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骤雨惊梦

傍晚六点半,初夏的晚风带着白日残留的燥热,懒洋洋地拂过临街的梧桐树叶,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谢语嫣背着半旧的帆布包,脚步有些沉重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包里的采访本和录音笔仿佛有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就在半小时前,总编辑办公室里的空气几乎凝固成了冰。“谢语嫣,你这个月的选题是什么?深度报道呢?同行都在抢时效性,挖独家,你看看你交上来的东西,不痛不痒,毫无亮点!”地中海发型的总编辑把她的稿件摔在桌上,声音不大,却字字像针,扎在她心上。“我们是新闻媒体,不是情感专栏!再没有业绩,你自己想想后果!”

谢语嫣张了张嘴,想解释自己跟进的那个非遗传承人故事需要时间沉淀,想辩解说现在的流量导向让真正有价值的新闻越来越难做,但最终只是把话咽了回去。入职三年,从最初的热血沸腾到如今的疲惫麻木,她像一只被磨掉了棱角的石子,在现实的河床里随波逐流。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微信:“囡囡,晚上回来吃饭吗?给你炖了排骨汤。”

谢语嫣鼻头一酸,回复了一个“回”字。她今年二十五岁,在这座繁华又冰冷的一线城市里,拿着不高不低的薪水,租着一间十几平米的单间,梦想是成为一名揭露真相、记录时代的好记者,现实却是连保住工作都要殚精竭虑。

路过街角的便利店,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去买了一瓶冰镇可乐。拉开拉环,“啵”的一声轻响,气泡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带着一丝廉价的甜意。她仰头灌了几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里的烦躁。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华灯初上,霓虹灯次第亮起,将城市的夜空染成一片光怪陆离的橘粉色。谢语嫣觉得有些头晕,大概是中午没吃好,加上被领导训斥后血糖有点低。她扶了扶额头,脚步踉跄了一下,靠在一棵梧桐树上想歇口气。

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猛地攫住了她。眼前的车流、行人、霓虹灯瞬间开始旋转、模糊,像被打翻的调色盘。耳边的喧嚣也变得遥远而失真,汽车鸣笛声、人声、街边小贩的叫卖声,全都混杂在一起,嗡嗡作响,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怎么回事……”她喃喃自语,想伸手去摸口袋里的手机,却发现四肢沉重得不听使唤。视线越来越模糊,最后,她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一软,失去了所有意识,栽倒在人行道旁的阴影里。

……

不知过了多久,谢语嫣在一阵剧烈的头痛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医院熟悉的白色天花板,也不是她租住的那间小屋的老旧吊灯,而是一片暗沉的木质房梁,上面还挂着一个小小的、积了些灰尘的木质挂钟,钟摆有气无力地左右摇晃着,发出“嘀嗒、嘀嗒”的缓慢声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说不清的味道,像是草药混合着旧木头和某种熏香的气息,与她熟悉的城市里的汽车尾气、香水味、食物香气截然不同。

她动了动手指,触碰到的是身下铺着的粗布床单,带着些许僵硬的浆洗感,盖在身上的薄被也沉甸甸的,面料粗糙,却意外地干净。

“我在哪儿?”谢语嫣的嗓子干涩得厉害,发出的声音嘶哑低沉,完全不像她自己平日清亮的语调。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浑身酸软无力,头也痛得像是要裂开。她环顾四周,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陈设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一张老旧的木桌靠窗放着,桌上摆着一个缺了口的青瓷茶杯,旁边还有一盏黄铜底座的油灯,灯芯似乎刚被吹灭,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烟味。墙壁是斑驳的土黄色,靠近墙角的地方甚至能看到些许霉斑。

这不是她所认识的任何一个地方。

难道是……被好心人救到什么老房子里了?可这环境也太复古了点吧?拍电影吗?

她正疑惑着,房间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穿着深蓝色斜襟布褂、梳着发髻的中年妇人端着一个粗瓷碗走了进来。妇人的面容算不上精致,但眉眼间带着一股温和的气质,只是此刻,那双眼睛里写满了担忧。

看到谢语嫣醒了,妇人明显松了一口气,快步走到床边,将碗放在床头柜上,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声音带着浓浓的吴侬软语口音,却又和谢语嫣熟悉的现代上海话有些细微的差别:“阿语,你可算醒了!吓死姆妈了!你这烧总算是退了些,感觉怎么样?头还疼不疼?”

“阿语?姆妈?”谢语嫣愣住了,这称呼让她一头雾水。她下意识地想开口说“阿姨您认错人了”,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更加嘶哑的:“水……”

妇人连忙端起桌上的茶杯,小心地吹了吹,又抿了一口试了试温度,才递到谢语嫣嘴边:“慢点喝,慢点喝,刚熬好的凉白开。”

温热的水滑过干涩的喉咙,谢语嫣感觉舒服了一些,混沌的脑子也清醒了几分。她看着眼前的妇人,对方的衣着、发型,还有这间屋子的陈设,一个荒谬却又无法抑制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

不会吧……

“姆妈……”谢语嫣艰难地开口,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依旧陌生,“我……这是在哪儿?”

妇人闻言,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放下茶杯,握住谢语嫣的手,那双手粗糙却温暖,带着常年劳作的痕迹。“阿语,你这孩子,烧糊涂了吗?这里是我们家啊!你前几日在学堂受了风寒,回来就发起高烧,迷迷糊糊躺了两天两夜,可把姆妈吓坏了。”

学堂?风寒?姆妈?

谢语嫣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她用力眨了眨眼睛,试图让自己的视线更清晰一些。她看到妇人的发髻上插着一支简单的银簪,看到她布褂的袖口磨出了细细的毛边,看到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不是现代都市那种被玻璃和钢筋过滤后的光亮,而是带着一种柔和却又有些昏暗的质感,像是……没有高楼大厦遮挡的、纯粹的天光?

她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那是一双纤细的手,手指白皙,却比她自己的手要小一些,指尖也没有因为常年敲击键盘而磨出的薄茧。这不是她的手!

“我……”谢语嫣的声音开始发颤,“我不是……”

妇人没听出她话语里的异样,只是以为她还没好利索,怜爱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好了好了,刚醒过来,别多想,好好歇着。医生说你是忧思过度,加上外感风寒才病倒的。你呀,就是心思太重,那些学生们闹的事,你一个女学生,操那么多心做什么?”

学生们闹的事?

谢语嫣的心猛地一沉,她抓住妇人的手,急切地问:“姆妈,现在……现在是哪一年?”

妇人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有些奇怪地看着她:“阿语,你真的烧糊涂了?现在是民国八年啊。怎么连年份都不记得了?”

民国八年!

谢语嫣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无数根弦同时断裂。民国八年,公元1919年!

她不是在做梦,也不是被什么人恶作剧。她,一个21世纪的新闻记者,在被领导训斥后晕倒在回家的路上,竟然……穿越了?穿越到了一百年前的民国,成为了这个叫“阿语”的陌生女孩身上?

1919年……这个年份像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开。她是学新闻的,对中国近现代史有着远超常人的敏感。民国八年,正是五四运动爆发的那一年!

窗外隐隐约约传来了喧闹的人声,似乎还有整齐的口号声,虽然隔着距离听不真切,但那股涌动的、躁动的气息,却仿佛能穿透厚重的木门,清晰地传递到她的感知里。

那是风雨欲来的气息。

谢语嫣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望着头顶暗沉的房梁,感受着这具陌生身体里传来的虚弱和疲惫,以及那颗不受控制、疯狂跳动的心脏。

她知道,从她睁开眼睛的这一刻起,她熟悉的那个世界已经彻底离她远去了。而她即将面对的,是一个动荡不安、新旧思潮激烈碰撞、充满了未知与危险,却也同样孕育着无限可能的时代。

作为一名记者,她曾无数次在史料和文献中研读那个波澜壮阔的年代,为那些先驱者的热血与理想而激荡。可当自己真的置身于这个时代洪流之中,恐惧、茫然、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兴奋,交织在一起,瞬间淹没了她。

“阿语,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妇人担忧地看着她,伸手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我再去叫医生来看看?”

谢语嫣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惊慌失措的时候,她必须尽快弄清楚状况。这个身体的原主“阿语”是谁?她为什么会生病?她的家人是什么情况?还有,外面那些喧闹声,是不是已经预示着那场即将改变中国命运的伟大运动,已经在悄然酝酿了?

她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尽管那嘶哑的语调依旧让她感到陌生:“姆妈,我没事……就是还有点晕。我想……再睡一会儿。”

她需要时间,需要空间,来消化这个惊天的变故,来思考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妇人见她确实精神不济,便不再多问,只是细心地为她掖了掖被角:“好,好,你睡吧,姆妈就在外面守着,有事就叫我。”

妇人轻轻带上门,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那只老旧挂钟“嘀嗒、嘀嗒”的声音,像是在为这个古老的时代,也为这个突然闯入的灵魂,倒数着什么。

谢语嫣闭上眼睛,却毫无睡意。她的脑海里,现代都市的车水马龙与眼前这古朴房间的景象交织在一起,总编辑严厉的训斥声与窗外隐约传来的口号声重叠,让她一时之间,竟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真实,哪个才是梦境。

但她知道,无论如何,她的人生,从民国八年的这个午后开始,已经彻底拐向了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方向。而远方的地平线上,一场席卷全国的风暴,正在缓缓积聚着力量,即将来临。她,谢语嫣,或者说,现在的“阿语”,注定要被卷入这场风暴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