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六点,郑星沥按掉闹钟,抱着被子翻了个身,眯起眼看了看窗外雾蒙蒙的天。
紧接着下定了决心,猛地坐起来,靠在床头把胳膊藏在被子里,眼瞧着一旁闹钟的分针一点点走到“2”,才开始窸窸窣窣地摸起被子里的衣服穿起来。
实验中学出了名的严管理,冬天的早读都丧心病狂地从六点五十开始。
她一把掀开被子,快准狠地套好校服和棉袄。
没事,等到班上吹空调就好了。
她这样安慰着自己,借着这股劲儿抢险似地把一切都收拾妥当,终于在六点半顺利出了门。
小区对面就是学校,离得近就这点好,方便。
郑星沥走到红绿灯路口,在旁边的小摊子上要了鸡蛋饼和豆浆。
阿姨舀了勺面糊摊在锅上,弯腰从泡沫箱子里拿出热热的豆浆递给她。
她插了管子,小口吸着,鲜甜的豆香在唇齿间蔓延开来,热热地顺着喉咙滑下,只余些许粗粝的豆渣附在舌根。
在摊饼锅升腾的烟火气和呲啦声中,第一班公交车终于抵达车站,下来一群满脸写着没睡醒的学生,敞开的外套里头是白得晃眼的校服。
郑星沥得意自己点踩得准,倘若再迟上几步自己就该混在这些人里头一起排队等饼了。
绿灯亮起,堆积在路口的人们朝对面行进,中间夹杂着几辆自行车。
郑星沥就此想起昨晚临睡前搜索到的东西。
草稿本上沈戍潦草的字体组成了自行车项目的入门知识,大概是受了他的蛊惑,郑星沥心里也藏着股别扭劲儿,就想看看公路自行车到底是何方神圣。
直到搜索之后,她才知道沈戍说的小众究竟有多小。
就拿他说过的环法举例,拥有参赛资格的,一般都是世巡赛车队,最低级别的洲际车队只有三个左右的名额,要从几百支来自不同国家的队伍里挑选。而国内目前通过国际自行车协会认可的洲际车队只有十支。
这就好比一个大学在全国招生,而整个A省只有十个人压了国家本科线,够资格填报却考不进去。
而环法的较量单位还不是省,是国。
公路自行车曾一度被誉为“世界上最难的体育竞技”,因为路况的复杂,天气的不确定性,它对运动员的素质要求极高。抛开那些公路车大神的混剪和运动员肌肉展示,那些视频里更多的,更让她印象深刻的是那些摔车集锦。
成串波及的摔倒、血糊拉碴的膝盖、错位的骨头、抬走的担架与哀嚎,还有翻下围栏的生死未卜。
郑星沥险些以为自己看的是什么灾难片。
所以,沈戍也会这样吗?就他那身板儿,真的耐摔吗?
如果他真的克服了这些困难,却无法实现自己的愿望,会觉得失望,会后悔浪费了时间吗?
保安朝拥挤的人群吹了声哨,尖锐声音也把她从思绪里拽出。她回过神来,狠狠地咬下一大口饼,把脑海里那些不合时宜的担心驱了个干净。
她操这个心干嘛?人家乐意。
*
冬天跑操是一件非常难受的事情,首先穿什么跑就是个问题。
穿厚了,太笨重,跑不快;穿少了,等到出汗一吹风又容易着凉,左右都是给自己找罪受。
但郑星沥无所畏惧,反正到半圈她就会鸣金收兵,战略性撤退等着下次浑水摸鱼。
不像那个沈戍,短短几回就被“提拔”成了领跑员,每天兢兢业业地跑在班级最前头。
有时候他看见她偷懒躲跑,那表情写满了费解,像是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连跑操这种小事都要躲来躲去的。
郑星沥也想理直气壮地回看过去,可惜事实没法给她撑腰。
八百米太难了,跑步太难了。
风灌进嗓子眼儿的时候,她不止一次想就地躺倒。
就算她觉得沈戍总有一天会放弃那种虚幻的梦想,但她还是没法儿否认沈戍真的很厉害。八百米在他那里就跟是飘着跑完似的,除了脸颊稍红,也不知道是风刮得还是跑热了以外,他看起来毫不费力。
甚至七班上有几个懒得跑或者跟不上的男生,他都能一边拽一个给人拖到终点。
郑星沥有时候就在感叹,自己身边就缺一个这样的女同学,这样就可以在学年体测的时候拽自己一把,帮助自己逃出生天。
*
体育老师的哨声响起,操场队伍开始运动起来。
郑星沥双手插在兜里,足下步子迈得又小又碎。
沈戍跑在方阵侧前边,可以将她的动作看得清楚。他发现她的脚偏向于往内侧撇,跑起来的时候总是后跟落地,这姿势可实在算不得什么省力专业,还很伤膝盖。
她套的羽绒服很长很蓬,下摆跟着她的动作左右摇晃,留给后面的身影就像一只灵活的小企鹅。
沈戍被自己的脑补逗笑,不由自主打量起不远处她的“藏身之地”。
大概是她太正大光明,且回回不见学校派人来抓。这些天来也有不少人大着胆子开始了效仿行径。不止是灌木丛,但凡没有什么人注意的场子,都十分荣幸地被冠以“避难所”的光荣称号。
不过像郑星沥这样,还没跑到两百米就走人的,还真没多少。
这一打量不要紧,他看见灌木丛后头好像站了个人,隐约可见头顶发丝稀疏。
音响里的BGM愈发高亢,小步子的热身结束,每个方阵都开始加快速度进入状态。
郑星沥呼吸微微急促,瞅准机会把手从兜里拿出来,跟着就是一拐弯,颠儿颠儿地朝外道跑。
甫一踏上石子土路,她就跟树后面的教导主任对上了视线。
那一眼,或许能称之为“一眼万年”。
郑星沥原本的轻松急速蜕成正经,脚往斜后一踩,手举在腰侧掉头就走,妄图用行动证明一切只是场“误会”。
“回来!往哪儿跑?”教导主任将手里帽子往头上一扣,遮住光亮的发型,语气严厉。
郑星沥心跳加速,脸又燥又热,想跑的心情发酵却在主任的注视下不敢折腾,脚上像绑了千斤重,根本迈不开腿,耳朵也瞬间变得通红。
班上路过的男同学,毫不掩饰笑声,七嘴八舌地取笑她,“跑道在这儿,你去哪儿”、“你也溜得太早了”。
郑星沥觉得牙痒,这群智障,平时怎么不见他们发表意见,现在见虎落平阳竟然开始群嘲了。
“转过来,哪个班的?叫什么啊?”
郑星沥把头偏得更低,想把惨烈的下场拖一会儿算一会儿。
后方,沈戍看见秃头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再一瞧郑星沥,低头勾着腰,脸色通红,整个人都像只煮熟的虾子。
六班男生的调侃并没起到什么让人轻松的效果,起码当事人现在一副羞愤的样子,实在算不上愉快。
“成绩好想早点回教室学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学校的规定也不能对你破例吧?你更应该遵守纪律,起一个好的带头作用才对。怎么能率先偷懒呢?”
来往的人都看热闹似地往她那里瞧,教导主任拿着文件夹一边记一边大声数落着,郑星沥脸上摆着的情绪叫做生无可恋。
一个出头鸟被抓,消息很快传递开来,大家都安分守己再没有偷懒的心思。
而出头鸟现在一个人站在冷风里,一边受训,一边接受各式打量,有点儿孤独,还有点可怜。
沈戍不自觉就顿住脚,调转方向埋头也往灌木丛冲。
“哎,停停停。”教导主任正说教得起劲儿,就又看见有人“投机倒把”,而且还是从自己身边经过的。
这叫什么?这叫杀一只鸡不够儆猴,来了头猪往刀上撞——意外收获啊。
他快准狠地出手,一把就薅住了人胳膊,提溜着拽到跟前,厉声问:“往哪里跑?现在在干嘛?在跑操你不知道吗?”
郑星沥低着头盯脚尖缩得如同乖巧鹌鹑,卖力地扮演了一个迷途知返的学生。她不敢随意打量,更不敢表露出好奇,只从余光里瞥见递进来的黑色走边校服。
啊,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看到有人被抓还往这里钻啊?
不过,幸亏有这么笨的人,她终于不用一个人承受这份尴尬了。
眼下是教导主任发挥的时间了,他清了清喉咙,双手往身后一背站到两人跟前:“你看看你们,极其恶劣。你们这种行为知道是什么吗?作弊!现在在学校里还只是违反纪律,往大了长以后就是社会的败类!”
老师们惯用的训人技巧就是把错处无限倍放大,同时将未来剖析得万分凶险。
“这才几圈,有那么难跑吗?人家红军长征都那么远路,你八百米就要累死了?什么风气,把其他人都带坏了。”
“还是高三的方阵,就这么给人家低年级做榜样的?素质不好,读再多书又有什么用?”
“行了,我不跟你们废这么多话。你,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快点讲。”
“高三七班。”
郑星沥愣了愣,这声音,太耳熟了。
主任的笔敲在木制文件垫板上记录着信息,她偷摸着抬起头。
阴冷的天气像是蒙了雾,灌木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沈戍。”那人歪了歪头,漫不经心地冲她笑,“保卫戍守的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