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回到那座城

午轻枝觉得,南江的夏天总是带着一股黏腻的、甩不脱的窒息感。像一层滚烫的塑料薄膜,紧紧裹住口鼻,每一次呼吸都费力地灼烧着胸腔。

这感觉,和她那个北方小镇里,母亲永远锁着眉头、空气里永远飘着廉价白酒和压抑哭声的家,竟有几分诡异的相似。所以四年前,当她攥着录取通知书,拖着那个磨得起了毛边的旧行李箱,几乎是跌撞着冲出火车站,一头扎进南江大学熙攘热闹的新生报到点时,她以为自己终于把那层沉重的薄膜撕开了一道口子。

她大口呼吸着这里陌生而自由的气息,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决绝。

然后,她就看见了顾琛。

计算机学院的迎新摊前一片兵荒马乱。主机箱风扇的嗡鸣、键盘噼里啪啦的敲击、还有学长们焦头烂额的吆喝混在一起。顾琛就坐在那片混乱的中心,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安静生长的青竹。午轻枝的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他握着螺丝刀的手指上——修长,骨节分明,手背上浮着淡淡的青色脉络,有种异乎寻常的稳定感。他正专注地帮一个满头大汗的新生调试着面前罢工的显示器,侧脸线条干净利落,下颌绷紧,鼻梁很高,镜片后的眼神沉静得像一泓深潭。

午轻枝抱着自己那个同样不争气的、死沉死沉的旧笔记本,鬼使神差地排在了那个队伍后面。轮到她时,她笨拙地把机器递过去,指尖不小心擦过他的手腕。皮肤接触的地方,像被细小的电流窜过。

“学姐?”她声音有点发紧。

顾琛抬眼。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水,没什么温度,却奇异地让她脸上的燥热褪下去几分。他穿着简单的白T恤,背脊挺直,像一株安静生长的青竹。

“新生?”他问,声音清冽,带着理工科特有的质感。

“嗯。”午轻枝点头,看着那双骨节分明、异常稳定的手熟练地拆开电脑后盖,检查排线。他手腕上戴着一块磨白了边的旧黑色电子表。

“内存条松了。”他言简意赅,重新插拔,按下电源键,屏幕如愿亮起。

午轻枝刚想道谢,顾琛已垂下眼,拿起酒精棉片仔细擦手指,指向旁边资料堆:“去那边领校园卡和手册。”

没有多余寒暄。午轻枝抱着电脑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顾琛已埋首于下一个故障设备,专注的侧影在她心里留下清晰的刻痕。

轨迹的交集始于一次跨院系的编程马拉松。作为随队记者的午轻枝,镜头不由自主地对准了在服务器崩溃危机中力挽狂澜的顾琛。他手指在键盘上翻飞,眉头紧锁,额角沁汗,周身散发着孤注一掷的紧绷。危机解除的瞬间,他疲惫地抬眼,目光恰好撞进午轻枝来不及收回的镜头里。隔着喧嚣人潮,午轻枝清晰地看到他镜片后的眼睛,极淡、极短暂地弯了一下。

深夜的“老地方”面馆。赶稿饿极的午轻枝推门进去,意外看到角落里的顾琛。他独自一人,对着几乎没动过的牛肉面和幽幽发光的笔记本屏幕,眉眼疲惫。

“顾同学?这么晚还在?”

顾琛抬眼,有些意外:“调试,卡住了。”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

午轻枝在他对面坐下。小小的方桌,距离拉近。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实验室金属味和汗意。两人各自吃面,沉默不语,只有筷子和碗沿的轻碰,以及窗外偶尔的车声。午轻枝偷偷抬眼,他吃得很慢,眉头无意识地蹙着。一种奇异的、温暖的平静感包裹了她。这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一块柔软的织物,无声地填补了深夜的缝隙。

最深的羁绊,诞生于“回声”唱片行。昏暗的角落,两张旧绒布沙发挨得很近。顾琛偏爱后摇和冷门电子,复杂节奏如同精密代码充满美感。午轻枝沉迷于爵士老唱片,沙哑女声唱着爱与别离。他们默契地分享试听机耳机,一人一只。狭小空间里,肩膀不可避免地挨着肩膀,能感受到对方呼吸的轻微起伏和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午轻枝有时会偷偷侧过脸,看顾琛闭着眼沉浸在音乐里时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柔和。一种隐秘的、带着微醺感的甜蜜悄然滋生。

某个阳光慵懒的下午,两人又窝在唱片行的角落。Billie Holiday的《Solitude》在空气中流淌。午轻枝听得入神,身体放松,头微微歪着,几乎要靠在顾琛的肩膀上。顾琛似乎僵了一下,但并未挪开。午轻枝心跳加速,赶紧坐直,掩饰性地拿起唱片目录胡乱翻着,指尖发烫。

“你说……”午轻枝的声音在安静角落响起,带着试探,“以后要是……能有一个自己的地方,该是什么样子?”她的目光没有落在顾琛身上,而是飘向唱片行深处那些堆叠的旧物。

顾琛的目光从唱片封套上抬起,带着询问。

午轻枝的指尖划过粗糙纸页,声音轻得像梦呓:“我想……一定要有扇很大的窗户,让阳光能晒进来,暖暖的。窗边,要放一台黑胶唱机,就像老伯这台一样,有点旧旧的,但声音特别好听。”她顿了顿,仿佛在描绘,“唱片……就放在旁边的矮柜上,随手就能拿到。还要有一个大大的书架,顶天立地的那种,塞满书……不一定都是新的,旧书那种特有的味道,混着唱片的味道,闻着就安心……”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向往和柔软,“……角落里,可以堆几个软得像云一样的坐垫,看书听歌累了,就窝在里面。对了,最好还能有个小小的阳台,养几盆不用太费心的绿植……”

她絮絮地说着,那些细节从心底流淌出来。顾琛沉默了很久,久到午轻枝以为他根本没在听。直到她说完,有些忐忑地看向他,才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嗯。”

只有一个字,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午轻枝的心跳乱了节奏。她不敢深究那声“嗯”里的含义,是认同?是敷衍?还是……某种承诺的开端?她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着模糊的字迹,耳根悄悄红了。那个闷热的下午,少女隐秘的憧憬,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蓝图,也成了顾琛日后偏执守望的执念。

大学四年像被按下了快进键。午轻枝一头扎进新闻系浩瀚的书海和激烈的辩论里,用忙碌和优异的成绩单,努力涂抹掉心底那个北方小镇的灰暗底色。顾琛则像一颗注定在代码海洋里发光的星辰,实验室的灯光常常彻夜不熄。两条本该平行的轨道,却因为一些意外开始纠缠。

一次跨院系的编程马拉松,午轻枝作为随队记者采访。顾琛带领的团队在最后关头遭遇服务器崩溃,他手指在键盘上翻飞,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眉头紧锁,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紧绷。午轻枝的镜头不由自主地对准了他。也许是那份专注的感染力太强,也许是他周身那股“必须解决问题”的执拗气场莫名吸引了她,她忘记了采访提纲,只是屏息看着。

危机解除的那一刻,巨大的欢呼声中,顾琛紧绷的肩膀骤然松懈下来,他抬手疲惫地抹了把脸,下意识地抬眼,目光恰好撞进午轻枝来不及收回的镜头里。隔着几步的距离和喧嚣的人潮,午轻枝清晰地看到他镜片后的眼睛微微弯了一下,一个极淡、极短暂的笑容,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湖里漾开圈圈涟漪。

后来,是学校后门那家通宵营业的“老地方”面馆。赶稿到凌晨的午轻枝饿得前胸贴后背,推门进去,意外地看到角落里那个熟悉的身影。顾琛独自一人,面前放着一碗几乎没动过的牛肉面,笔记本屏幕幽幽的光映亮了他疲惫的眉眼。午轻枝端着面碗,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顾同学?这么晚还在?”

顾琛抬眼,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调试,卡住了。”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

午轻枝在他对面坐下。小小的方桌,距离一下子拉得很近。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属于实验室的金属和清洁剂的味道,混合着一点点汗意。两人各自吃着面,谁也没说话,只有筷子和碗沿偶尔的轻碰,以及窗外偶尔路过的车声。午轻枝偷偷抬眼看他,他吃得很慢,眉头无意识地蹙着,显然心思还在那个未解的难题上。一种奇异的、温暖的平静感包裹了她。这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一块柔软的织物,无声地填补了深夜的缝隙。

再后来,是午轻枝为了一个深度报道焦头烂额,采访对象临时变卦。她抱着笔记本,坐在教学楼冰冷的台阶上,看着窗外瓢泼的大雨,沮丧得几乎要哭出来。一把深蓝色的伞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头顶,隔绝了喧嚣的雨幕。她愕然抬头,顾琛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雨水打湿了他一侧的肩膀。

“计算机楼有备用机房。”他言简意赅,视线扫过她屏幕上打开的空白文档,“比这里暖和。”

午轻枝跟着他走进那间只有几台机器嗡嗡作响的安静机房。顾琛给她找了插座,自己则坐在不远处的另一台电脑前,重新投入他的代码世界。键盘敲击声规律地响着,午轻枝纷乱的心绪奇异地被这声音抚平了。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打开了文档。那晚,她敲出了那篇报道最核心的部分。离开时,雨已经停了。顾琛送她回宿舍,两人走在湿漉漉的校园小径上,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午轻枝鼓起勇气,轻声问:“顾琛,你毕业…有什么打算?”

他沉默了一会儿,夜风送来他清晰的声音:“留在南江。这里的平台最好。”

午轻枝的心,微微沉了一下。她知道自己的路在另一端。

大学城深处,藏着一条被时光遗忘的小街。街角那家“回声”唱片行,是午轻枝和顾琛的秘密据点。门脸不大,木框玻璃门上悬着一个褪了色的风铃,推门进去,便是扑面而来的旧纸张、油墨和黑胶唱片特有的、混合着细微灰尘的温醇气息。光线有些昏暗,成排的木架高耸至天花板,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唱片封套,从古典的深沉到摇滚的喧嚣,应有尽有。空气里永远流淌着低回婉转的旋律,像一条看不见的、温柔的河。

店主是个花白胡子的老伯,总是窝在柜台后面,抱着一个保温杯,对熟客也只是抬抬眼皮。午轻枝和顾琛喜欢在没课的下午,一头扎进这片声音的丛林里。顾琛偏爱后摇和冷门的电子乐,那些复杂的节奏和空灵的音色,在他听来如同精密的代码一样充满逻辑与美感。午轻枝则沉迷于那些带着故事感的爵士老唱片,沙哑的女声唱着爱与别离,像泛黄的小说扉页。

唱片行最深处,有一小块凹陷进去的空间,摆着两张旧得掉了漆的绒布沙发和一张矮几。这里光线最暗,也最安静,成了他们的专属角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淘到心仪的唱片,他们都会默契地走到这里,试听机耳机一人一只,分享着同一段旋律。狭小的空间里,肩膀不可避免地挨着肩膀,能感受到对方呼吸的轻微起伏和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午轻枝有时会偷偷侧过脸,看顾琛闭着眼,沉浸在音乐里时,那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小片阴影,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一种隐秘的、带着微醺感的甜蜜,便在这旧唱片的气息和共享的旋律中悄然滋生。

某个阳光慵懒的下午,他们又窝在那个角落。试听机里流淌着Billie Holiday的《Solitude》,午轻枝听得有些入神,身体不自觉地放松,头微微歪着,几乎要靠在顾琛的肩膀上。顾琛似乎僵了一下,但并没有挪开。午轻枝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擂鼓般加速。她赶紧坐直身体,掩饰性地拿起矮几上一本翻得卷了边的唱片目录,胡乱翻着,指尖却有些发烫。

“你说……”午轻枝的声音在安静的角落响起,带着点试探的意味,打破了那微妙的气氛,“以后要是……能有一个自己的地方,该是什么样子?”她的目光没有落在顾琛身上,而是飘向唱片行深处那些堆叠的、充满故事感的旧物。

顾琛的目光从手中的唱片封套上抬起,镜片后的眼睛看向她,带着询问。

午轻枝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目录粗糙的纸页,声音轻得像梦呓:“我想……一定要有扇很大的窗户,让阳光能晒进来,暖暖的。窗边,要放一台黑胶唱机,就像老伯这台一样,有点旧旧的,但声音特别好听。”她顿了顿,仿佛在脑海中描绘那个场景,“唱片……就放在旁边的矮柜上,随手就能拿到。还要有一个大大的书架,顶天立地的那种,塞满书……不一定都是新的,旧书那种特有的味道,混着唱片的味道,闻着就安心……”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向往和柔软。顾琛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只是看着她沉浸在想象中时,微微发亮的侧脸。午轻枝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寻找更具体的意象:“……角落里,可以堆几个软得像云一样的坐垫,看书听歌累了,就窝在里面。对了,最好还能有个小小的阳台,养几盆不用太费心的绿植……”

她絮絮地说着,那些细节一点点从她心底流淌出来,带着对安稳和温暖的无限渴望。顾琛沉默了很久,午轻枝几乎以为他根本没在听。直到她说完,有些忐忑地看向他,才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嗯。”

只有一个字,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午轻枝的心跳又乱了节奏。她不敢深究那声“嗯”里的含义,是认同?是敷衍?还是……某种承诺的开端?她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着唱片目录上模糊的字迹,耳根却在昏暗的光线下悄悄红了。

毕业季的喧嚣像一场席卷一切的风暴,吹散了校园里最后一丝无忧无虑的空气。论文答辩、散伙饭、打包行李……空气里弥漫着离愁别绪和前途未卜的躁动。午轻枝和顾琛之间,那种在唱片行角落里悄然滋生的默契与暧昧,也被这风暴推到了必须面对的现实礁石上。

北方的消息像冰冷的针,一次次刺穿午轻枝努力维持的平静。母亲带着哭腔的电话,断断续续,夹杂着继父醉醺醺的咆哮背景音:“……你弟……又惹事了……轻枝啊,妈这心里……实在没着落……你什么时候能回来看看……”每一次挂断电话,午轻枝都觉得肩上的无形枷锁又沉重了几分。那个她逃离的小镇,像一个巨大的、无法摆脱的黑色漩涡,再次清晰地出现在她的未来里。

她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看着外面绿意盎然的校园,手指却冰凉。她必须回去。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和沉重。不是为了那所谓的“家”,而是为了那个在泥潭里挣扎、对她仍有微弱依赖的母亲。那是她无法彻底斩断的脐带。

而顾琛,他的轨迹早已确定。南江顶尖的科技公司伸来了橄榄枝,一个前景无限的核心项目组,是他专业领域内能触及的最好平台。他谈起那个项目时,眼中闪烁的光亮,午轻枝再熟悉不过——那是他在攻克难题时、在代码世界里找到完美路径时才有的神采。

分歧在沉默中酝酿,像缓慢积聚的雷云。他们依旧一起吃饭,一起在图书馆赶最后的论文,但话题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以后”。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令人窒息的张力。午轻枝能感觉到顾琛的欲言又止,能捕捉到他看向自己时,镜片后那抹复杂难辨的微光。那里面有困惑,有不赞同,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

直到那个闷热的午后,蝉鸣聒噪得令人心烦。午轻枝终于在一个关于家乡某条河流污染的深度报道选题上,拿到了导师的强力推荐信。这本该是高兴的事,却像最后一片羽毛,压垮了她紧绷的神经。她几乎是跑着离开导师办公室,在人来人往的林荫道上,拨通了顾琛的电话。

“喂?”顾琛的声音传来,背景音是实验室特有的轻微嗡鸣。

“顾琛,”午轻枝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我决定了。拿到推荐信了,回去就投那边的报社。”

电话那头是长长的沉默。午轻枝能想象他此刻的样子,一定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眉头紧锁。

“南江的媒体资源,”顾琛的声音终于响起,冷静得近乎残酷,“比那边好太多。你的起点会更高。”

“我知道!”午轻枝打断他,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尖锐,“可我必须回去!我妈她……”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变成一片苦涩的酸胀。她没法解释清楚那个泥潭般的家对她意味着什么,那种深入骨髓的牵绊和责任。

“每个人都有原生家庭的问题,轻枝。”顾琛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冰冷的刀锋,“你不能让它永远绑架你的人生选择。留下,机会是实实在在的。”

“绑架?”午轻枝像是被这个词狠狠刺了一下,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让她眼前一阵发黑,“顾琛,你根本不懂!你永远那么冷静,那么理智,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那是我妈!不是什么可以简单切割的‘问题’!”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空旷的林荫道上传开,引来几个路人的侧目。委屈、愤怒、不被理解的孤独感瞬间淹没了她。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沉默,比上一次更久,更沉重。午轻枝能听到他压抑的呼吸声。

“……所以,你的决定,就是放弃这里的一切,回去?”顾琛的声音低沉下来,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

“是!”午轻枝斩钉截铁,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视线一片模糊。她需要他的一点理解,哪怕只是一点点认同的犹豫。

“那好。”顾琛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午轻枝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沉入无底的冰窟,“我知道了。”

电话被挂断了。忙音突兀地响起,像一把钝刀,在她心口狠狠锯了一下。

午轻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回声”唱片行门口的。天色阴沉,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地压着,空气闷热黏腻,一丝风也没有。那条熟悉的小街,此刻在午轻枝模糊的泪眼里扭曲变形。

推开那扇熟悉的木框玻璃门,风铃发出喑哑的碰撞声,不再是往日的清脆。店里弥漫的旧唱片气味,此刻闻起来只让她感到一阵阵窒息的晕眩。她一眼就看到了顾琛。他站在他们惯常停留的唱片架前,背对着门口,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疏离。

午轻枝一步步走过去,脚步虚浮。她停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店里的老唱片机正播放着一首不知名的爵士乐,萨克斯风呜咽着,如泣如诉。

顾琛缓缓转过身。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镜片后的眼睛深不见底,像两口幽寒的古井。他手里没有拿唱片,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心慌的平静。

午轻枝被这目光刺得浑身一颤,积蓄的情绪终于决堤。她上前一步,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语无伦次:“顾琛……我不是……我只是……我不能……”她想解释那个电话里的失控,想倾诉家里的压力,想告诉他自己的挣扎和不得已。

顾琛却微微侧过头,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拒绝。午轻枝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

“轻枝,”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一丝波澜,却像冰锥一样扎进午轻枝的耳朵,“道不同。”

午轻枝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具毁灭性。它彻底否定了他们曾经共享的一切——那些唱片行角落里的心跳加速,那些共享耳机时的体温,那些关于“未来小家”的、带着暖意的想象。原来在他眼里,那些都轻如鸿毛,抵不过一个现实的选择。

午轻枝的心口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看着顾琛,看着他那张曾经让她心动不已、此刻却只剩下陌生冰霜的脸,巨大的绝望和屈辱感灭顶而来。最后一丝试图挽回的勇气也烟消云散。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所有的解释,所有的委屈,都堵在了喉咙里。她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向门口。推开门的一刹那,外面憋了许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冰冷地砸在脸上、身上,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她没有回头,一头扎进白茫茫的雨幕里,跌跌撞撞地向前跑。

雨水混合着泪水,在她脸上肆意横流。身后,唱片行的门缓缓合上,隔绝了那呜咽的萨克斯风,也隔绝了她以为会拥有的、关于青春和爱情的所有幻想。大雨滂沱,冲刷着南江的街道,也冲刷着她狼狈不堪的逃离。她跑得那么快,那么用力,仿佛要把那个叫顾琛的人,连同那个叫“回声”的唱片行,永远地、彻底地甩在身后。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

午轻枝把自己埋进了南江的新闻土壤里。从社会新闻版块的小记者做起,追踪过凌晨菜市场的缺斤短两,报道过老旧小区改造的钉子户纠纷,也揭发过郊区黑作坊的污水排放。她的名字“午轻枝”开始在小城有些辨识度,不再是报社里那个沉默寡言的新人。她租住在报社附近一个老小区里,一室一厅,朝北,冬天冷得像冰窖,夏天闷热得如同蒸笼。房间简陋,唯一的装饰是窗台上几盆顽强活着的绿萝。没有唱片机,没有顶天立地的书架,更没有阳光充足的窗台。这里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与她当年在“回声”唱片行角落里描绘的那个“小家”,隔着天堑。

她刻意不去打听南江的消息,尤其是关于那个人的。只是在某个深夜赶稿时,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财经新闻板块,一个熟悉的名字一闪而过——“南江星海科技新锐技术总监顾琛获行业创新大奖”。她指尖一顿,随即面无表情地关掉了网页,屏幕的冷光映着她没什么血色的脸。心脏深处某个角落,传来一丝极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的抽痛。她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眼前的拆迁纠纷采访稿上。生活像一条浑浊却平静的河,推着她向前,容不得太多回望。

平静的假象被一只肮脏的手粗暴撕碎。

报社新调来的副总编,姓杨,四十多岁,头顶微秃,总喜欢在开会时把“资源”、“平台”、“年轻人要懂得把握机会”挂在嘴边。起初是言语上的试探,带着酒气的靠近,夸她稿子写得有灵气,手“不经意”地拍在她肩膀上。午轻枝忍着恶心,不动声色地避开。后来变本加厉,以讨论选题为由,晚上打电话到她私人手机,言语间的暗示越来越露骨。

那天,午轻枝刚完成一个重要的暗访报道初稿,身心俱疲。王副总编把她叫进办公室,门虚掩着。他先是假模假样地夸赞了一番稿子,然后话题一转,肥胖的身体从办公桌后绕出来,带着一股浓烈的古龙水和烟草混合的浊气,站得极近。

“小午啊,这篇稿子分量很重啊,能不能上头条,甚至能不能发出去……这里面的门道,可深着呢。”他眯缝着眼,目光黏腻地在她脸上、身上逡巡,一只手状似无意地搭上了她椅子的靠背,身体前倾,几乎将她圈在椅子里。

午轻枝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她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王总,稿子按流程走就行!我还有事!”她抓起桌上的稿子,转身就想走。

那只肥胖的手却更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油腻腻的触感让她头皮发麻。“急什么?”杨副总编的声音压低,带着令人作呕的笑意,“年轻人,要沉得住气。晚上一起吃个饭?我们深入‘交流’一下……位置,我都订好了。”

午轻枝用力甩手,却没能挣脱。屈辱和愤怒像岩浆一样冲上头顶。她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泛着油光的脸,猛地抬起另一只手,狠狠一推!

“滚开!”

杨副总编猝不及防,被她推得一个趔趄,撞在身后的文件柜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暴怒取代:“午轻枝!你反了天了?!”

午轻枝趁他分神,猛地抽回手,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办公室。走廊里同事或惊讶或探究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背上。她冲进洗手间,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瓷砖滑坐在地上,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她看着手腕上被捏出的清晰红痕,胃里一阵痉挛,终于忍不住干呕起来。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深刻的、被玷污的愤怒和无助。

她知道,这份工作,到头了。那个勉强称之为“家”的出租屋,也快没了。

就在同一天下午,她接到了房东的电话。一个声音冷漠的中年女人:“午小姐?通知你一下,下个月房子到期我就不续租了。我离婚了,这房子得收回来装修。你尽快找地方搬吧。”语气干脆利落,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工作、住所,在一天之内,轰然坍塌。

午轻枝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洗手间的灯光惨白地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手腕上的红痕刺目地提醒着她刚才的屈辱。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天空,和记忆中那个大雨倾盆、她从唱片行狼狈逃离的下午,诡异地重叠在一起。巨大的疲惫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无处可去了。那个北方小镇的“家”,从来就不是港湾,是另一重枷锁。可眼下,似乎只剩下那一个、她曾拼命逃离的方向。

辞职信是午轻枝连夜打印出来的,A4纸上只有一行冰冷的字:“本人午轻枝,因个人原因,申请离职。”没有解释,没有余地。她把它放在部门主任的桌上,在对方惊愕的目光中,平静地收拾了自己桌上为数不多的私人物品——一个用了很多年的马克杯,几支笔,一个记录本。

小枝你真要走啊(一旁的同事插嘴道)这是一个戴着眼镜胖乎乎的女孩叫小初

不然呢?干不下去了,天天在这受气,那家伙天天刁难我,你看不出来?

你是说老杨啊,

不然呢

我也承认他确实是刁钻了一点

工资那么一点,事还多,干不下去了,我想回家了,毕竟朋友都在宜川

行了我收拾好了,各位继续好好加油,我先走一步了

她抱着箱子离开了南江电视台的大楼

刚到租的房子门口,之间一个身材臃肿的不算很高且卷发的妇女拉着孩子站在门口

您,这是

真对不起,小美女,其实我,

走先进去再说吧

说着她打开门,三人进了房间

这是她租了三年的一个两居室室的四楼的楼梯房,里面都是原木的家居,客厅是皮质沙发

她放下箱子,起身去给女人倒了一杯水,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又从兜里掏出了几块糖果给那个小男孩

真的不好意思,我老公出轨了,我和他离婚了和孩子没有地方住,这个房子不能租给你了

可是这个房子还有半年到期吧

我把租金全部退给你,你看我带个孩子也不容易

那你能推迟几天收房吗?我得去找新的房子

可以,但最多给你三天

好,我知道了

送走了女人和孩子

她看着箱子发呆,她给闺蜜打电话

怎么给我打电话了

我辞职了

都干了这么长时间,为什么辞职了

没什么,就是不想干了,我想回宜川了

可是你回宜川可能又要重头再来了

我想你了,我想你们了

说着她哭了出来

没人知道,她陪老杨出去谈业务,被人猥亵,她把杯子摔在了地上,上头不开心,业务谈崩了,老杨故意刁难她,和她说业务就得这么来的,不然就拉不到投资,而她什么也不能说,她在电视台一看到老杨就觉得恶心,

而她不想让任何人但心,什么都不能说,唯一只有哭,她太压抑了

你怎么哭了,受委屈了吗,好啦好啦,别哭了

她抽噎着,房东让我三天内搬走,我也没地方住了

我当初你毕业我就和你说南江有什么好的,钱够不够,不够我给你转,回来吧,

她抽噎着,可是我没有家,没有人要我

你胡说什么,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快回来和我一起住,吃什么我给你做

我想你了,别哭了,你哭我也想哭,回来吧

她止住哭泣,挂了电话,她的微信收到了房东的退款,8000元,她收了款什么也没回。

她从手机上看最快回宜川的车票,只有明天晚上

于是她开始收拾打包行李,等收拾打包完东西,已经凌晨五点了,她定了一个十点的闹钟,去了小区的快递站把打包的东西寄回宜川,自己只有一个包和一个行李箱等洗漱完,给自己做了最后一顿早饭,等吃完她收拾了一下房间,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等她醒来看了一眼手机已经下午五点了,她穿好鞋,把钥匙放在了门口的地毯下,背着包,提着行李箱下楼,打了一辆出租车

要去哪

高铁站

好的

她打开手机给房东发了个消息,

我已经搬走了,钥匙在门口的地毯下面,电闸也关了

谢谢

她靠着车窗发着呆,思考着什么,雨打在车窗上,她点开了通讯录,拨通了一个号码,没到三秒又挂断了

算了,还是不打了,我就是个外人

她六岁那年,父亲在外面包养了一个女大学生,妈妈发现了这件事选择了包容,后来有一段时间,妈妈痴迷于整容化妆想挽回父亲,封建思想的父亲接受不了,后来那个小三怀孕了,两人争吵,于是两人离了婚,她被判给了妈妈

后来妈妈找了一个亡妻的富商老头,老头有三个孩子,家里实在容不下她,她被送到了乡下的外婆家,直到她考上了宜川大学,初中毕业妈妈让她辍学打工,说她的表妹初中就辍学打工了,现在经济独立还能挣钱给父母,她不同意和母亲大吵了一架,后来母亲断了她的生活费,她就去借助学贷款,去打工挣生活费,好在她毕业后第一年,什么都干,省吃俭用就把贷款还清了,但她第一年一分不剩,大过年一个人躲在出租屋里吃泡面,后来她吃泡面吃的看见泡面就想吐

就在她想再一步回忆的时候,这个时候突然手机响了,一个宜川的陌生号码

她犹豫了,忐忑不安的接通了那个号码

你怎么这么久不结电话,

电话那头想起了熟悉的声音,是闺蜜林初

你怎么换号码了,公司要换的,这个是工作号

你上车了吗

怎么了

没怎么

这么敷衍我

没有,就是有点累

几点到宜川

大概是下午四点

买的是哪个站的票

宜川南站

我在出站口等你,你到了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知道了

我还要忙,那我先挂了

嗯,拜拜

挂了电话,她闭着眼睛眯了一会儿,等醒来的时候也快到站了

打包行李的过程快得像一场梦游。三年的痕迹,只装满了两个半旧的大行李箱和一个鼓鼓囊囊的登山包。她把钥匙留在那个冰冷的、朝北的出租屋餐桌上,最后环顾了一眼这个从未让她感到温暖的“家”,然后拖着箱子,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电梯。

高铁一路向北,窗外的景色从熟悉的城市轮廓,逐渐过渡到广阔的、略显萧索的北方平原。午轻枝靠着冰冷的车窗,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风景,眼神空洞。手腕上被捏出的红痕已经变成了淡淡的淤青,像一块丑陋的烙印。包里那张被退回的租房押金收据,硬硬地硌着她的腿。她觉得自己像一片被连根拔起的浮萍,被浑浊的河水裹挟着,身不由己地漂向未知的、却注定不会安稳的岸边。

故乡的车站,比记忆中更加陈旧破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煤灰和廉价小吃的、属于北方工业小城的特有气味。

出了站选远的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

午轻枝

她回头一看是陈屿安,于是提着行李箱往陈屿安的方向走

陈屿安是林初大学学长,也是她大学的暗恋对象,

你怎么在这?

林初派我来接你,大小姐欢迎回宜川,请上车

她人呢

她说她有其他事要忙,我送你回她那里

不用了,我想自己先定一个酒店,明天我就去找房子,我不想麻烦她

她说一定让我把你带到她那里,三年没见,你不想她吗

赶紧上车,他拿了她的行李箱,你要住酒店就去到她家和她说,快上车我的大小姐

说着她无可奈何的被他推上了车,眼看行李箱被锁到了后背箱,她也只能先去林初家了

陈屿安,你这车可以啊

这车不是我的,是林初的

她买车了

嗯,去年买的

话题陷入尴尬,两人沉默不语

对了,你和你男朋友怎么样了

男朋友?早就分了,分开有三年了

抱歉啊,我不该问的

没事,早都过去了

你呢?谈女朋友了吗

没呢,还没遇到合适的

你也该谈了,都奔三十的人

你别说我,你不就比我小一岁

对了,我记得这不是往林初家的方向啊

嗯,她大学毕业就从家里搬出去住了,再过两个红绿灯就到了

到了,她下了车

只见小区门口写着清乐府

她住六栋702,我陪你进去吧

两人坐了电梯到了七楼,702

陈屿安打电话给林初

电话接通了,到你门口了,你家密码……

没等陈屿安说完,门开了

林初像一颗炮弹一样冲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她,力道大得让午轻枝踉跄了一下。明玥身上带着一股好闻的、干净的皂角香气,瞬间冲淡了午轻枝鼻尖萦绕的旅途尘埃和心底的阴霾。

“瘦了!怎么瘦成这样了!”林初松开她,双手捧着她的脸,眼圈红红的,上下打量着,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电话里也不说清楚!是不是受欺负了

午轻枝看着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看着她脸上毫不作伪的关切和心疼,心底那座冰冷的堤坝,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连日来的委屈、疲惫、强装的镇定,在这一刻再也压抑不住。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回抱住了林初,把脸深深埋进好友带着皂角清香的肩窝里,肩膀无法控制地轻轻颤抖起来。

“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回家了。”林初拍着她的背,声音也哽咽了,“有我在呢,天塌下来姐们儿给你顶着!”

午轻枝被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林初那间虽然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温馨的卧室。

“你就给我安心在这儿住着!找什么房子?外面那些破地方又贵又脏!”林初一边麻利地把午轻枝的行李往墙边推,一边不容置疑地宣布,“正好我妈去我姨家住一阵子,家里就咱俩!多好!”

午轻枝看着这间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小屋——窗明几净,床上铺着碎花床单,书桌上摆着林初养的多肉和几本时尚杂志,墙上还贴着她们高中时的合影——一种久违的、属于“家”的暖意,丝丝缕缕地渗入她冰冷疲惫的四肢百骸。她紧绷了太久的神经,在好友强势的庇护下,终于有了一丝松懈。

林初……”午轻枝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

“打住!”林初立刻竖起一根手指,打断她,“感谢的话省省。现在,吃饭!洗澡!睡觉!有什么事,明天太阳照常升起再说!”

接下来的几天,午轻枝像是被林初强行按进了温水中。热腾腾的家常饭菜熨帖了空乏的肠胃;被阳光晒得蓬松柔软的被子包裹着疲惫的身体;和林初挤在一张床上,像小时候一样,听着她叽叽喳喳讲小城的八卦、她工作的幼儿园趣事,那些沉重的、肮脏的过往,似乎真的被暂时隔绝在了门外。

但午轻枝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休憩。她不可能永远赖在林初家。重新开始,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落脚点。

这天下午,林初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手里挥舞着手机:“轻枝!快!收拾一下跟我走!有房!”

午轻枝刚睡醒午觉,还有些懵:“啊?这么快?”

“运气好到爆!”明玥一把将她从床上拉起来,“我同学,就上次我让他去车站接你的那个,你知道吧?陈屿安,他同事,搞IT的,前两年被公司外派到国外什么项目去了,刚结束!他那套小公寓空着一直没租,就托陈屿安偶尔照看一下。这不,人马上要回来了,听说也就待个把月,处理点事还得回南江总公司。陈屿安想着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趁他回来前短租出去,还能收点租金,添置点东西!关键是——”

林初眼睛亮晶晶的,凑近午轻枝,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陈屿安说了,那哥们儿品味特好,房子收拾得特别有格调!而且,位置绝了!就在咱们以前老爱逛的那个梧桐老街后面,闹中取静!租金嘛,”她比了个“OK”的手势,“因为是短租,又看老同学面子,友情价!”

午轻枝被她的兴奋感染,心里也升起一丝期待。梧桐老街后面,那一片都是有些年头的老建筑,红砖墙,梧桐树遮天蔽日,环境确实清幽。

“去看看?”午轻枝问。

“必须的!现在就出发!”明玥一把抓起钥匙。

午轻枝跟着林初,穿过熟悉的梧桐老街。午后阳光被浓密的梧桐叶筛成细碎的光斑,跳跃在古朴的石板路上。老街后面,是几排闹中取静的旧式红砖小楼,带着岁月的痕迹,却并不显得破败,反而有种沉淀下来的安稳感。

陈屿安已经在约定的路口等着了。他手里拎着一串钥匙,笑呵呵地跟林初打招呼,房子在三楼,没电梯,爬爬就当锻炼身体了。”

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回荡在安静的楼道里。午轻枝的心跳莫名地有些快,越往上走,空气里似乎弥漫开一种若有似无的、旧书和木头混合的、让她感到奇异的熟悉气息。

陈屿安停在三楼西户的门前,掏出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

“请进,随便看。陈屿安侧身让开。

午轻枝跟在林初身后,一步踏了进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挡地穿过一整面墙的巨大玻璃窗,慷慨地泼洒进来,将整个客厅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光线中浮动着细微的尘埃,像跳动的金色精灵。

她的目光,被牢牢地钉在了窗边。

就在那扇洒满阳光的窗台下,静静地安置着一台机器。深棕色的木质外壳,泛着温润的光泽,顶部是厚重的、圆形的透明防尘罩。透过那层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安静躺着的黑色圆盘——一台黑胶唱机。样式古朴,线条流畅,透着一股时光沉淀的优雅。阳光落在它身上,仿佛为它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晕。

午轻枝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冲上头顶,发出巨大的轰鸣。她像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门口,动弹不得。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台唱机,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剧烈收缩。

她的视线机械地、不受控制地移动。

唱机旁边,是一个同样深棕色的矮柜。柜面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摞黑胶唱片封套。阳光勾勒出它们方正的边缘,那些熟悉的、或陌生却充满质感的封面图案,无声地诉说着声音的故事。

她的目光再向左移。一整面墙,从地板直通天花板,是深色的实木书架。书架上并非空空如也,而是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书籍。大部分空间是空的,但那些已经占据的位置,书籍按照高矮排列着,有些是簇新的精装书脊,闪烁着油墨的光泽,有些则明显带着翻阅过的旧痕,书页微微泛黄卷曲。阳光斜斜地打在书脊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光影。

午轻枝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客厅中央靠墙的地板上。

那里随意地堆叠着几个坐垫。不是市面上常见的规整形状,而是那种软塌塌的、填充得异常饱满的布艺垫子。米白色、浅灰色、亚麻色……布料看起来柔软而富有肌理感,蓬松地堆在那里,像几朵慵懒的云,散发着一种“陷进去就不想起来”的无声邀请。

阳光、黑胶唱机、码放唱片的矮柜、顶天立地的书架、柔软如云的坐垫……

每一个元素,都精准无比地、严丝合缝地,与她三年前那个闷热的下午,在“回声”唱片行昏暗的角落里,带着羞怯和憧憬,对顾琛描绘过的“未来小家”的蓝图,完美重合!

不是相似。

是复刻!

一种巨大的、近乎荒诞的不真实感攫住了午轻枝。她仿佛一脚踏入了自己三年前编织的梦境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脸颊滚烫,指尖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细微的磕碰声。

“轻枝?轻枝?”明玥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水底传来,带着模糊的回响。她伸手在午轻枝眼前晃了晃,担忧地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这房子……有问题?”

没有问题,要不我们现在就签合同吧

我们现在就签吧,没有问题的

签完合同的下午,两个人就把午轻枝的行李搬到了这里

等到第二天的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客厅宽大的落地窗,在浅色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带。空气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像某种无声的时光碎屑。午轻枝蹲在敞开的纸箱旁,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素色的薄羊绒衫,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细腻的纹理。她刚搬进这间位于南江市中心的高层公寓没多久,处处还带着新居的陌生与空旷气息。

门铃“叮咚”一声脆响,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午轻枝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角,穿过客厅走到门边。透过猫眼,看到门外站着的陈屿安,手里还提着一盒包装精致的糕点。

“屿安?”她拉开门,脸上露出浅淡而礼貌的笑意,“快进来。不是说不用这么客气吗?”

“乔迁之喜,空着手来不像话。”陈屿安笑着走进来,换上门口崭新的拖鞋,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这间宽敞明亮的屋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熟稔,“怎么样,轻枝?住着还习惯吗?这房子格局、采光都是一流的,房东人虽然不在南江,但交接时托付得特别仔细,看得出来很珍惜这地方。”他一边说,一边自然地走向开放式厨房的岛台,把糕点盒放下。

“嗯,特别好。”午轻枝跟过去,拿起电热水壶准备烧水,声音平静,“安静,视野开阔,小区环境也成熟。替我谢谢那位房东先生了,真是麻烦他肯租给我。”

“嗨,谢什么。”陈屿安摆摆手,倚在光洁的岛台边沿,看着午轻枝忙碌的背影。她今天穿了一件宽松的米白色亚麻衬衫,领口微敞,露出一段纤细白皙的脖颈。陈屿安的目光随意掠过,却在下一秒猛地定住了。

午轻枝正侧身去拿橱柜里的玻璃杯,随着她抬臂的动作,一根细细的银色链子从她微敞的衬衫领口滑落出来。链子末端,坠着一枚样式古朴的银戒。戒圈不算粗犷,带着手工捶打特有的、内敛的光泽感。最引人注目的是,戒指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刻满了细密的、交错的平行纹路,像某种不为人知的密码,又像被时光反复摩挲留下的印记。

陈屿安的呼吸骤然一滞。

不可能认错。

这戒指的样式、那独特的纹路…尤其是那仿佛承载了无数个深夜摩挲才形成的温润光泽……太像了。不,不是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根紧绷了许久的弦猝然断裂。无数记忆碎片瞬间汹涌而至——

顾琛办公室里,午后的阳光同样斜照进来,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那枚戒指就松松地套在他左手小指上。他说话时,或者仅仅是思考时,右手拇指总会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抚过戒指上那些细密的刻痕。有时说着说着,声音会低下去,眼神飘向窗外南江灰蒙蒙的天际线,指腹下的动作却变得更加缓慢、更加沉重。

“屿安,你知道吗?”顾琛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回忆浸透的疲惫和执拗,在陈屿安耳边清晰地回响起来,“她走以后,我找过她。找了很久…五年…五年了,南江就这么大…可我找不到。”

“她以前…就喜欢这种带着旧时光感觉的小东西,说它们有故事,有温度。”顾琛摩挲着戒指,指腹下的纹路仿佛刻进了他的血肉里,“这戒指…是我和她一起在宜江边一个老银匠铺子里打的。一人一个。刻了日期,还有…地名。南江…宜江…2017年冬…”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陈屿安的目光死死锁在午轻枝胸前那枚随着她动作轻轻晃动的戒指上,一股冰冷的战栗感从脊椎一路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喉咙干涩得厉害,像被砂纸狠狠磨过。

“轻…轻枝?”他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发紧,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突兀地在安静的厨房里响起。

午轻枝刚把两个玻璃杯放在岛台上,闻声抬头,清澈的目光里带着一丝询问:“嗯?怎么了屿安?你脸色好像不太好?”

陈屿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的视线像被强力磁石吸住,牢牢钉在那枚银戒上。他抬起手,指向她的胸口,指尖都在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来:

“那个…戒指…能…能给我看看吗?”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午轻枝微微一怔,下意识地低头,顺着陈屿安所指的方向看去。当她的目光触及自己胸前晃动的戒指时,脸上那点礼貌的浅笑瞬间僵住,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空白的茫然。她几乎是本能地抬手,紧紧攥住了那枚微凉的金属,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不定的审视,死死盯着陈屿安,声音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

“你…问这个做什么?”警惕和一种深埋的恐慌在她眼底迅速蔓延。

陈屿安看着午轻枝瞬间苍白的脸和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戒备,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灼烧感刺入肺腑。他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

“这戒指…上面的纹路…是手工刻上去的,对吗?不是机器压的。”他的目光锐利如刀,试图穿透她眼中筑起的壁垒,“戒圈内侧…是不是…刻了字?”

午轻枝的身体猛地一震,攥着戒指的手指收得更紧,指关节凸起,毫无血色。她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中了要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撞在冰冷的冰箱门上,发出一声闷响。她眼中的戒备瞬间被一种更深的、近乎惊骇的情绪取代,唇瓣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陈屿安捕捉到了她这细微却剧烈的反应。最后一丝侥幸的灰烬彻底熄灭。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了然和沉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复杂情绪。他看着午轻枝那双写满惊疑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地将那个名字砸进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

“刻的是‘南江-宜江 2017’,对吗?”他顿了顿,每一个音节都重若千钧,“这戒指…是谁的。”

就是一个大学朋友的,

那可能就是我多想了,你大学是在外地读的,可能不是一个人,我有一个同事之前的戒指和你很像

“这房子,“就是我刚刚说的那个同事的,我们在宜江一个办公室坐了三年!”

“三年!”他加重了语气,伸出三根手指,像是在强调一个漫长而煎熬的时间跨度,“整整三年!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他跟我讲他那个…他那个在南江走丢了的姑娘!讲他们一起在宜江边那个破旧的小银匠铺子里打戒指!讲那个冬天!讲他有多后悔!讲他找了她多久!”

“五年!他在南江找了五年!找不到!后来,不知道他从哪里打听到的消息——”陈屿安死死盯着午轻枝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下:

“听说那个姑娘…留在了南江工作。所以,他下定了决心!”他猛地挥了一下手,仿佛要斩断所有的犹豫,“他辞掉了宜江那份多少人挤破头都抢不到的工作!铁了心要回南江!”

于是她想起了分手的那个晚上

毕业季的风暴席卷一切。午轻枝北方的家里像巨大的黑色漩涡,母亲带着哭腔的电话和继父醉醺醺的咆哮背景音,一次次刺穿她的平静。她必须回去。不是为了那个“家”,而是为了在泥潭里挣扎、对她仍有微弱依赖的母亲。那是她无法彻底斩断的脐带。

而顾琛,他的轨迹早已确定。南江顶尖科技公司的橄榄枝,核心项目组的光明前景。他谈起项目时眼中闪烁的光亮,午轻枝再熟悉不过——那是他在攻克难题时才有的神采。

分歧在沉默中酝酿。他们依旧一起吃饭,一起在图书馆赶论文,但话题避开了“以后”。空气里弥漫着小心翼翼的张力。午轻枝能感觉到顾琛的欲言又止,能捕捉到他看向自己时,镜片后那抹复杂难辨的微光——困惑,不赞同,或许还有一丝受伤?

闷热的午后,蝉鸣聒噪。午轻枝终于拿到了导师对家乡河流污染深度报道的强力推荐信。这本该高兴,却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几乎是跑着离开导师办公室,在人来人往的林荫道上,拨通了顾琛的电话。

“喂?”背景是实验室的轻微嗡鸣。

“顾琛,”午轻枝的声音急促,“我决定了。拿到推荐信了,回去就投那边的报社。”

电话那头是长长的沉默。

“南江的媒体资源,”顾琛的声音终于响起,冷静得近乎残酷,“比那边好太多。你的起点会更高。”

“我知道!”午轻枝打断他,声音拔高,带着崩溃的尖锐,“可我必须回去!我妈她……”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变成苦涩的酸胀。

“每个人都有原生家庭的问题,轻枝。”顾琛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冰冷的刀锋,“你不能让它永远绑架你的人生选择。留下,机会是实实在在的。”

“绑架?”午轻枝像是被这个词狠狠刺了一下,血液冲上头顶,眼前发黑,“顾琛,你根本不懂!你永远那么冷静,那么理智,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那是我妈!不是什么可以简单切割的‘问题’!”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引来路人侧目。委屈、愤怒、不被理解的孤独感淹没了她。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沉默,比上一次更久,更沉重。

“……所以,你的决定,就是放弃这里的一切,回去?”顾琛的声音低沉下来,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

“是!”午轻枝斩钉截铁,泪水涌了上来。

“那好。”顾琛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午轻枝的心猛地沉入冰窟,“我知道了。”

忙音突兀响起。

午轻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回声”唱片行门口的。天色阴沉,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地压着,空气闷热黏腻。她推开门,风铃发出喑哑的碰撞声。店里弥漫的旧唱片气味,此刻只让她感到窒息的晕眩。她一眼看到了站在唱片架前的顾琛,背对着门口。

她一步步走过去,停在他身后几步远。顾琛缓缓转过身。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镜片后的眼睛深不见底,像两口幽寒的古井。他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心慌的平静。

午轻枝被这目光刺得浑身一颤,积蓄的情绪决堤。她上前一步,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语无伦次:“顾琛……我不是……我只是……我不能……”她想解释电话里的失控,想倾诉家里的压力。

顾琛却微微侧过头,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午轻枝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

“轻枝,”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一丝波澜,却像冰锥一样扎进她的耳朵,“道不同。”

午轻枝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具毁灭性。它彻底否定了他们曾经共享的一切——那些唱片行角落里的心跳加速,那些共享耳机时的体温,那些关于“未来小家”的、带着暖意的想象。原来在他眼里,那些都轻如鸿毛,抵不过一个现实的选择。

心口像被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巨大的绝望和屈辱感灭顶而来。最后一丝勇气烟消云散。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铁锈般的腥甜。所有的解释,所有的委屈,都堵在喉咙里。她猛地转身,踉跄着冲向门口。

推开门的一刹那,憋了许久的大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冰冷地砸在脸上、身上。她没有回头,一头扎进白茫茫的雨幕里,跌跌撞撞地向前跑。雨水混合着泪水肆意横流。身后,唱片行的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呜咽的萨克斯风,也隔绝了她关于青春和爱情的所有幻想。大雨滂沱,冲刷着她狼狈不堪的逃离。她跑得那么快,那么用力,仿佛要把那个叫顾琛的人,连同那个叫“回声”的唱片行,永远地甩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