话,这少年就是胡溪村人,陈、童二人谁对谁错,等到村中寻几个人一问便知。
石山没有纠结此事,注意力全在麾下众人的表现上。
将不同立场的人聚在一起注定会有内耗,但没办法,得其利就得忍其害,谁叫他现在没有自己的核心班底,全靠扯虎皮做大旗借用各方的力量呢?
话又说回来,这些徐州本地人真要是一条心,他这个临时头目反而危险了。
此事不宜较真,石山直接跳过“盗羊”之疑,继续询问道:
“咱们可是要上阵杀鞑子的,你这么小个人儿要投军,能做啥?”
“村里就属俺放的羊和马最肥,俺还会搓草绳、做草鞋、编柳筐,烧火、打水、洗衣、铺床俺都能做。上阵杀鞑子,俺,俺长大了肯定能,现在就能为大人打探消息。俺不白吃饭,俺,俺就想活下去——”
少年大眼噙泪,言辞恳切,道出了此时底层百姓的心声——活下去,顿时引发闻四九、李武和部分贫苦庄丁的心灵共鸣,再看少年的眼神就多了几分亲切。
“好,以后你就跟着我。”
童四儿当即跪倒,嘭嘭磕头称谢。
“谢,谢大人收留!”
石山如今最缺可以信用的人,既然决定收下童四儿,自不会白白浪费这个好苗子。
“只要你用心做事,我自不会短了你的衣食,但你还得跟陈夫子识字,若三个月内学不会两百个字,我可要赶你走。”
大元底层百姓生来就与读书无缘,童四儿更是做梦都没有想过这辈子能识字,虽不喜方才刁难过自己的陈诚,却仍是转身磕头。
“请夫子教俺。”
“你不——”
陈诚张嘴就想拒绝,却瞥见石山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顿时喉头一紧,想起对方的种种手段,只得咽下拒绝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