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慈庆宫端本堂中出来,张之极一路闷闷,低头不语,似有重重心事。
一边的骆养性还有些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习得一身武艺,不就是货与帝王家?
圣上尊颜,多少人见而不得,而他不仅见了,还能得到陛下信重。
骆养性顿感前途一片光明。
“唉~”
两人走到前殿廊庑,张之极驱散了在此地休息的锦衣卫‘大汉将军’,突然叹了一口气。
“小国公何故叹气?”骆养性脸上露出疑惑不解之色。
方才面圣之时,陛下对这个国公嫡子尤为看重,怎么这厮倒是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
“你不懂,若是你每天可以混吃等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雅兴了,便去东城教坊司听听曲,兴致来了,便可去西院勾栏赛马赌酒,若是想要寻寻刺激,翠云轩的扬州瘦马、醉仙楼的花魁,能让你隔日起不来床,这日子,难道你会不想要?”
张之极说着,一脸的追忆。
骆养性对这些风月之所不感兴趣,只是说道:“女人只会影响我的拔刀速度,小国公莫要辜负了一身本事。”
张之极对着骆养性翻了个白眼,说道:“你年纪尚未到,到了怕是你比我还好此道,改日我带你去体验一番...”
但话还没说完,张之极却是抓耳挠腮起来了。
他现在还敢去吗?
陛下都要他去做燕山破阵将,他还能做风月红尘客?
早知今日装病的!
只是...
以陛下的本事,他装病也无用罢。
“我对女人不感兴趣!”骆养性双手抱胸,眼神坚定如铁。
张之极呵呵冷笑一声,说道:“护国寺西廊下有几处暗门子,里面有些姿色不错的女子,一次交易不过三钱银子,你去了便知晓滋味了。”
“哼!”
骆养性冷哼一声,说道:“我这便通报顺天府,让他们查抄了此处!”
“你这...”
张之极无力倚靠着栏杆葛优瘫。
入了一次宫,不能摆烂就算了,今后还要和这榆木脑袋共事。
张之极是感觉自己的前途一片灰暗。
...
端本堂中。
在张之极与骆养性离开之后,朱由校便差人去真觉寺唤高淮过来。
至于为什么一个太监,不在皇城之中,反而在寺庙里面,朱由校问了王体乾之后,才明白其中关节。
真觉寺是正德年间御马监太监张锐重修,专门收留年老无依的宦官。
这是解决宦官养老问题的。
与之类似的皇家敕建寺庙,还有王振修建的智化寺。
其实,以高淮的地位,不至于要混到去真觉寺养老,毕竟他是万历后期宫中数得上号的太监,又被派去辽东做矿监,油水丰足。
大可自己花点钱,在宫外购置田产,建私宅荣养,奴婢成群。
只可惜,高淮在辽东的差事没办好,甚至不能说是没办好,而是将事情办砸了。
高淮受命开矿、征税辽东。
其爪牙廖国泰虐民激变,他诬捕诸生数十人。旋诬劾辽东总兵马林,又扣除军士月粮,以致前屯卫、金州、松山等地戍军哗噪,他奔逃回京,诬奏同知王邦才、参将李获阳,激起辽东境内变乱。
他能活着养老,自然是各方走动,耗尽了积蓄,这才换得一条性命苟延残喘。
否则,似底层太监一般流落街头或返乡潦倒,在某个寒冷的冬天冻毙街头也不是不可能的。
待高淮入宫,朱由校已经是用过晚膳,从乾清宫哭灵归来了。
此刻,天穹星点密布,秋风习习,夹带着些许寒意。
朱由校打了一套五禽戏,在宫人伺候之下洗漱干净,换了一身干爽常服,这才到端本堂见到了老太监高淮。
高淮裹在一袭泛灰的麻衣里,像截枯柳枝斜立在地上。
脖颈处的皮肤松垮垂叠,褶皱里嵌着经年的汗碱,似黄褐交叠如虫蛀的经卷。
“奴婢拜见陛下。”高淮心中惴惴不安,不知新君为何召见他。
难道是来问罪?
至于说重用他?
他垂垂老矣,便是陛下要重用,他也没有这个心力了。
朱由校摆了摆手,问道:“高淮,朕今日召你,便是要询问辽东情况的。”
原来是问事。
如今的高淮只想要安度余生,面对大明皇帝的问题,他当即说道:“陛下但问,老奴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朱由校点了点头,问道:“辽东经略熊廷弼今日送到朕面前的请辞表中言:‘辽民鬻妻女以纳粮,十室九空,饿殍载道。’是真是假?”
高淮沉默片刻,换做年轻的时候,他肯定不会将答案告诉皇帝的。
因为这不是皇帝喜欢听到的答案。
但是现在...
无所谓了。
高淮当即说道:“确是辽东实情。老奴在辽东之时,已有这种情况出现,时至今日,辽东战事不断,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
“是何原因?”
高淮直言道:“主要是征税过重。“辽饷”,每亩加派 9厘银,辽东农民实际税负达每亩1.2两,普通年景亩产折银仅0.8两。”
也就是说,老百姓即便是拼命重地,到了年末,不仅没有盈余,反而还要倒欠?
朱由校心中沉重,再问道:“辽东明军逃兵甚众,缺额严重,边将以空饷养家兵,此事可有?”
高淮点了点头,说道:“这亦是实情。不仅如陛下所言般,还有军饷拖欠,士兵为活命,典卖盔甲兵器换粮。并且装备腐朽,大部分的火铳锈蚀炸膛,盔甲蛀损不堪用。”
清兵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但朱由校也听过另外一句:
明军不满饷,满饷不可敌。
辽东的明军能够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抵挡后金的进攻,说实话,已经是尽力了。
朱由校再问了几个问题,便觉得兴致寥寥了。
赏赐了高淮些许财物,命人送其归真觉寺。
朱由校当即将魏朝唤来,他先是提起笔毫,在熊廷弼的请辞表中写下:不准二字。
接着将笔毫放下,对着魏朝说道:“朕念,你写。”
魏朝当即拿起笔毫,展开谕纸,沾墨欲写。
而朱由校的话语已出:
“朕谕辽东经略熊廷弼:
览卿所奏《辞辽东经略疏》,言辞恳切,朕心恻然。然辽左危如累卵,九边震动,非卿不能定倾扶危!”
魏朝写到此处,心中一惊。
他欲张嘴,但皇帝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因为皇帝现在在说话:
“卿昔镇辽东,斩逃将以肃军纪,筑坚垒以固边陲,建虏闻卿名而胆寒,此诸葛武侯之遗风也。今虽有小挫,岂可遽萌退志?昔郭汾阳受谗而不改其忠,岳武穆蒙冤而犹奋其勇,卿当效之。
朕知卿性刚直,多方掣肘,已敕吏部严查谤卿者。辽饷五十万即日解送,火器营三千精兵听卿调遣,更赐尚方剑,凡阻挠辽事者,先斩后奏!
昔汉宣帝诏赵充国曰:“将军强食,慎兵事。”朕亦望卿善加餐饭,整军经武。待荡平建虏,麟阁标名,岂不美哉?若再言去职,是弃朕于水火也!
钦赐红袍一袭、玉带一围,以彰卿功。”
魏朝写完批谕,心中震动。
东林党人极力要扳倒熊廷弼,推举袁应泰去经略辽东。
陛下此举,岂不是直接与他们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