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入城逢旧故(一)

暮色将夏州城浸成铁锈色,城头西夏军旗猎猎作响。

两人勒住缰绳,停在城门不远处。

对萧泊舟来说,是进入异邦的警惕。而对云漠光来讲,是刻进骨髓的亲切。在她的清透的瞳孔里,萧泊舟意外看到了低沉又疯狂的雀跃。

“我回来了。”云漠光默念道。

“我们现在还不能进城。”萧泊舟提醒道,“这里临近边境,需要通关文牒。”

“没关系,等夜晚潜进去好了。”

“不用,回你的家乡,当然要堂堂正正的走进去。”

萧泊舟利落下马,挑选出一位长相憨厚的大叔,从怀里掏出来一根白尾海雕的羽毛,予以重金。看样子是要托此人带话。

“这城里也有你的人?”

萧泊舟回到马背上,悠然道:“算不上亲信,但勉强可用,总不会如此小事都办不妥。来,我们先找个茶棚歇歇脚。”

小事?要拿到通关文牒要经过诸多环节,算是小事?云漠光心头一怔。

小小的一间茶棚坐满了进不了城的过路人,七嘴八舌的挺热闹。

落座不久,嗡嗡的人语声令云漠光的眼皮禁不住打架,眼看就要趴倒在桌面。萧泊舟一揽,让她靠到自己的肩膀上。

“累坏了啊。本来想和你讨论一下,进城之后换个代称好避人耳目。”萧泊舟想了一想,忽然有些脸红,道:“要不,喊你萧夫人?”

云漠光丝毫没有反应,但萧泊舟皮这一下感觉很开心。

没过一会儿,店家小儿端上来两碗羊肉汤泡馍,碗“咣当”一放,声音还十分响亮,“二位,慢用!”

只听到耳边巨声一震,云漠光连忙睁开眼,见是热气腾腾的羊肉泡馍,提起来的心又放回肚子里。

“趁热吃吧。”

接下来的场面只可以用风卷残云来形容。

“吃饱了的确会精神一点,暖和一点。”云漠光饭后总结道。

本以为会等到城门下钥,没想到通关文牒很快送到了萧泊舟的手中。

“这么快!”云漠光忍不住感叹,同时也在思考到底是谁受令于他。

“看来这几年,我的这位朋友不仅是人脉宽广了,连头脑也更加精明了,通关文牒显然是提前预备好的。”

打开通关文牒,上头姓名一栏尚留着空白,而通关目的处,明明白白写着“商业贸易”四字。

萧泊舟向掌柜借了一支笔,然后写下“云渡”两个字。

“云渡?”

“民间称谓而已。”萧泊舟云淡风轻的概括道。

云漠光心想,看来自己真的不了解眼前人。

牵着马走入城门的前一刻,萧泊舟问道:“接下来该怎么称呼你?”他知道,从离开茶棚的那刻起,她已经在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了。伯宁枫的名字在西夏是个忌讳,云漠光的名字同样不是秘密。

“幼时听父亲说,在生我之前,母亲曾唤我长乐。”

萧泊舟点点头,“这个名字最好听。”

“为什么?”

“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听。”

“后来父亲觉得此名普通,寻常人家的孩子也有不少同名。”

云漠光思忖道:“距离下月初三尚有二十日,我们不必再匆忙赶路了。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探明兴庆城内当下的情形,以免贸然进入,措手不及。”

届时,李氏、没藏氏、卫慕氏、伯宁氏、野利氏等一众贵族皆会齐聚于兴庆城,城中势必人多眼杂。

三个疑问如阴云般,沉甸甸地盘旋在云漠光心间。

其一,没藏岐究竟是否安全返回?若他已平安归来,依着既定安排,他与卫慕莘的婚礼同样定在年底举行。如此一来,兴庆城中届时汇聚的,可就远不止方才思量到的这些贵族人士了,局面怕是更加复杂难测。

其二,卫慕元虬可知晓野利四兄弟已死之事?若知晓,以其狠辣性子,必定会有所行动。再者,若是自己在此期间遇上其他杀手,当下自身余毒未清,在不借助萧泊舟之力的情形下,自己究竟能否安全脱身,实在是个未知数。

其三,心中纠结不已,到底要不要设法去见一见父亲呢?还是暂且隐忍,等父亲返回黑水城之后,再做周全打算,以免在这局势不明的兴庆城贸然行事,徒增风险。

这三个问题的答案在进入兴庆城前,必须做个决断。

“兴庆城中有不少你的敌人吧?”

云漠光早已看淡,道:“都是伯宁枫的敌人。你又如何得知?”

“我比你想象的更了解你一些,谁让你一声不吭就跳崖了呢,免不了需要好生调查一番。”

云漠光顿时变得极为警惕,“那你查出些什么?”

见她敛了表情,萧泊舟知道自己触碰到了她的秘密,索性直言不讳道:“当年的那件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在你身上,普通的迷药不可能逃过你的眼睛。我没想到你竟会为了同父异母的妹妹牺牲到这个地步。”

云漠光微怒,“你这种人当然不懂。”

“我哪种人?”

云漠光一股脑说了些重话,“自私冷漠无情之人。”

萧泊舟调整了一下措辞,“你要分辨清楚,值得的事去做才有意义。”

萧泊舟熟门熟路地径直走向夏州城中最繁华的客栈,开口便要两间上房。

掌柜头也不抬地回答道:“今日已客满,请客管另寻他处。”

“是么。我建的那两间房住上人了?”

掌柜拨弄算盘的手停在半晌,抬头先是错愕,再是欣喜,“萧公子!那两间房我早就预备好了,可不敢让别人住。通关文牒的事办的还行?”

“满意。”

“这位是……”掌柜看向萧泊舟身后的云漠光,“少夫人?”

萧泊舟不怀好意的挑了挑眉毛,“这是照顾我起居的长乐姑娘。”

“原来如此。”

萧泊舟在房钱的基础上又加了一锭金,“这客栈里可住着什么达官贵人?”

掌柜将这锭金收下,压低声音道:“有位来自兴庆的年轻贵客,就住在两位隔壁,具体在下也不便透露。”

待送两人回房后,掌柜若有所思地边走边嘀咕,道:“这位姑娘看上去倒是有些眼熟,是哪里见过来着……一时竟想不起来了。”

兴庆?

不知这位贵客是谁?

云漠光望着镜中的脸,心想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还是蒙面外出比较稳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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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可听说过幻蝗草?”

一早云漠光便穿梭在药铺之间,但收到的回复不是“没听说过”就是“失传已久”。所幸,一开始也没报什么希望。

再精妙的伪装也抵不过有心之人的观察,为以防万一,她以最快速度采购了常用药品,打算回到客栈便闭门不出了。

可就在她双手提着药包,经过所谓的兴庆贵客的房门前时,意外发现此人房门敞开,房间里飘散出浓烈的药味。

禁不住好奇,她细细观察了一番。

接下来,她看到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没藏岐?

此刻,没藏岐静静地躺在床上,仅着一身内衫。他双目紧闭,面庞如纸般苍白,毫无血色,仿佛被抽离了所有生气。胸膛微弱地起伏着,乍一看,几乎与半个死人无异。

“谁在门外?”房门内穿出来一声呵斥,侍奉在没藏岐身边的一名成年男子快步将门紧紧掩好。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请问这位公子得了什么病?在下是一名大夫。”云漠光眉目之间尽是忧虑。

没藏岐绝不能有事!

他可是勒喜豁出性命也要守护的人啊!

勒喜以命相护,岘山那一幕幕生死瞬间仿佛还在眼前。若没藏岐最终还是难逃一死,那勒喜的牺牲算什么?

那男子面色冷峻,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一遍,“你?大夫?姑娘,看你自己病得不轻呢,一位连自己都治不好的大夫,还敢大言不惭的说能救我家主人?”

云漠光恭顺答道:“术业有专攻,多个大夫看看就能多一份希望,就算我治不好,足下主人又有什么损失?”

“姑娘是昨日入住的隔壁?”隔壁的上房已超过半年无人居住,昨夜突然住进了人,着实奇怪。但时间有限,他还未将两位客人的身份调查清楚,任何变数不可不防。

“是。”

男子将信将疑,“在下不便私自做主,待主人醒了再说。”便将房门关闭了。

回到房间的云漠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没想到第一个问题这么快便有了答案。

怎么办?

就在她六神无主时,萧泊舟出现在了门口,看到桌面堆满的大包小包的药材,“方才你出门了?”

她点点头。

早餐很快便送上来,萧泊舟本想装作无事,陪她一起享用,见她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模样,故而点破道:“隔壁的客人已在此地住了半年,你认识?”

“你看见了。”

“看到了。里面的病人是谁?”

“是没藏岐,他看上去病入膏肓,快不行了。”

萧泊舟冷笑,“没藏岐?我记得他曾经是你的未婚夫。可是,你不是不喜欢他吗?”

“但他是勒喜拼命救下来的人啊。如果没有勒喜……”云漠光眼眶中噙满泪水,“我早就葬身在岘山的谷底了。”

原来是勒喜。

萧泊舟舒了一口气,“你想救他?”

云漠光斩钉截铁地宣告道:“我要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