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风华(5)

平远王已有正妻,青拂衣嫁过去最多是妾室。青拂衣及笄之后,并没有如愿立即嫁入王府,平远王又找借口推脱。

青拂衣不信平远王是这样言而不信之人,只身去王府讨要说法,却在王府门口恰巧看见从戏楼成双回来的平远王和王妃。

平远王和王妃之间的亲昵犹似新婚,青拂衣看着觉得刺目。青拂衣转身就跑开了,平远王和王妃注意到了她。

她跑开之后并没有回府,而是走到平远王当初许诺的那个湖堤,咬牙纵身一跃,跳入湖水之中。入秋的湖水冷刺骨,可是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

路人都以为她是烈女贞妇,被负心郎抛弃而投水寻死,她自己也这么觉得。可是事实往往残酷如刀,砉砉剜开皮、肉之后,流出的鲜血覆在露出的森森白骨之上,如后山暮花堆落成的一座花坟。

有些事情她心知肚明,却不愿去承认。泛滥的爱慕淹没了理智,这份爱已经变得腐朽不堪,正如落花终究烂在地里,无人过问。

醒来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青拂衣被人救了上来,问起缘故,青拂衣只是闷在被子里哭泣。她还是这样鲁莽怯懦,和端庄娴雅的王妃天差地别。

平远王听说了这件事情,亲自登门赔礼道歉。青拂衣躲在屏风后面,哭得一塌糊涂,攥紧的拳头让指甲嵌进肉里,鲜血直流。

平远王越是这样恭谦有礼,青拂衣越是固执地觉得一切都是平远王的错。她已经为平远王做了这么多,理应得到回报。可是平远王却视而不见,眼里只有他的王妃。

青拂衣忘记了,平远王的心中的那个位置,自始至终只有王妃一人。爱一个人,几近痴狂,发疯一样地与世为敌,倔强引来四面楚歌,终其最后不过一捧残灰,一场荒唐旧梦。

病愈之后,青拂衣如愿嫁入王府。

新婚之夜她像梦中一样对着身着喜服的平远王婉婉一笑,平远王却面无表情的对她说道:“我会爱你一辈子,但是不是这一世。”

然后平远王在新房里看了一夜的书。他就静坐在书桌前,满脸厌倦,不像是在读书反而是像在打发时间。

好不容易熬到了第二天,天一亮平远王转身就走,留青拂衣一人坐在原地发怔。红霞似旧,冷烛残妆,好不凄凉。

春有花。奈何春花终谢,等不来同赏之人。

夏有雨。奈何夏雨惊心,时常扰人清梦。

秋有叶。奈何秋叶凄目,尽是清秋冷气。

冬有雪。奈何冬雪寒彻,雪融不过转瞬之间。

四时之景无尽轮回,红颜也从极盛慢慢凋敝。王府里没有金灿丹桂,唯有旧时海棠。疏夜默听雨打梧桐,梦人生初见,惊醒时泪洒枕巾,罗裳已湿。

嫁入王府四年,平远王一次也没来过青拂衣的房里。平远王对她不好不坏,以礼相待,越是这样,青拂衣就越是觉得心酸。

她觉得是王妃夺走平远王对她的宠爱,于是设计陷害王妃。可是王妃也是颇有手段的人,在青拂衣第一次对王妃下毒之后,王妃就把她打得半死,在柴房关了三天三夜。

平远王充耳不闻,他这样的态度如一把刀刃,划在青拂衣的心口,她不知该不该忍下去。所谓“忍”,就是刀在心间割下一块肉。

青拂衣陷入了迷茫,整日对着镜子发呆,目光空洞的看着镜中风韵无双的美人。可是入不了平远王的眼,再美的容貌无异于一张废纸。

正当她消沉之际,王妃害了一场大病,没过多久就香消玉殒了。青拂衣以为她的机会来了,不顾丧礼之俗就向平远王献媚。

可是向来温和有礼的平远王,有史以来第一次大发雷霆,一脚踹在她的小腹,骂她很难听很难听的话。

此后,青拂衣酩酊大醉一场。

她可以忍受屈辱,却忍受不了他的无情。可是在不动如山的现实面前,她又是那么的沉重和无奈。平远王眸间常是笑意,可是笑意背后的温情只为王妃而存。

王妃死后,平远王眸间的笑就变得冰冷了,即使他眉眼弯弯,青拂衣也不觉得他是在笑。平远王眸间的,是悲戚。

她只读得懂他眸间的悲戚,正如平远王给她无限的悲伤一样。爱一个人没有错,可是爱上一个不该去爱的人,就错得离谱了。

酒醉之余,青拂衣发现树梢的叶片泛黄,又是一年秋风拂过。她忽然想念家中的桂花树,想念母亲的桂花糕,想念父亲从胡地给她捎来的珍奇玩物。

少时在家中备受娇宠,不识人间心酸滋味。出嫁之后,方才懂得爱自己的人是什么模样,不爱自己的人是什么模样。

酒入愁肠,把相思泪洒。

酒醉之后,她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一年中秋前夕,母亲叫她去城门口迎接父亲。她没有往城墙上看多余的一眼,欢欢喜喜地把父亲迎回家门,一个人和和气气的共度中秋。

恨相识,恨相知。恨自己滥情,恨自己抓不住所爱之人的心。她还不如早些年的时候跳湖死了,身后哪儿还来这么多事烦心。

突然的一阵斜风冷雨,刮进窗内,把她的美梦惊醒。青拂衣闻着自己浑身上下的酒味,见镜中的自己鬓发散乱,嫌弃不已。

她不应当这样狼狈。

王妃的死让平远王颓唐了不少,早两年平远王只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送食膳的丫鬟说他的神态就像大去之人。

青拂衣听了甩手就给丫鬟一个响亮的耳光,噙泪哽咽骂道:“尔等宵小,岂敢胡言乱语!”她的心时时因平远王而牵动,她的思绪常常因平远王而纷扰。

她好像一个傀儡,而平远王就是手中提线的操纵之人。即使历经痛彻心扉,她对平远王还是有着割舍不下的情感。如果一场梦就能剪去一段伤心的记忆,她也不必像现在这样浑噩度日。

丫鬟唯唯诺诺的退下了,背地里却反骂青拂衣不过是夷狄之辈,沐猴而冠、狐假虎威罢了。

她知道府里的人都看不起她,她也时刻都记得她是如何嫁进王府的,她可以假装不在意这些,可是唯独平远王的一切,她不能假装不在意。

情深到骨子里,却百无一用。这似乎才是她最大的悲哀。青拂衣一看到平远王颓唐的模样,看到他目光涣散之时,还喃喃念着王妃的名字,她全身的骨如万千蚂蚁在啃食。

又过了几年,平远王不再把自己关在书房了,而是去了花柳之巷。昼时酒宴间挥金如土,肆意欢纵取乐,夜时跌跌撞撞,仿佛不知归路。

府中上下惶恐不安,青拂衣一手管账,一手去烟花之地把平远王接回府,俨然是个王府的女主人。可是平远王无论搂着谁,嘴里喊的都是王妃的名字。

心如刀绞当如何?

任其伤痛罢了。

再后来,青拂衣的诚心似乎打动了平远王,平远王也少去花柳之巷,又开始操持家业。平远王偶然听闻青拂衣喜欢桂花,便在她的庭院间种了一棵桂木。

可是平远王所做的,仅是这些。

他此生不会再对王妃以外的第二个人动情,这是他与王妃的约定。所以青拂衣时常看着庭院间的桂木,苦笑着问自己那究竟算是什么。

她把大好的年华献给平远王,最后的奖赏竟然只是一棵桂木?若是她贪图这棵桂木,早就归家缠着父亲,向父亲撒娇,父亲定会跨越万水千山,为她寻来最珍贵的那一株。

某一日,青拂衣看见桂木底下卧着一只黑猫。黑猫呜呜咽咽的叫唤着,似乎很痛苦。青拂衣走近一看,原来这只黑猫少了一只眼睛,偷吃时被人打伤了一条腿。

“哼,同是天涯沦落人。”

青拂衣冷笑着,却小心翼翼地抱起黑猫,走进房中为黑猫清洗敷药。黑猫倒也乖巧,静卧在青拂衣的怀里,亲昵地蹭了蹭青拂衣微凉的手。

青拂衣被它逗笑了,轻轻挠了挠黑猫的背,抚平了黑猫凌乱的毛,笑道:“原来还会知恩图报啊。”

“喵呜。”黑猫骄傲的叫道。

平日里青拂衣一个人住在这间庭院中,黑猫来了恰好可以陪她。黑猫机灵可爱,给她灰暗的生命添了一抹亮色。只是黑猫养好伤之后就走了,无论她怎么叫黑猫都没有用。

她不怪罪黑猫,觉得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倒是她,不该太贪心,贪恋那些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有些教训,一遍就足够她记一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