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拼一副菜园肚皮
20世纪50年代末,在尚未重工业化的高雄市,我正在念中学,奉命每天去陪外婆种菜。外婆的菜园在爱河河畔的老家,毗连着外公的水稻田和舅舅的木材工厂,她每天从汉口街的舅舅家步行到中华路的老家,种菜,顺便莳花,喂食数目甚少的鸡鸭。她七十几岁了,仍勤奋不辍,锄头就放在菜畦,锄累了,身体就倚着锄头休息。那是外婆晚年的“休闲活动”吧。我每天放学就骑自行车去陪她种菜;天黑前,自行车载满收刈的青菜,祖孙两人步行回家。
我不确定那些青菜是否挹注过一个贫穷家庭。外婆的子女中以母亲最歹命,遇人不淑;外婆一定想以休闲活动所得,帮助她心疼的二女儿。然则我非常不甘愿每天去种菜,贫穷不见得要种菜,何况我并非闲着没事干,明明还有一大堆功课要做,一大堆试要考。我不甘愿地挑水桶、粪桶到菜园,拿着长勺随便挥洒,敷衍了事,其实这些工作大部分还是外婆负责。我想起沉重的功课和翌日的考试,觉得前途就像快速都市化市区里的这一畦菜园,蹇促,缺乏希望。天色渐暗,外婆收割好茼蒿、空心菜、韭菜、葱,蹲在菜园边的灌溉沟渠清洗根茎上的泥土,我觉得我的前途跟着那些泥土流失了。
天色黑了,外婆已年迈,步履迟缓,我努力压抑着一些不耐烦的情绪,推着自行车和她准备穿过汽机车呼啸来往的中华路,我趁车行空当迅速穿越马路,看对面的外婆还迟疑不敢通过。我觉得等了很久,想起功课和考试,越来越焦虑,隔着来往奔驰的汽机车对她咆哮:“赶紧啦!我还要转去写功课。”我记得我的外婆,我清楚记得她苍老害怕的形容,站在对面迟迟不敢过来。黄昏的天色透着薄凉,奔匆的汽机车急急驰向黑暗。
几十年过去了,我总是看见她的背影,那畦菜园在记忆中越来越大,那条灌溉沟渠奔流如溪,“殷勤绕畦水,终日为君忙”。
中国知识分子咸信躬耕的生活美学,大概认为农事单纯得与世无争,尤其在政治逆境后,往往想退隐乡间从事农务,远离帝力。苏轼谪居儋耳时,到市集买米,觉得不是劳动所得,即使饱食也殊乏味道,愧而作《籴米》:
籴米买束薪,百物资之市。
不缘耕樵得,饱食殊少味。
再拜请邦君,愿受一廛地。
知非笑昨梦,食力免内愧。
春秧几时花,夏稗忽已穟。
怅焉抚耒耜,谁复识此意。
有农务经验的人皆知,此种生产美学(aesthetics of production)包含了专业知识、技术、工具、产品、环境、经济和体力劳动,这年头更牵涉道德。通过劳动所获,除了物质收益,亦能激发喜悦,振奋情绪;那是疲惫厌倦之后的满足和安慰,协调了精神与身体。
苏轼的劳动美学是很可以理解的,《和陶劝农六首并引》叙述海南人以买卖香木为业,不事农务生产,到处是荒废田园,导致粮食不足,只能取薯芋杂米煮粥糜,因而规劝大家改进农具,开荒耕种:“听我苦言,其福永久。利尔鉏耜,好尔邻偶。斩艾蓬藋,南东其亩。父兄搢梃,以抶游手。”
一日下午走在杭州南路,见路边一小板车,上载些自耕蔬果,南瓜、香瓜、哈密瓜、菠萝、红葱头、蒜头,并无菜主,自取货物,自找零钱。范成大的诗境常浇灌我的农务想象:“桑下春蔬绿满畦,菘心青嫩芥薹肥。溪头洗择店头卖,日暮裹盐沽酒归。”拥有一畦菜园是庄严的、高尚的,自食其力,吃不完还可以贩卖。
直到中年我才真正欢喜农作,欢喜跟土地那么接近,我梦想家里有一畦菜园,每日采摘烹煮,向往苏轼《撷菜》的境界:“秋来霜露满东园,芦菔生儿芥有孙。我与何曾同一饱,不知何苦食鸡豚。”我逢人就打听是否有适合的农地租售。
我也是中年以后才逐渐爱上蔬食。江含征评《幽梦影》云:“宁可拼一副菜园肚皮,不可有一副酒肉面孔。”
焦妻见我一天到晚在外面暴饮暴食,酒肉面孔委实可憎,大概又不想太早变寡妇,遂请外佣每天早晨用大黄瓜、苦瓜、青苹果、青椒、芹菜五种蔬果打汁,命我出门前先喝下;我嫌滋味欠佳,建议加入奇异果或菠萝;有时觉得味道太淡,自作主张多吃了一根香蕉。如果当天的早餐吃清粥小菜,则蔬果种类累计超过十种;焦妻摇摇头:连蔬果也能暴食。
多年来我都维持着这种习惯,刻意的生活方式也许是一种怀念的方式。我常追忆一起在江南吃马兰头拌香干,风味极妙。
一次在南门市场买到荠菜,惊喜之余竟忘了问哪里种的。后来再去,皆寻菜未果,久而久之已不复问津。荠菜是浙东人常吃的野菜,野菜总是比菜园里种的蔬菜多一些清香,吃起来令人放心,带着一种舒爽的田园风。陆游《种菜》:“老农饭粟出躬耕,扪腹何殊享大烹。吴地四时常足菜,一番过后一番生。”陆游超爱吃荠菜,曾作五言古诗咏荠菜。我在上海较常吃到的荠菜是凉拌——先焯过,切碎,拌切成细丁的香干和姜末,再浇一点香麻油、醋。上桌前,通常抟成宝塔形,动筷子时再推倒、拌匀。
另一种我爱吃的野菜是金花菜,又唤三叶菜、苜蓿,上海人称“草头”,原本是马吃的,如今已培育成园蔬,我难忘独自在德兴馆大啖草头圈子的痛快感。
我超爱吃水果,却是不及格的失意果农。木栅旧居有前后院,加起来不下60坪(约198平方米),除了栽植花草,我还试种桑葚、柚子、番石榴、木瓜等果树,说来羞愧,大约10年间,总共仅收成过2粒其貌不扬、其味恶劣的柚子。非失耕之罪,可能是院子太缺乏日照。将来若得一小块日照充足的土地,我很想复耕雪耻。
台湾堪称水果之乡,连雅堂(连横)《台湾漫录》载:“台湾果子之美者,有西螺之柑,员林之蕉,凤山之菠萝,麻豆之文旦。”如今物换星移,好果竞出转精,诸如旗山之蕉、三湾之梨、拉拉山之水蜜桃、恒春之莲雾、玉井之杧果、南投之菠萝、高雄之荔枝、彰化之葡萄,屏东之龙眼、台东之释迦、花莲之西瓜……
只有蔬果才能表现季节的节奏感,肉食难以体会季节性,我们什么时候吃什么肉,差别甚微。古往今来,农民们依循节气变化,栽种适时的蔬果,以求收获丰硕。农谚:“正月葱,二月韭,三月苋,四月蕹,五月匏,六月瓜,七月笋,八月芋,九芥蓝,十芹菜,十一蒜,十二白。”购买与食用当地当季的新鲜蔬果,美味、平价、保护环境,也保护人体,令饮食配合大自然的节奏。
不像肉品以肉香质(Osmazome)征服吾人的味觉,蔬菜表现云淡风轻的美学。世人多觉得清淡则寡味,因此素不如荤,其实清淡之味与美食并不冲突,反而更能贴近原味。关键在厨师的手段。任何食材沦落呆厨手中,都只能拜托佛祖保佑;唯高明的庖人能令各种食材表现各自的优点,唯舌头敏锐的美食家能欣赏清淡味。
蔬菜之美在于清淡,我认为锻炼味觉可以从季节时蔬开始,味蕾若疏于品尝清淡之味,一旦习惯了重口味,就变得呆滞昏眊,再难以欣赏清淡之美。蔬菜的清淡美带着禅意,甚至连接了天堂。日本诗人川端茅舍的一首俳句说“ぜんまいののの字ばかりの寂光土”(满眼薇菜尽“の”字,寂光净土界),薇菜的形状像“の”,这首俳句用了四个“の”字,许多“の”字叠在一起,除了状薇菜之多,予人宁静之感,“の”的声调反复出现的回声,暗示静寂的佛土。
青蔬不见得总是配角,在高明的厨艺下,随时可以独当一面。有一天中午餐馆试菜,老板以花椒爆香,将绿豆芽掐头去尾,过滚水后入锅稍微煸炒,暴躁的花椒提醒了豆芽菜的清新脱俗。这是一道厉害的开胃菜,它召唤的食欲来势凶猛,那一餐我胖了三公斤。
蔬菜通常以菜心为美,菜梗、菜根等而下之,嚼菜根因此转喻为励志话语,菜根通常是苦的,嚼食乃有很深的寓意,略带苦味,苦中又透露一丝丝甜,俗谚“咬得菜根,百事可做”,鼓励人们能吃苦、勇于吃苦。白萝卜就有一点清苦,可有些菜根不苦,如慈姑、番薯、萝卜、山药、马铃薯之属。
清苦并不可畏,相对于其他行业,文学创作即稍显清苦,寂寞自持,带着嚼菜根的意志,将来,将来有一天,不管事业是否有成,将来,还是要继续嚼菜根。
食物精致、清淡到一定程度,必须仔细品赏,认真吟味。寻找美食即是寻找美。如今我依然每天早餐吃下近十种蔬果,空腹喝的那杯蔬果汁,有一点点苦、一点点酸,略甜,强劲的生蔬味,诸味纷陈。可惜焦妻看不到我如此认真拼一副菜园肚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