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语惊人

殿内安静了,谁也没有料到韩青釉会说出这种话来。

片刻,王姬笑了,虽然当日具体情形如何她并不记得,但她了解自己的脾性,纵然她不偏喜稚嫩少年,但召幸却未发生夫妻之实这种话,大可省省,何况……他暼了一眼身侧的王君,眸色暗了暗。

皇室的规矩一向严苛,特别是绵延子嗣这方面,凡有爵位的皇族女子行房,本府内皆不可独立记档,一应由宫里司嗣房派专人在各府记录,带封留存,待到生产之日才能告知生父是谁,这是前朝梁武帝三皇女起留下来的规矩,说是用这种方法来模糊胎儿生父,以免后宫争宠夺权伤及母体与皇嗣,本朝先祖沿用此律,又加以完善,记档储存愈发封闭,保密极严,以至于往往连皇族女子自己在生产之前,都弄不明白孩子月份几何、生父系谁,只能凭经验估个大概,何况当日常有召幸,孕前几月府内众人少有未得幸者,荣王可谓毫无头绪。

直至今日早间腹部隐隐作痛,惊动全府之时,荣王才警觉异样,原本按惯例,除王君外其余仪侍按规矩本应该闭门不出,却见刁氏前来侍奉,又有王君卢氏本该时刻陪伴在侧,却迟迟未至,她这才了然此胎的所属,只是她完全没料到除了卢氏,还有小韩氏这一出。

开始意识到王君与这胎有关系的时候,荣王是有些诧异的,因为她早不对卢氏抱有期望了,卢王君刚进府的三年,因着他容貌惊为天人,又身份高贵,荣王独宠过这位绝代佳人足足三年,只盼着能诞下个女儿,结果换来了三年未得有孕,今日得知此胎竟是卢氏所出,荣王本来还以为这不喷烟的鲫鱼不落粉的谎花调理好了,如今再看这韩氏的小郎君,只怕是……呵,也罢,终归是对不起他了,要怪就怪你生来低微,只能与人为侍吧:“倒是奇了,别人要是有这机会,即便真未侍寝也要说有,你倒'诚实',只是胆子也忒大了。”

“王姬谬误,侍身最是胆小,不敢欺骗王姬,更不敢冒欺君之罪,天下仪侍受诏不侍寝是常有的事,若、若皇上因此疑心王姬和王女,侍身愿当着宫里仕官的面触柱以证!绝不使王女血统蒙尘,不叫王姬为难。”

“韩少使你!”卢卿行直接站起来了,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此时此刻只觉得寒毛倒竖,卢卿行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身子,他要争这孩子,除了大势所迫,更是存了私心,他已经二十六岁了,若今日不争这孩子,只怕他这一生再无机会有孩子,母亲对他的期望便要落空,卢氏把他嫁给荣王这步棋也就彻底臭了,这孩子他必然要争,只是方才在偏殿,卢卿行虽的确几番劝过韩氏放弃这个虚名,但言辞间也不曾否认过他事实上的父亲身份,更不指望他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少年能坦然接受,跟他说那些,不过是几句软话,让他之后有心理准备不至于撒泼卖疯,也做个顺水人情不闹的自己面上难看罢了。谁曾想他竟能下此决心,不但主动开口提这事,还不惜请死也要极力撇清与孩子的关系,彻底省了自己和王姬此后一番迂回麻烦,于理,卢王君应该欣慰韩氏的体贴与奉献,但于情,眼前的半大少年让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不是对他身份的恐惧,而是对他为人的心机果决,即使是当年莫渚墟还活着的时候,他都没有如此忌惮过对方。

荣王听完这一番话,也来了精神,她真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说,只是,她甚至不太能相信这种话是韩青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能说出来的:“韩氏,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谁教你的?是王君?”

荣王看向一旁的王君,卢氏辩解道“王姬明鉴,这话绝不是侍身教的。”

见王姬不置可否,卢氏还欲再辩,韩青釉抬眼望向塌上的王姬,目光柔情似水,却隐隐带着坚毅:“王姬不必逼迫王君如此自证,侍身所言句句属实,您宫君众多,不记得也是常事,可侍身只有王姬一位妻主,侍身自然记得,王姬垂爱,可惜青釉命里福薄,当日实未得幸,王女尊贵,青釉卑贱之人与王女……终究没有父女之缘。”

说完,一滴泪从他乌玉般的眼中晃晃坠下。

荣王和王君都愣住了,片刻,荣王才偏过头去:“孤知道了,你回去吧。”

“谢王姬。”韩青釉强撑着站起来,人像是脱了力,等出了殿门,他恍惚地瘫坐在地上,日光熹微,天地间一片昏沉,前院里挤了一整日的人群已经尽数散去,回归各自的岗位,准备接下来的各类筵席与礼节,只有几个王府的家仆正在点灯笼,今天是大喜日子,平日里挂的黄皮灯笼都换了红的,两个被安排换灯笼的小仆抱着五六个灯笼沿路来,如今王姬诞下王女,府里人人都说,王姬必是要当太女了,他们心里也欢喜,正说着,眼见韩青釉在前靠着殿门坐着,二人也不认识,便草草行了个礼,继续往后殿去了。

人人都有私心,他自然也有,只是他的私心不是自己的扶摇直上,宠爱尊荣,而是他女儿的出身和前程……只是这样的背负,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还是太沉重了,仅仅是鼓足勇气赌出这一局,就耗尽了他的心力。

总坐在这毕竟于理不合,片刻韩青釉撑着门框站立起来,八月的风都是暖的,两只燕子趁夜色归巢,在檐边翻飞,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将面临的便是另一副光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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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谓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咱们书接上回,话说前文这刚转生异世界的何玉,因为腹内饥饿被鹰潭抱着出了殿,往东偏殿去了,另一个新面孔鹭洲跟在鹰潭旁边,两人一路无话。

眼下天色比刚刚又昏了些,何玉知道一会儿到殿里就有吃的,也不哭了,老实躺在鹰潭怀里打量她的脸。鹰潭是何玉来到这个世界第一眼看见的人,何玉对她倍感亲切,鹰潭虽然是娃娃脸,但细看之下不难发现,她眼角已有了皱纹,年龄实际约摸三十上下,不过若是远远看去,说是二十岁也可,虽然两颊胶原蛋白流失了不少,但圆圆的眼睛灵动可爱,想必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个萌妹吧……至于鹭洲,她是容长脸,眉目很是清秀,看上去大概二十五六,二人都是一身干练打扮,长发挽成古装剧里男人那样的发髻,头戴黑纱红布的小型发冠,发冠两侧垂下短短的像乌纱帽一样的两根,尾稍是云纹。除了发饰一致外,鹭洲虽然一路跟在鹰潭身边,但装扮却比鹰潭华丽些,何玉一时不知道这两个人谁的地位更高。

长廊里没什么人,鹰潭鹭洲两个人又不说话,何玉肚子饿,心里就跟着急躁,她把这一切都归咎于那个胡公公,如果不是他要看自己,还非带到正殿去看,自己早吃上饭了,用得着在这饿肚子么?所以……女尊世界究竟为什么会有公公啊?

何玉还在百思不得其解,三人已行至偏殿门前,有两个中年妇人本来等在偏殿门口,此时远远地迎上来,等近了,纳头便拜了三拜,嘴里念着“小王女”之类的话,拜完方起身,言谈间说明情况,原来是给何玉准备好了沐浴的一应用度,在这等着带她去洗胎脂呢,吓得何玉一个激灵,洗澡???这饭还吃不吃了?好在鹭洲紧接着就说明白喂奶的事,让二人先行一步去候着,但两人见王女十分平静,不像饥饿的样子,不肯退让,何玉只好配合着又干嚎了两声她们才作罢,进了屋,殿内已经不是方才的冷清样,竟然聚了有十五六人,一应都是女人,有老有少,看打扮都是仆从,见二人来了,都拥了上来,争着要跟鹭洲讨些彩头,鹭洲从怀里摸出好些红纸包的东西散给她们才算完。

等把所有人都打发干净了,鹭洲把殿门一关,两个人就瞬间像卸了面具一样,方才的严肃和紧张都一扫而空,鹭洲率先凑了上来:“快快快,鹰潭姐,给我看看小王女。”说着就用手摸孩子的小脸,“王姬的女儿就是像她,这么小眼睛就炯炯有神了。”

“唉……”鹰潭叹了口气,“这孩子生下来就不爱哭,还喜欢呆呆地盯着人看,只怕难养大,也难像王姬一样聪敏……”

“鹰潭姐!”鹭洲紧张地瞪了鹰潭一眼,“你说什么呢,就算……你也不能这么说啊,你这不是咒王女么,今天人多耳杂的——”说着赶紧走到门边,把殿门开了一条缝往外看了看,见没什么人才放心关上,“你怎么敢说这种话,可不能在别人面前说了。”

何玉听她们这么聊,当下心里就不舒服了,合着自己不哭不闹乖乖巧巧的,到你们眼里成活不长还傻愣愣了是吧,你喜欢哭的小孩是吧,老娘非哭的你脑壳痛,看你还喜不喜欢。这么想着,再加上本来就饿了半天,心里一包委屈,何玉一瘪嘴就开始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小孩子的身体好像特别容易产生眼泪,哭声出来的一瞬间,温热的水珠就顺着脸滚了下来。

何玉感受着这种奇妙的感觉,好像自己真的第一天拥有生命一样。

鹭洲很欢喜,襁褓里的婴儿一哭她就笑了,一边笑一边解自己的衣带,伸手去鹰潭怀里接孩子:“你看,这不就哭了,还哭的有劲儿呢,来,不哭喽,到乳母这里。”

何玉正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呢,突然感觉有什么软软的东西送到了自己嘴里,一种淡淡的奶香扑面而来,她随即不由自主地开始吮吸。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吸着,一边睁开模糊的泪眼,啊,原来鹭洲是她的奶妈。

看孩子哭的挺有劲,吃奶也挺能吃,鹰潭心里的担子也轻了些,辩解道:“这话我也只能说给你了,我是真的替王姬担心,王姬现在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清楚,方才王女生出来才睁开眼就不哭了,我这半个时辰过得呦,我是真揪心啊……王姬命苦,但愿王女降生是上天真心垂怜……“她说着说着,居然掉下两滴泪来,忙拭泪道,“唉,算了,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不该哭,不说这些了。”

鹭洲搂着怀里的小婴儿轻轻拍着:“没事了鹰潭姐,我知道你心里想着王姬,不过王姬和王女吉人自有天相,咱们做下人的,照顾好主子就行,从前多少难事都了了,如今有了王女,你该高兴才是。”

“朝里的事,放在面上的还不到冰山一角,眼下有了王女,外人看着是王姬一朝翻身,私下里,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蠢蠢欲动了,王女是咱们荣王府的命脉,鹭洲,你千万要保护好她,别让人害了她去。”鹰潭把襁褓下角掖了掖,喃喃道,“我的小祖宗,上天保佑,你可要一生平安。”

“鹰潭姐,你说到这,我想起来一事。”鹭洲话锋一转,打断了鹰潭的抒情。

“怎么?”

“前日里,皇后阁阁不是从渡善观请了几位师傅祈福么,赏下来三个吉符,王君想着府里孩子多难分,怕自己分不好被非议,便递到前院库房,说让王姬定夺。”

“嗯,我记得,明长使不是打发他房里的玄儿到前院要了一个,说五舅爷体弱,给他戴一个来着,鸿洛还来请示王姬了。”

鹭洲点点头:“是啊,王姬不是答应了么,要说明长使,好歹也是几位小舅爷的生父里唯一在世的了,今年过了年后又病了,王姬心疼也是有的,别人也攀不上他的。结果你猜怎么着!”

“如何?”

“可别提了,好巧不巧,鸿洛带人去送的时候,被颜敏撞个正着了,转眼,这事儿就到刁夫人耳朵里了。”

本来听她们俩聊这些有的没的,何玉只觉得昏昏欲睡,可一听刁夫人,何玉就不困了,刚刚在殿内王君和刁夫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她可全看在眼里,作为一个阅尽千帆的女大学生,何玉心里明白得很,这,就是正妻和宠妾的标准戏码,只是王君她已经相处了一阵,刁夫人却只有那么惊鸿一瞥,留下深刻印象的只有那双漂亮还带着傲气的狐狸眼。

鹰潭听着刁夫人,冷哼了一声:“这长舌夫,传话倒快,只是刁夫人虽是争强好胜,但又无一女半男,难不成连这也要攀,皇后阁阁赏下来的时候可说了,这是给府内孩儿的。”

“是了,你可知他是给谁,竟要给大舅爷!那日鸿洛刚给五舅爷递去,转眼刁夫人就也差颜敬来前院要。”

“呵,那小骚货,惯会勾搭人说软话,可惜,让他碰上铁面庞婆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