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攀爬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之上,映照出一片青白。长长的石阶一路蔓延,仿佛通往无尽的黑暗深处,在浓密的山林间时隐时显。黑衣男子每走一步,便有鲜血坠在石阶之上,泛出奇异的血光。
他执意要上山,眼神灼热地盯牢长阶尽处的楼宇,不死不休,却不得靠近。一道带着寒气的罡风自最深处呼啸,他堪堪躲过,却又被刀风割破了腰,更多的鲜血倾泻而出,蜿蜒在石阶上,汇成一段淋漓的血河。
但那男人双眼赤红,仍是执着地望向山峦顶峰。一轮皓月穿云而出,悬于山巅,清辉一片,却也充满着肃杀之意。他极为不甘地倒在阶前,手中缠着铜钱的红丝断裂,那几枚纹着古怪花纹的铜钱便随着长阶一路下坠,铜钱声声清脆,却淹没在辽阔的山林中,不剩一点声响。
“世上之人多求仙问道,上至公子王孙,下至平民百姓,无一不渴求习得一方仙术,渴求长生不老。有人被妖魔鬼怪所迷惑,以至于奉妖鬼为神明,浑浑噩噩以为得到了世间真理,真是倒反天罡……”清修课上的老头子又在絮絮叨叨,众人席地而坐,沐浴在月光之下,纷纷调息修炼。林娴予却听得昏昏欲睡,她面前摆着早间在藏书阁里找来的画满看不懂的字符的书,只有几句潦草的介绍语,说的是:“山中有灵,名曰山鬼,能驱妖邪,护佑万民。信之则安,疑之则危。若遇山鬼,铜钱为引,当以诚心相待,勿生恶念。彼自会感应,赐福于汝……”
明月无遮无拦,轻柔地覆盖在她的书本上,那字迹在晃动的光影中仿佛游动起来,更添几分困意。她努力集中精神,但那老头子的声音却在月光的恍惚中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林娴予!林娴予!”
“师妹……师妹……”
迷迷糊糊中,林娴予似乎听见了师姐的呼喊,她睁开眼,却看见老夫子闻其实黑着的脸,眉毛都要拧在一块去了。
“我们天月派,以何为尊?”老夫子瞪着眼问。
林娴予的困意尽消,连忙回答:“以月为尊。”
老夫子又问:“那你为何在众人修习之时,还对着月神做出大不敬之举?”
众人的目光齐齐聚在林娴予身上,但她只是习以为常,施施然地跪下行礼:“弟子愿受惩罚。”
老夫子仍不依不饶:“赤日宗有日影,云水涧有水魄,我们天月门便有月魂,以什么为尊,信奉哪一方神明,神明便会施舍自己的力量给修行者作为庇佑,而你作为我天月门掌门的弟子,竟然连月魂都无法修出,这还谈什么修行……”
林娴予却已远去,只留下一个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曲折的回廊中。
天月门的惩罚无外乎是罚扫长阶和整理藏书阁,再严重一点就是关禁闭,林娴予因为是掌门闻人语的弟子,虽然资质平庸,且常常闯祸,但也没有人敢真的为难她。往往只是罚她扫扫长阶或藏书阁便了事,谁也不指望她能有多大成就。
掌门闻人语为人善良,不忍苛责弟子,且教习有方,常年排在修仙榜最佳导师前三。许多人慕名而来,都渴望能在他门下获得提点,但闻人语收徒极讲究眼缘,天资再好家世再佳也不如合他眼缘。
林娴予对于如何成为他的徒弟的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她快要饿死之际,那双伸来的手,素白纤长,与月光一样纤尘不染。
她没有伸出手,只是警惕地望着来者,快要饿死之人的力气即将用尽,她最终还是在对峙中屈服,晕倒前那一刻她听见那人在问:“她给你起名字了吗?”
她不知道他问的她是谁,却是在混沌中响起一个从未听过的声音,她并不知道那人说的究竟是何字,只好顺着那道声音低低地回应出两个相似的音节:“娴予……”
再睁眼时娴予便成为了闻人语的第四个弟子,她从未躺过这样舒服的床榻,室内飘来好闻的花香,那些动荡的饥饿的狰狞的记忆似乎被这花香隔绝,可是好奇的人们围在床边,一张张陌生的脸,眉目里满是端详,她有些害怕地攥紧了被子,眼神却是十足的凶狠,瞪着站在她面前的人,仿佛未被驯化的野兽。
众人都不敢再上前,生怕被她逮谁咬谁。其中一名十五六岁的男子慢慢靠近床边,他的面容清秀,一双眼眸清澈透亮,眉宇修长有力,给人温润可亲的感觉,但娴予漆黑的眼瞳却锁定在他的脖颈,那男子却是微微一笑,将一枚刻着字的玉牌递给了她。
她愣了片刻,似乎终于感觉到对方没有恶意,才小心地接过那枚玉牌,玉质冰凉,放在掌心时那股凉意便席卷全身,但娴予发现她并不排斥这种感觉,反而觉得安心,体内燥热的感觉消失了。她抚摸着牌身上的字迹,微微皱眉,所有人都等着她开口,气氛莫名紧张。
她终于开口:“我不认识字。”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大一点的女孩笑着说:“没关系,我刚来的时候也不识字。”
“我叫林弃芜,旁边这位唯一的男生……”她有些娇嗔地看了那男子一眼,“他说他是大师兄林诉尘,那我就是大师姐了,旁边的是我的师妹但是你的师姐,我可以叫她林秋辰,但你得喊她小师姐哦。”说完就不客气地摸了摸娴予的头。
林诉尘笑得温和,指引着娴予看向玉牌:“你看,这就是你的名字,双木为林,女闲为娴,生杀予夺便是予。”
“我没有姓氏,这也不是我的名字,只是我随口一说的。”娴予摸着玉牌上刻有的字,有些迷惑,也有些动摇。她自有记忆起便一直在流浪,在野狗嘴里抢过食,也差点沦为人的口粮,乱世中浮沉,活着尚且不易,从未有人问过她的姓名,就连那时那人问起,她也只是在迷蒙中听见一声奇怪的呼唤,便顺应了那道声音,说出一个名字。
或许是那个生下她的人的一缕残魂在呼唤吧,让她不至于孤苦无依,连自己的姓名都忘记。
“师父说月照林间,林者,木之丛也,寓有生机、坚韧、成长之意。他让我们以林为姓,便是希望我们如林中之木,即使处于逆境,犹能茁壮,持坚韧之心,不屈不挠。”
那唤作林秋辰的女孩将手覆了上来,那一点温热的掌心包裹着林娴予冰凉的手,烫得她想逃跑,但她却一动不动地听着他们说:“不要害怕,我们会教你的,小师妹。”
“从今天起,天月门就是你的家。”
林娴予坐在石阶前,扫帚被她随意地扔在一旁,月已西坠,天边泛出淡淡的鱼肚白,星星慢慢隐逸起来,林间万物渐渐苏醒,早鸟的叫声由远而近,那一点红日按耐不住似的,远在西边的山头若隐若现,却也晃眼。
有人坐在她身后,她头也没回,便喊道:“小师姐,你又来看我啦。”
“可不是要来看看你。”林秋辰摸了摸她的头,顺着石阶又往下移动几步,与林娴予并肩坐在了一起。
“那老头子每次都拿我出气,我都习惯了。”林娴予无所谓地摆手,眼神却看向远处飞腾的鸟,“他无非是觉得我丢了师父的脸,捡来这么个家伙,修不出月魂,还什么都干不好。”
林秋辰的眼神里有些愤怒,但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她站起身,林间晨风缕缕,吹动她月白色的衣袍,林娴予觉得此刻的小师姐就像刚刚看见的鸟儿一般,展翅便要飞向遥远的苍穹。腰间坠着名字的玉佩发出好听的叮咛,林娴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腰牌,那一点凉意透过指尖,躁动的心得到了抚慰,却也是渐渐平静下来。
“有没有月魂又如何呢,只要你在天月门,我们便能护你一辈子周全。”林秋辰目光灼灼,话语是十分的坚定。林娴予看着她,心中那点不快早已烟消云散。
其实她早已经接受了自己没有灵根的事实,天资平庸,却又被推到众人艳羡的位置,自然会被人嚼舌根使绊子,但她庆幸于自己获得了这份幸运。
毕竟,不是谁都有资格在天月门掌门手下当咸鱼的,何况她还有师兄师姐们保护着,天塌下来也轮不到她去顶。
何况师父也对她没有什么要求,修不出月魂又如何,师父也只会对她说上一句“无大碍便好。”
林秋辰拉着小师妹便要回门派,但林娴予却示意她先回:“我觉得是天月门的修炼方法不适合我,你们都以月为尊,奉承月亮作为力量源泉,或许我与月神八字不合,她才迟迟不肯让我修出月魂。”
林秋辰的脸色却有些苍白,但她只是将手指竖在林娴予嘴边,示意她不可妄言。
月亮已完全沉入山峦,太阳占据着东边,散发着灼热的光彩,林秋辰的脸色却更不好看了,林娴予知道这就是天月门修士常有的状态,在日出与日中之时最为虚弱,但在月夜之下法力又会得到极大的增强。
“咱们门派真奇怪,一定要在月夜修行,其他时辰就没有这么好的效果吗?昼伏夜出的,和妖魔鬼怪也没什么区别了。”
林秋辰无奈一笑:“所以咱们门派才是降妖除魔的最强存在啊,与妖魔出没之时相近,这不比那些什么赤日宗云水涧沧雪峰要好?月华不断,你我的力量才能在夜间对上妖魔时源源不断。”
“好啦,师父明天就会回来,我们快回去布置一下吧。”
林娴予正要跟着小师姐一同回去,却听得林间一阵阵沙沙响,她下意识回头,却看见山林间一片黑压压的影子,正以可怖的速度向着山门蔓延。
“快跑!”林秋辰拉着林娴予便要上山,但那黑色的影子却蜿蜒着攀附上林娴予的脚,林娴予想要挣脱,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将那影子踢开,那黑色的影子慢慢幻化出一个丑陋的人形,没有五官,只有两个空洞充作眼睛,是最低级的魔族。
林秋辰不是剑修而是医修,她身上为数不多的武器便是一排银针,她正要出针时,一排黑鸟缠斗着追在她的身边,林娴予急得大喊:“小师姐,你保护好自己,我自有办法。”
那样的魔物极为惧怕阳光,林娴予撤下玉牌,对着太阳折射出一道阳光,照射在缠绕在她腿上的黑影,那魔物发出一声哀嚎,便又缩回了手。林娴予转身,想去帮正在与其他魔物缠斗的小师姐,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清冽的声音:“碍事的家伙。”
林娴予回头,看见一张绝艳的脸,那是一种盛气凌人的美,美得雌雄莫辨,比之骄阳也不逊色分毫,但林娴予没有片刻犹豫,将那玉牌对准男人的脸,恨不得用阳光将这张好看的脸烧个干净。
那人微微皱眉,只稍稍挥动手指,林娴予便感觉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她从石阶上一路推落而下,师姐痛苦的尖叫凄厉地回响在耳边,林娴予只感觉自己如断线的风筝,失去了对全身的控制,一节又一节地滚下,尖锐的疼痛伴随着每一下的撞击,带给她比之前十五年都没有经历过的剧痛。
尖锐不平的石阶划破她的手她的腰,鲜血淋漓一路滚落,流下蜿蜒的血痕,她不甘地回望,只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高不可攀,似乎还能看见那道侧影之下的一抹残忍的笑意。
小师姐的哭声越来越远,不知道滚落了多久,林娴予痛苦地想,原来天月派的石阶这么长这么多,自己从前上山下山时是如何熬过去的?
她倒在凌乱的草丛间,闻见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是自己身上的吗?不,在炽烈的鲜血的味道中,还留有一地已经干涸的黯淡血痕,有谁也曾像她一样这样狼狈地滚落在山门下吗?
林娴予张开手掌,发现那枚刻着自己名字的玉牌还在掌心,满是伤痕的手流下血痕,将温润的玉牌浸润出血色。她躺在草丛中,想要呼救,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声带里溢满了铁锈一般的血味,她难受地匍匐了几下,终于吐出一大片鲜血,将旁边的草地也染上了一片血。
血与绿的交织之中,她借着林间洒下的一点阳光看见一点闪烁,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触碰那点光亮,发现那竟然是一枚铜钱,上面篆刻着看不懂的字符。
可林娴予立刻就想起她今天早上在藏书阁里拿来的书里,就画满了这种看不懂的符文。
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如果今天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惨死在这里,林娴予愤恨地想着,我大概会化作冤魂徘徊在天月门吧。
哪位先祖,哪位仙人,快快显灵吧,我愿付出一切,让我活下去,我不要……死在这里……
林娴予在昏迷前默念,她的指尖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白,那枚铜钱沾满了她的血,在微弱的阳光下,却泛出白骨生花的色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