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流星倏地划破夜空,同时也划破了大唐皇帝李世民的美梦。
当李世民站在含元殿殿前仰天观望这颗流星之时,心底里总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夤夜的李世民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在很早的时候,就有一则政治预言——“唐三世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
起初,英明神武的李世民并不在意这民间的谣谶。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将天下从自己的儿子手中夺走?
但是这次的天空异象,不得不让李世民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李世民辗转反侧,迷迷糊糊当中沉睡过去。不过只睡了两个时辰,便到了早朝的时间。
李世民草草的洗漱之后,便即更衣。穿上龙袍,戴上冠冕便步入了太极殿。
李世民由于睡眠不足而致精神不佳,草草的应付着文武百官的奏对和进言。待到退朝之时,李世民便回寝宫休息去了。并吩咐内侍宦官,午时之前任何人不得打扰。
午时时分,李世民醒转过来,精神大振。
已经到了午膳时间,御膳房便忙活了起来。李世民在等待御膳的时间里无法静下心来,便到御花园里散步。
就在李世民刚到御花园的时候,一颗豆大的黑点便出现在太阳的正中心处。这一幕,李世民似曾相识。随后李世民脑际有如晴空霹雳般炸裂,耳旁响起轰鸣,过往的一幕在脑际闪现:
武德九年六月的一天,同样出现了太白经天这一景象。当年的太史令傅奕得出的结论是——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
武德九年正是李世民阴谋夺嫡的至关重要的一年。如果说之前李世民还有犹豫的话,那么武德九年六月的这一幕太白经天无疑给了李世民巨大的精神鼓舞,从而也加速了李世民阴谋夺嫡的进程。
昨夜的流星乍现,已经使李世民感到惴惴不安;而今日的太白经天,更是令李世民联想到武德九年那一幕。李世民感到不寒而栗。
李世民随即命内侍宦官传诏太史令李淳风。
李世民来到太极殿的一所偏殿里等待李淳风,命令所有宦官、侍女都不得接近。
李世民在殿内来回逡巡,待宣召李淳风的内侍进殿禀报,李世民方静下心来,整饬了一下衣冠,便宣李淳风进殿。
宦官引着李淳风来到偏殿门前,开门让李淳风进去,自己便在店门外守着,不允许任何人接近。
这一所偏殿规模不甚宏大,百尺见方,与主殿相去甚远。不过接见十数个文武大臣倒是绰绰有余。
偏殿靠近后方有两根漆红色石柱,石柱中间摆着几扇屏风。屏风后有卧榻供李世民在疲累后小憇。屏风前则是一张龙塌和一张几案。龙塌靠背和扶手处雕龙画凤,处处彰显着皇权的威严与尊贵;几案比较简约大气,上面陈设着一些书籍和笔墨纸砚。李世民平时召见某个官员时几乎都在这所偏殿里,既隐秘又不那么局促。
李淳风来到殿里时,李世民正背对着他站在几案之前。李淳风匆忙拜见李世民。李世民听到之后急忙转过身来扶起李淳风。
李淳风突然想到,李世民已陷入沉思,有人接近尚不自知。这太白经天的一幕,已深深的震撼李世民。倘若李世民知道自己得出的结论来,会作何反应?李淳风顿时感到被一股莫名的恐惧笼罩着,四肢有些僵硬。
李世民扶起李淳风后,故作轻松的说道:“日前民间有流言‘唐三世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朕却不信。想当年朕也是平定西秦薛举,东征洛阳王世充,后来围洛打援一举灭掉了窦建德和王世充,这才奠定了我大唐一统的根基。朕征战数载,无数次死里逃生,深知打天下的不易,岂是民间所传那样易与的?只是今日这太白经天倒是让朕颇感不安。不知这次的异象与武德九年那一幕是否有所关联?”
李世民提到武德九年时,语气里夹杂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有几分愧疚,几分心痛,又似有几分无奈。
当年那惨绝人伦事情在李世民的心底深处留下了一道疤,成为了当朝臣民讳莫如深的禁忌。
李淳风深知李世民的雷霆手段。这一幕又与当年如出一辙。李世民如今旧事重提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这似乎已经在告诉李淳风,李世民可以为了江山社稷的稳定,不惜牺牲一切。
李淳风脑海里思绪万千,不知如何对答。对于此类宫闱秘事,稍有不甚便会大祸临头。李淳风此刻不敢抬头,但他却能感觉到李世民那如刀剑般犀利的眼神正在他身上来回逡巡,似乎要将他千刀万剐。而如果默不作声,更是无法搪塞过去。
李淳风暗暗深吸一口气,决定将此事照实说来。李淳风面无表情,淡淡的说道:“太白昼现,女主昌。”
听到这简短的一句话后,李世民脸上露出复杂难定的神色,内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李世民挥挥手让李淳风退下之后,自己一个人在大殿之中伫立。
难道这是天意?
李世民的心中从此埋下了一颗种子——女主武王代有天下。李世民往年那种杀伐决断、勇敢果决的帝王心态,开始变得疑神疑鬼。
李世民焦灼的目光开始在满朝文武当中来回逡巡。女主武王代有天下。既然是代有天下,就绝对不会是权力中枢之外的普通百姓,必须是要在朝廷里有一定的根基。李世民如是思索着……
可是数月下来,李世民竟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多数文武大臣都是跟自己在血泊里趟过来的,若是有谋权篡逆之人自己怎能看不出来?
一个代有天下的女主武王,怎会不显锋芒?如果不在朝臣之中,那么这个女主武王由一身白衣至天下主宰,当真是天方夜谭。或许是这次天现异象,只是在警示自己罢了,警醒自己施政于民,善修德政。李世民变得更加勤政、纳谏,久而久之便渐渐淡忘了这个预言……
直到一次宫廷宴会之上,李世民心中的那颗种子终于发出萌芽,喷薄而出。
原来这次的酒宴之上,禁军将领李君羡行酒令输了,便说出了自己的乳名——五娘。
一个骁勇彪悍、冠盖群英的禁军将领竟有如此一个乳名,惹得在场的人哄堂大笑,不少人还将口中的酒喷了出来。
可是李世民并不觉得好笑,而是万分的惊愕!就在一瞬间,李世民脑际闪过有关于李君羡所有的一切:
李君羡,河北武安人。官拜左武卫将军,封爵武连县公。驻守地恰恰又是宣武门……
四个武字,李君羡身上居然有四个武字!
玄武门是什么地方,没有人比李世民更清楚它的重要性。抛开其他不论,单单是玄武门驻将,足以使李世民把李君羡往“女主武王”上面靠拢。
李世民仿佛忽然间明白了,这个女主武王并不是女人,而是一个有着女人乳名的男人。
李君羡的命运如何不言而喻——贬谪外放,再加一个莫须有的谋反罪名,身家性命荡然无存,家人籍没为奴……
做完这一切的李世民,并没有感到轻松,一股莫名的感觉还是缠绕着他,令他有如履薄冰的感觉。
直到有一天,李世民的这种感觉越发的浓重。于是屏退左右,只留下太史令李淳风一人。
李世民神色凝重的问:“民间流言会否应验?”
李淳风听到后经过缜密思考,回答道:“臣仰观天象,俯察历数,此人已在陛下宫中,是陛下的亲近眷属。不出三十年,此人必定会据有天下,并将李唐子孙屠戮殆尽。这样的征兆已经形成了!”
李淳风用一种近乎冷酷语气描述着这个可怕的未来。这是李世民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李世民脸上的表情狐疑不定,接着用试探的语调问道:“把可疑的人全部杀掉,将会如何?”
李淳风顿时汗毛倒竖,他知道李世民已经动了杀机。李淳风看到李世民森冷的目光,犹如一把利刀,正在将自己千刀万剐。李淳风不由想到,倘若将可疑之人全部杀掉,那为了杀人灭口,会不会连自己也一并杀掉?这突如其来的想法钻入李淳风的脑海之中,令李淳风不寒而栗。
李淳风稍定心神,语调中带有微不可察的颤抖,小心翼翼的回答道:“天意如此,人力不可违抗。正所谓‘王者不死’。倘若把可疑的人全部杀掉,只不过多了一些无辜的生命而已。再者,从今往后三十年,这个人年岁已老,或许还能有几分慈心,制造的灾难也许会小一点。假如现在把此人杀了,上天也许会再遣一个,到时候正当壮年,一旦施展毒手,恐怕陛下的子孙一个也剩不下了!”
当李淳风将这些自己的言论和盘托出的时候,又突然意识到,自己如是这般对答,李世民是否会以为自己故意有所隐瞒,从而包藏祸心?李淳风背后惊出一身冷汗。
只见李世民转身向宫殿平台扶梯放置着剑架剑托的地方,拔出剑托上的锋利无比的宝剑。“铿”的一声,宝剑已脱鞘而出,隐隐散发着摄人心魄的寒芒。
当李淳风看到这把宝剑出鞘之时,剑身纤细修长,力道却不失刚猛。宝剑通体散发出紫色的光芒,像是要把李淳风一口吞噬。
李世民怒目圆睁,瞪视着李淳风言道:“李卿家是否危言耸听?如此为篡逆者辩护,你究竟是何居心?难不成这个所谓的‘女主武王’和你竟有干系?”李世民说着便剑指李淳风胸膛。
李淳风为剑所指,心知李世民已动了杀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惶恐的对李世民说道:“陛下息怒。微臣所言皆是为维护江山社稷稳定,绝没有半分为篡逆者袒护之心。微臣乃潜心修道的方外之士,平素清心寡欲,谢绝门客,又岂会甘为叛逆之爪牙?”
李淳风边说边磕头如捣蒜,木质地板被磕的“咚咚”作响。李淳风额头已经渗出了血渍,李世民却视之不见。
李世民喝止了李淳风,李淳风如待宰羔羊般俯伏在地,不敢起身。大殿里一时陷入了沉寂。
李世民似乎陷入了沉思,许久惋惜的对李淳风说道:“李卿家请恕朕出于无奈,倘若此事泄露,你我皆有性命之虞。为此朕不得不狠下心来,切莫怪朕无情!”
说完,李世民便双手持剑,人李淳风如何哀求,李世民皆充耳不闻,挥剑向李淳风脖颈上砍去……
李淳风突然惊醒,身上的铁链“叮铃”作响。李淳风此刻方才醒觉,自己已被囚禁此处十余年。
这里是一个山洞,洞内比较开阔。由洞口进入,约三十步,便是一个水潭。水潭宽约三丈,水中有石墩,沿着石墩通过水潭便是一大片空地。
李淳风就被囚禁在这个空地之上,浑身绑着铁链。铁链的长度可以使李淳风触及水潭。虽被囚禁,行动范围却没有局促。
由梦境中惊醒过来的李淳风浑身浸出冷汗。李世民虽曾逼问自己,却从未动过杀机。而此时如此真实的梦境,是否因泄露太多天机,上天在警示自己大限将至?
李淳风没有作过多思虑。不由回想起前事:
自从太宗李世民驾崩之后,及至李治登基,一切承袭旧制。不出意外的话帝国的这驾马车,将会就这么向前行驶下去。
一切都源于永徽六年的那场“废王立武”的风波。
一个羽翼未丰的皇帝,一个毫无政治斗争经验的才人,所爆发出的能量,连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一干老臣都招架不住。“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的威力此刻初露端倪。
当武媚被立为皇后的那一刻,李淳风便感到背脊发凉,从此更加小心谨慎。
当李淳风渐渐察觉武后羽翼渐丰的时候,便下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诈死。可是还是没能逃过武后的眼睛。当诈死醒来之后,自己便被囚身于此。
李淳风蹲坐在墙根处,看着洞顶一个铜镜般大小的洞口投射下来的一束光。光束里无数尘埃自由的飞舞着,挣扎着,如芸芸众生一般。
数十丈外的洞口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淳风便知道那个无双女娃子又来了。
几乎是李淳风听到脚步声的一瞬间,便有一个女子的身影出现在水潭对岸。
那女子每次来时从不走石墩,都是施展轻功,从水潭上方飞掠过来。抵达岸边之时飞身而上,从腰间拔出两把佩剑向李淳风攒刺。
李淳风身上绑了有五条铁链,手腕和脚腕四条,腰腹一条。两只腕部均有三尺余长的铁链垂至小腿处。当女娃子飞身斜刺向李淳风之时,李淳风便运用内力挥动铁链,向女娃子当头击去。
那女娃子舞剑护住心胸和面门,在空中翻转身子,向左侧斜掠,便如一头豹子般灵敏,落地之时似有千钧之力。随后右手反手持剑,欺身向前。待距离李淳风三步之时,右手挥剑割向李淳风腰胁处,左手持剑同时刺向李淳风右肩。两处均是要害,此女子剑法可谓是凌厉、狠辣至极。
李淳风闪身躲过这凌厉的两剑,同时左手甩动铁链向女子脚跟处横扫过去;跟着右手的铁链如同一条飞蛇般,铁链的末端飞击向女子的心胸。
那女子反应迅捷至极,如箭般奔向石壁,躲过了这千钧力道的一击。
李淳风似乎看穿女子定会翻身逃向石壁处,便立即变招。两条铁链瞬间由三尺之余变成了一丈之余。铁链上下平行着横扫逃向石壁之侧的女子。
那女子跳上石壁,身体蜷缩,然后双脚猛蹬石壁,如燕子般从两条铁链中间穿梭而过。
两条铁链猛击向石壁,击打的碎石屑夹杂着火花迸发而出。
这女子翻身落地之后,右膝着地,左手剑撑在地上。
铁链的长度比女子的佩剑略长一尺,如此一来,女子便处于下风之势。必须近身缠斗,否则女子便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
思虑及此,两条铁链便欺身而来。女子瞧准时机,专挑两条铁链的夹缝之中来回穿梭,不一会儿便找准时机欺近前去。
两人缠斗在一起,铁链较长的优势便发挥不出来了。
女子双剑左冲右突,李淳风两条铁链如臂使指。两人交手数十个回合,竟不分胜负。
这名女子名叫无双,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是当今皇后武则天的贴身剑姬,负责护卫武后的安全。武后还有一名贴身女官,也是当今皇帝的才人,名曰上官婉儿,负责武后的饮食起居。
无双内功精深,剑法高超,足以媲美当世一流高手;上官婉儿文采过人,通晓文词,更是武后的得力助手。
此二人得益于武媚的教导,扬名朝野,为世人所称赞。也惹得长安、洛阳一些千金小姐争相效仿。
无双所佩两把剑乃是武媚请闻名于世的铸剑师榕溪所铸。长剑通体发黑,长约两尺有余;短剑则呈银白色,长约不足两尺。
由于所赠之人乃是女子,榕溪特意将两把剑锻造的纤细一些。但是剑脊处经过榕溪特殊手法淬火,这两把剑同样能使出千钧力道。
武媚为这两剑取名为“无双”,剑与人同名,乃是遵循古法而又与之不同。古法多是流浪剑客浪荡江湖之时,姓名为世人遗忘,遂称呼剑客之时多用其剑名,而无双正好相反。
于是世人因剑身的颜色称两把剑为“黑白无双”。
无双与李淳风交战数合,便渐感体力不支。随即脱身而出,两人对峙于数十步。无双趁机调运内息,不一会儿便恢复了大半的体力,瞬间感觉头脑清醒了许多。
无双望着李淳风,似乎找不到一丝破绽。自己十二岁开始,便每隔月余便来此地与这个被关在这里的怪人比试,如今三年过去了,自己还是无法战胜他,这让无双不免有些挫败感,眼睛突然有些许的红润。
李淳风看穿了无双的心事,但不知此女为何冷峻的外表下,竟藏了不为人知的苦楚。这令李淳风颇有些意外。
无双察觉李淳风看穿自己的心事,立马收敛心神,眼观鼻、鼻观心,凭着自己内心深处的感觉,一个箭步左手黑无双剑直刺李淳风面门。而右手白无双剑缩在背后伺机而动。
李淳风不等无双接近自己,左手铁链飞出,击向无双腰腹。同时右手铁链飞身而下,向无双面门直冲而来。
无双翻身躲过攻向腰腹的铁链,白无双从背后抽身而出,黑白无双十字交叉举在头顶,格挡李淳风右手的铁链。
铁链缠绕在黑白无双交叉的地方,李淳风用力甩动,无双横身飞向石壁。李淳风另一条铁链飞身向无双腰背横击。这一力道若是击中,无双腰背势必断折。
无双不敢托大,脚蹬石壁躲过,同时双手运足内力,将铁链震断,脚蹬石壁飞向李淳风,两把剑合击披头向李淳风砍去。
李淳风横着铁链格挡,飞身而起,双脚登向无双腰腹。
无双在空中扭动身子,同样用双脚踩向李淳风脚底,借力翻转腾挪来到水潭边站定。
就在无双运剑准备再次攻向李淳风之时,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山洞的方向传来:“无双退下吧,你不是他的对手。”
这声音内力充沛,李淳风相当熟悉,不过却也颇感意外。数年不见,此人虽忙于政务,内力倒精深不少。
来的人正是当今皇后武媚,身边还跟着一个女娃,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右手提着一个饭盒,左手拿着一把剑。想必便是上官婉儿了。
武媚大步沿着石墩来到水潭对岸。上官婉儿紧跟其后。无双向武媚施礼,然后便站到武媚身侧去。
此时的武媚已年近花甲,却精神矍铄,身上没有半分衰老的痕迹,若不是鬓间那几丝白发,武媚看起来便像初为人母的妇女。
武媚面貌方额广颐。两条细如柳叶的眉毛下藏着一双神驰电射眼睛。高挺的鼻梁,鼻尖略尖。嘴唇薄却略带微笑。面容不怒而威,反而有些许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