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撕开天际的瞬间,未知金属碎片如星雨轰然倾泻。
被冰封于雪棺中的少年醒来,只留下眉心一道不断刺痛的星形裂痕印记。
老村长在他苏醒后避而不谈诡异碎片,却将他命名为“星风”。
那印记似在无声宣告:生而为星,终将划破长空。
寒渊的冬,从来不是文人墨客笔下可供玩赏的景色。它是一柄裹挟着生铁和砂砾的刮骨钢刀,呼啸着,一年年、一代代,将活气刮走,将土地刮薄,只留下冻得龟裂的石头和人们沉默里积压的皱纹。风扯着哨子,从北方嶙峋的山脊刮过来,卷着雪沫子抽在村子上空,声音带着一种要把天空生生剐下一层皮来的狠戾。
“这风邪性!”老秦嘶哑的喊声刚出口,就被塞了满嘴的冰粒子,后半句成了含混不清的呜呜。他费力地仰起头,浑浊的眼珠极力穿过被风吹得乱糟糟的花白眉毛缝隙,瞪着那铅灰色的、沉重得似乎随时要塌下来的天穹。
灰云翻滚如沸,颜色陡然加深,由灰白变成了近乎沉甸的蓝黑。那蓝色里透着股死气,像是深渊里浮上来的巨大寒冰。整个天空,竟被这股无形的蛮力,仿佛一整块绷紧了几百年的老羊皮,“嗤啦”一声,被暴风雪这双大手给狠狠撕开了一道豁口!
那撕开的裂口后面,不是想象中的阳光或星辰。而是更浓的黑暗里,亮得刺眼的光点。不是一颗,而是密匝匝、乱纷纷的一大片,急速地膨胀、坠落!
“看!”老秦猛地抓住旁边缩着脖子往前赶路的年轻小伙李山的胳膊,力气大得让骨头都咯吱响,指向天空那诡异的裂口,“天……天漏了!”
李山顺着他颤巍巍的手指望去,瞳孔倏地放大,脸上本就被风吹得麻木的血色瞬间褪了个一干二净。他嘴唇哆嗦着,挤不出半个字。那哪里是什么阳光?分明是一场砸下来的、亮得让人心胆俱裂的碎片暴雨!
铮!铮铮——
尖锐的厉啸撕裂了风墙,比除夕夜最暴躁的爆竹还要惊心百倍!那不是单一的鸣响,而是千万片细碎锋刃同时高速切割空气发出的合奏,密集得让人耳朵里只剩下嗡鸣的残余。碎片拖着长长的、熔化的白光尾巴,像从地狱之眼抛出的惨白流星,撕破被暴风雪搅浑的灰色空间,朝着苍茫一片的远山深处直坠而去。那势头,像要把整个寒渊都烧个透亮,撞个对穿!
“老天爷……显怒了?”李山终于挤出一句,牙齿打架的声音咔哒咔哒,腿肚子不受控制地转着筋。
老秦没吭声,布满皲裂和冻疮的老脸绷得死紧,浑浊的眼睛死死锁着那片流星坠落的源头——正是村子通往黑石山那条大雪封死的小道后面。山,此刻在雪雾弥漫中显出墨线般的脊梁,寂静、庞大得令人喘不过气。
寒气,浓得像化不开的铅,沉沉地坠着,冻得人眉毛胡子都结了层白霜。老秦哈出一大口白气,那白气刚刚离唇,就被狂风吹得七零八落,如同一个无声的呐喊被粗暴地掐断。
“回去!叫上壮实点的,带上绳子、柴刀!都跟我走!黑石山那边!”老秦猛地转身,声音像用钝刀子刮过砂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李山脸上最后一点犹豫也被这股狠劲儿碾没了,他用力点头,掉头就跑,脚步踏在深厚的积雪里发出沉闷的回响。
黑石山。那名字听着就硬邦邦、透着死气。山不高,但怪石崚峋,像一头冻僵了的巨兽蛰伏在村子西南。暴风雪把山体盖了个严实,只剩些突兀的石棱探出雪坡,在漫天飞白中刻下道道狰狞的黑痕。这里风更大,刮得人几乎站不稳脚。
“分!分开找!留神头顶的雪塌子!”老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吼出来,被风撕扯着飘散。他手里的火把跳跃着昏黄的光,映得他沟壑纵横的脸明明灭灭。他顾不得砸在脸上的冰粒子,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前方的谷底,刚才那流星雨的尾光,有一簇最亮的,似乎就是在这一片儿湮灭的。
“老秦头!这边!”不远处传来李山变了调的呼喊。
循着李山的方向奋力跋涉过去,绕过一块半埋在雪里、形状诡异的巨石,眼前的一幕让所有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厚厚的雪层被巨大的冲击力掀开,露出一个黝黑的、边缘焦糊的坑洞。坑洞底部和四周,散乱地覆盖、或半插着无数难以名状的……碎片。
火把凑近些,才勉强看得清些。有的碎片泛着幽冷的青灰色金属光泽,边缘锐利得能割断视线;有的大半焦黑扭曲,表面残留着蛛网般龟裂的深蓝晶体;还有些细小的残渣泛着奇异的紫,如同凝固的淤血。没有哪两片是相似的,更看不出原本拼凑起来是个什么物件。一股铁水淬火后再浸入冰水的焦糊味,混杂着硫磺般的刺激气息,浓浓地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呛得人喉咙发痒。
老秦的心沉了下去。这些绝非人力所能铸造之物,也不像是他所知的任何天灾遗迹。它们透着一种非自然的、令人心悸的错乱感。
他紧抿着嘴,没说话,眼神却像钩子一样在这些触目惊心的残骸上细细刮过。不对,数量对不上。刚才坠落的阵仗那么大,这里的碎片,似乎只是最大的一块主体撞出来的散落。
坑洞边缘再往外两丈多的地方,积雪呈现出一种被蛮力冲击后向外翻卷堆积的独特形态。老秦的目光锐利起来,他拨开前面挡着的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厚厚的积雪,沿着那道隐约的轨迹痕迹,踉踉跄跄地朝前摸去。
风裹挟着雪片打着旋儿,像有人故意用鞭子在抽打。前面是一个不太高的雪崖,下面是被风雪堆满的坳地。
“火把!举高点!”老秦厉声催促,几个年轻人费力地举高火把,昏黄的光晕在漫天风雪中显得那么微弱。
坳地的边缘,积雪形成的堆积尤其明显,像被无形的犁狠狠犁过。老秦的心跳得擂鼓一样。他一步步挪下去,每一步都陷到小腿深。火光摇曳着,慢慢照到了雪堆底部。
那儿,露出一角冰。
不是山谷里常见的坚冰或雪冰,而是一种极其纯粹、质地密实的冰晶体。它微微泛着蓝,像凝结了万载寒气的深海之心。冰的截面光滑得惊人,映着跳动的火苗,仿佛流动着幽冷的生命。
“我的老天爷……”后面不知谁倒抽了一口凉气。
老秦蹲下身,粗糙的手指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拂开了覆盖在那幽蓝冰晶之上的积雪层。
冰层之下,轮廓渐渐清晰。
首先是一只手。一只属于少年的、骨节分明的手,手指微微蜷曲着,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仿佛早已与寒气融为一体。紧接着,是肩膀、胸膛、腰身、修长的双腿……一个少年人的身体完整地冻结在这块奇异幽蓝的冰晶之中。他面容极其年轻,黑发贴在毫无血色的颊边,双眼紧闭,嘴唇也紧紧抿着,形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眉心处,却有一道细微的、形状像凝固星光般的裂痕印记,在幽蓝冰晶的映衬下,那印记似乎比周围的冷光更深邃一丝。
他就那么静静地躺着,被封在这突如其来的、仿佛来自星空深处的幽蓝棺材里。
“冰…冰里的人?”李山的声音发飘。
风雪在头顶呜咽,冰坑边的残骸散发着诡异的气息。老秦紧抿着裂开血口子的厚唇,眼神死死锁在冰晶里那张年轻得过分、也苍白得过分的脸上。他蹲得久了,腿脚的酸麻顺着骨头缝往上钻。
“愣着做什么?!”他突然暴喝一声,声音陡然拔高,撞碎了雪谷里的死寂,倒把身后几个年轻人惊得一个哆嗦,“死了?!柴刀!绳子!撬棍!能用的都给我拿过来!”
他猛地站起来,指着那凝固着少年身影的幽蓝冰晶,每一个字都像是冻硬的石头砸在地上:“凿!”
柴刀劈砍在幽蓝的冰晶上,发出的不是冰碎裂时该有的清脆“咔嚓”声,而是“铿!铿!”硬物撞击的钝响。火星子溅起来,刺得人眼睛发花。
“见鬼了!这啥玩意儿做的冰?”大壮累得直喘粗气,虎口被震得发麻。
“别停!都上!围着边!”老秦喘着粗气喊,他手里那根磨得光滑的老硬木撬棍也狠狠楔进冰晶底部的一道缝隙里。每一次发力,撬棍就“嘎吱嘎吱”痛苦地呻吟。
冰晶纹丝不动。仿佛这不是水凝成的冰,而是锻造出来的绝世寒铁。
幽蓝的光芒映着老秦因过度用力而显得狰狞的脸,和旁边几个后生同样焦急又茫然的神色。那冰层里的年轻人,安静得像个被遗落千年的陪葬品。
就在所有人手臂酸软得快要不听使唤,连呼吸都带上了绝望味道的关口——
“咯……”
一声极其轻微、甚至难以觉察的细响,被风雪的呼啸狠狠盖过。
但老秦一直死死盯着撬棍插入点的那道细缝。浑浊的眼珠骤然一缩!那道极细微的冰缝边缘,几丝肉眼可见的裂纹,蛛网一样,瞬间扩散!
“成了!要开了!”老秦的声音陡然充满血性,“再加把劲!一起!一——二!”
“呵——!”几个汉子齐齐爆发出闷吼,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往撬棍上压下去!手臂的筋肉暴凸起来,额头青筋跳动!
“咔嗤——砰!”
这一次,声音刺耳响亮!那道被楔入的缝隙猛然炸开一大片蛛网般的白痕,随即,整个包裹着少年人下半身的幽蓝冰层裂开、崩碎!大大小小的蓝色冰渣混杂着积雪碎块四射飞溅!
“快!托住他!”老秦眼疾手快,扔掉撬棍,伸出筋骨粗壮、布满老茧的手就去抓那少年垂落的手臂。旁边大壮和另一个汉子也抢上来,七手八脚地去托那少年沾满冰屑的腰背和大腿。
触手的感觉像是抓住了寒潭里捞出的玉石,透骨的冰凉隔着单薄衣料刺进掌心。那冰冻了不知多久的少年身体出乎意料的轻,几乎没有什么分量。
“抬稳!小心雪窝子!”老秦声音急促,心脏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几乎是踉跄着把少年从那片幽蓝冰晶的基座上抬离,安置在旁边相对平整些、积雪被风吹得略薄的雪地上。
幽蓝的冰块失去了少年的温度衬托,显得黯淡无光,只剩下空洞的冷硬。风雪更大了,撕扯着人的衣襟,像无数冰手要把那少年的最后一点暖意都抽走。老秦脱下身上那件厚实的、油光发亮的旧羊皮袄,劈头盖脸地把那冰凉的少年裹了个严严实实,只勉强露出半张苍白到透明的脸。
少年眉间那道细微的裂痕印记,在沾满冰屑的皮肤上显得格外清晰,像某种神秘的符号烙印上去。
“有气儿吗?叔?”李山凑得很近,声音因为紧张有点颤。
老秦没立刻回答。他那张饱经风霜、此刻也冻得发青的脸绷得死紧,枯树枝般的手指,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凝重,伸向少年覆着薄雪的眼睫下。
探了许久……
终于,那根布满老茧的指腹下,一丝微弱到几乎难以觉察、却真真切切的温热脉搏,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搏动了一下。像黑暗中挣扎亮起的豆粒灯火。
老秦紧绷的肩头猛地一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无声地长长吁出一口气,白雾瞬间被风卷走。
“抬!稳当着点!赶紧回村!”老秦的声音像砸在地上的冰坨子,又沉又重,带着不容置疑,“剩下几个,把这坑……”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扫过那片狼藉的焦坑和四散的诡异碎片,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疙瘩,“……埋了!捡几块小的带回去,其余的,给我埋严实了!这事儿,就烂在这片雪里,谁要敢漏出半个字……”话没说完,但那刀子似的眼神挨个刮过留下来人的脸,比寒风更刺骨。
李山和大壮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惊惧和凝重,用力点了点头。其余留下的人立刻抄起铁锹柴刀奔向坑洞边。
冷。无孔不入,彻心彻骨。
星风觉得自己沉在一口枯井最底部的、长年不见天日的淤泥里,沉重的窒息感勒住脖子。冰冷浑浊的井水渗进每一个毛孔,冻得骨头缝都结了冰碴。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的、沉甸甸的黑暗包裹挤压着。
一股微弱的热流,自喉咙口烫了进来,艰难地撬开紧闭的牙关。滚烫粘稠的液体带着浓郁的草药和羊奶混合的奇怪味道,笨拙地淌进食道,在冰窟般空荡的身体里激起一阵微弱的涟漪。
那点滚烫像颗投入冰湖的石子,惊动了深不见底的黑暗。
眼皮却沉重得像压着两座山,无论如何都掀不开。
“醒了?”
一个沙哑得像是被北风磨过几十年砂石的声音钻进来,模糊地刺破那层寂静的膜。紧接着,微弱的火焰光芒穿透了眼皮的屏障,暖融融地染在视觉深处。
星风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冰凉,带着烟火气和陈年木头的味道,像针一样刺进肺里。胸口一阵尖锐的闷痛炸开!
“嗬……”一声抑制不住的、破碎的抽气声冲开紧咬的牙关。
沉重的眼皮终于在几下痛苦的颤动后,艰难地裂开了一道缝隙。微弱的、跃动的光芒立刻填了进来,刺得他不禁眯起了眼。
光线里模糊晃动着一盏跳跃的油灯,灯苗很小,映着黑黢黢的棚顶木梁,上面还挂着几串干瘪泛黄的玉米棒子。浓重的草药味、羊奶膻气,混合着烟火燎烧的味道,霸道地塞满了鼻腔。
“嗬……”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咳嗽,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仿佛被冰冻又撕裂的神经,喉咙深处血腥味弥漫。眩晕像无情的潮水,一波波涌上大脑。
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眼窝深陷的苍老脸庞,在跳跃的光晕里慢慢向他靠近、聚焦。那双嵌在沟壑里的眼睛浑浊却亮得惊人,正牢牢地盯着他。
少年喉咙里溢出一声含糊的呻吟,像是想说话,却又被喉咙里的刺痛和钝痛堵了回去。他只能茫然地看着凑近的老秦,眼神空洞得像大雪后的原野,一片空茫,干净得甚至有些吓人。
老秦默默地把缺了口的粗陶碗放到一边铺着破席的土炕沿上。屋子里很静,静得能听到窗外呼啸的风刮过屋顶茅草的沙沙声,还有油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
“认得我不?”老秦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低哑地问。
星风那双漂亮却异常空洞的深黑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老秦沟壑纵横的脸,似乎在极其努力地辨认。片刻,他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幅度小到几乎看不出来。
“那……知道自个儿叫啥名儿不?”老秦追问,目光紧紧锁住少年的脸,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
少年茫然地定在那里。嘴唇无意识地动了动,干燥的唇瓣粘在一起,发出轻微的声音,却没有吐出一个成型的字。
他的眼神像两口没有水的井,一片荒芜。半晌,依旧是极轻微地摇头。
这下,连老秦眼底深处最后一点猜测的火花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释然,掺杂着化不开的、更深的愁绪。这孩子身上那种迥异常人的冷,眉心的裂痕……果然连他自己都成了片荒地。
“唉……”老秦重重叹了口气,声音粗嘎地摩擦着,“……想不起来,就别强想了。寒邪重得很,伤了根子也说不定。”
他的目光挪到少年那张清俊得过分却毫无生气的脸上,扫过那两道因为茫然和身体的痛苦而微微蹙起的、疏朗的眉毛,滑过挺直的鼻梁。老秦眉头紧锁着,思索着。火光落在那少年眉心一点上,那道细小却清晰的、淡青蓝色的星形裂痕,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也泛着一点微弱的寒芒。
老秦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地开口,打破了屋子里的寂静:“这孩子生得……像寒风刮出来的石头,又像……”
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望着棚顶横梁间透进来的、微不可察的一点黯淡星光,声音如同自言自语:“……天上掉下来的星子。”
旁边给火塘添柴的大壮爹憨厚地接口:“风刮出来……星子?那……叫‘星风’?叔,这名儿硬气!”
老秦没点头也没摇头,他的目光落在土炕上少年清瘦的脸庞上。少年眼睛睁着,黑得像浸透了寒渊的夜,里面没有一点老秦预期中的反驳、疑问,或者认命的顺从。只有一片巨大的、深不见底的茫然。好像这关于他根本的名号,也同这身世一样,是这寒冬里吹到他身上的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星风。”老秦干裂的嘴唇吐出这两个字,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敲定,“记住了,以后,你就叫‘星风’。”
那名字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落在火塘上方漂浮的烟灰里。少年那深黑色的、茫然的瞳孔微微一缩,仿佛这两个陌生的音节擦亮了他思维深处某片黑暗的边缘,留下一点极其短暂却真切的光感。
但仅仅是刹那。那点光就被更沉更冷的黑暗重新覆盖。他的嘴唇轻轻蠕动了一下,像一个想要开口却找不到声音的哑巴,依旧沉默着。
油灯的火苗不安分地跳跃了一下,灯油爆开一粒细小的油星,迸开微光。
星风靠在土炕角落里那硬邦邦、垫着干草和破旧被褥的土墙上。冰冷的寒气顺着墙缝,一丝丝地钻透那层不算厚的被褥,往骨子里渗。
那口滚烫的羊奶药汤的热乎劲儿早就散尽了,只剩下一股沉甸甸的凉气凝在胃里,扯着神经。
一股尖锐的、清晰的痛楚,毫无征兆地从额头眉心正中央那个点上猛地炸开!
像被烧红的针,狠狠刺穿了骨头!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冲出了牙关,星风猛地蜷缩起来!干瘦的身体骤然绷紧,像一张拉满到极限的硬弓。他下意识地抬起那只尚可活动的手臂,指尖颤抖着,带着一种几乎是本能的恐惧,却又无法控制地想去触碰眉心上那一点——那一点名为印痕、实际如附骨之疽般不断提醒着他未知噩梦根源的东西。
指尖还未触及皮肤,那灼烧般的刺痛感竟又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快得如同错觉。
一阵尖锐的疼痛像冰冷的闪电刺穿了我的头颅!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向着眉心的印记伸去。指尖尚未触及皮肤,一阵眩晕猛地袭来,眼前光影扭曲变形,土炕上跳动的油灯火苗变得模糊不清,化作一片狂乱舞动的、仿佛熔断后的铁屑纷飞闪耀……又或者……是某种撕裂星辰的碎片?
下一秒,画面再次凝固。土屋,炕沿上裂开的陶碗,摇曳灯影下老秦那张轮廓深邃的侧脸,带着化不开的浓重忧色。
我……叫星风?
老秦将羊皮袄裹紧少年单薄的肩头,
昏暗油灯下倒映着少年额间印记与老村长眼中复杂的光芒。
“你生得……像天上掉下来的星子,”老秦低哑地说,“就叫星风。”
风雪敲打窗棂,
少年在混沌的疼痛中第一次记住了这个陌生又沉重的名字。
而那印记深处,某种沉睡的力量正随着寒渊的脉搏悄然搏动。
柴草和烟火的气味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和身上这层厚实却粗粝的旧羊皮袄子一起,挤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星风——这个名字像个秤砣,突兀地砸进他空茫茫的脑袋里,沉甸甸的,留下一个凹坑,又好像什么都没留下。
他靠在那儿,土墙的寒气顽固地透过薄薄的草垫和羊皮袄钻进来,贴住脊柱。外面,风还在刮,声音凄厉,不断拍打着窗户上糊得厚厚的、布满灰尘的挡风兽皮,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屋子里那盏小油灯的光晕弱得像随时会咽气,昏黄的一点,被角落里更深的黑暗虎视眈眈地包围着,晃得他眼睛发花。
那股子冰冷的恶心劲儿又涌上来了,带着铁锈和羊膻混合的怪异滋味,在喉咙深处搅动。胃像是缩成了一块铁疙瘩,硌得生疼。每一次咳嗽都牵扯得四肢百骸像被拆散了再勉强拼起来,骨缝里都透着酸麻虚软。一股寒气盘踞在小腹,固执地往下坠。
老秦佝偻着背,坐在炕沿对面的一个矮木墩子上,身影被油灯拉得很长,摇曳不定地投在土坯墙上,像个沉默的山精。花白的胡子茬沾着点灯油的烟气。他手里拿着个豁了口的陶碗,里面盛着点温了的褐色糊糊,还在冒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热气。
“喝了吧,压压。”老秦往前倾着身子,把碗递到星风面前。那浑浊的眼珠藏在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像带着钩子,牢牢锁在他脸上,尤其钉在他眉心那块地方。
星风没动。他甚至没抬起眼皮看那只碗。他的视线落在自己搁在羊皮袄外面、放在冰凉的炕席上的那只手上。骨节分明,苍白得能看到底下青蓝色的、纤细的血管。一种奇特的感受,像细小的虫子沿着血管缓慢地爬行,带着微弱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寒颤,在那层皮肤下悄悄游走。很陌生,让他无端地感到一阵细密的烦躁不安。
屋子里太静了。除了风撕扯兽皮的声音,就只有火塘里几根半死不活的枯枝偶尔发出劈啪的微响,炸开几星微弱的红光。这寂静压得人耳朵嗡嗡响,仿佛空气都凝固成了无形的冰壳。
“叔……”一个怯生生的、稚嫩的声音极其突兀地撞破了这片死水般的寂静。
炕沿下的光影交界处,不知何时挤挨着冒出了三个小脑袋。冻得通红的小脸蛋,破旧的花布棉袄,小鹿般不安又充满好奇的大眼睛。最大的那个丫头扎着两根枯黄的小辫,约莫七八岁,紧紧挨着她的是一个流着清鼻涕的五六岁胖墩儿,最后面是个更小的、顶多三四岁,怯生生拽着哥哥姐姐的衣角,一边吮着手指一边偷偷打量炕上这个“冰里捞出来”的生人。
“丫头片子!出去!”大壮爹,那个一直蹲在火塘边默默拨弄炭火、木讷少言的汉子,猛地扭头发出一声低哑的呵斥,像平地炸响了个闷雷。他脸上沟壑深刻,带着常年风雪刻下的麻木和疲惫,此刻因为某种惊惧而显得格外严厉。这一嗓子,吓得胖墩儿浑身一抖,鼻涕都忘了吸溜,瞪圆了眼睛。
扎辫子的丫头被吼得缩了下脖子,却不依不饶地往前挪了一小步,眼睛更亮地钉在星风脸上:“爹……老秦叔……他,他能活……真好看……跟画儿里……神仙一样……”
她小小声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惊叹,那童稚的话语像一片微弱的羽毛,却狠狠撩拨着这间破屋子紧绷凝滞的空气。
“胡说八道!”大壮爹脸上血色“腾”地上涌,额头青筋都绷了起来,声音更沉更厉,“滚出去!让你娘看着,少在这地界儿瞎转悠!”他猛地站起身,大手一捞,粗暴地揪住丫头的胳膊就往外拽。丫头“哇”一声哭开了,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后面的胖墩儿和小不点吓得直往后缩。
“老疙瘩,”老秦却开了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粗砾的疲惫感,却奇异地止住了那汉子暴怒的动作,“风大,能去哪儿?娃娃好奇,让他们待角落里暖和暖和吧。不碍事。”
大壮爹的动作僵在半空,喘着粗气,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他看着老秦那张在油灯阴影里显得格外苍老深刻的脸,又瞥了一眼炕上那个苍白如鬼、引得自家丫头胡说八道的生人,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那口闷气堵在嗓子眼,只化作喉咙深处一声含混不清的咕噜。他松开了抓着女儿的手,没再出声,只是更加沉默地坐回火塘边的矮墩上,拿起根枯枝,泄愤似的捅进微弱的灰烬里。
丫头抽噎着,缩在墙角,用袖子狠狠抹着脸上的泪水和鼻涕。胖墩儿和小不点像受惊的兔子,紧紧贴在她旁边,三双眼睛,六道目光,带着惊恐褪去后更浓烈的好奇和探究,一眨不眨地牢牢盯住土炕上那个沉默的、苍白的影子。
炕上的星风,对这一切骚动仿佛无知无觉。那只放在炕席上的手,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腹蹭到冰冷粗糙的席子表面,那微小的摩擦感竟带着一种奇异的尖锐,细微地刺着他迟钝的神经。他像是被这一下细微得不能再细微的触觉惊醒,终于缓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垂着的眼睫。
那双漆黑的眼珠先是毫无焦距地落在不远处跳跃挣扎的豆大油灯火苗上。火光在那深不见底的黑潭里投入一点微不足道的亮星。那点微弱的光亮像投入沉滞千年的寒水,短暂地搅动了什么。
老秦一直看着他,浑浊的目光陡然变得极其锐利,像鹰隼锁定猎物最细微的动作。
那点光在星风眼底深处跳跃着,如同风中残烛。他像是被那光吸引,又像是被那光驱赶。身体深处,那股盘踞不散的寒意像是被某种无形的东西轻轻拨弄了一下,蛰伏在暗流之下、缓缓流淌的冰水徒然紊乱了几分。
紧接着,一股突兀的、无法形容的空虚感猛地攫住了他。像有人在他身体里挖空了一大块,冰冷的风毫无阻碍地从那个空洞里灌进来,吹得每一个脏器都在收缩、颤抖。这空荡感带着一种致命的渴念,一种源于骨髓深处的贪婪。
不是饿,也不是渴。
仿佛他那千疮百孔、冰冷僵硬的躯壳深处,每一个沉寂的角落都骤然发出尖啸,疯狂地、本能地想要抓住点什么。抓住那墙缝里渗进来的、刀子似的寒气?抓住窗外风雪呼号中蕴藏的那种摧毁一切的蛮荒力量?又或者是……抓住此刻这死寂屋子里,某种无法言说、却如同大地脉搏般存在的……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茫然和渴求,微微偏移,落在了炕下土墙靠近拐角的一处不起眼的裂缝上。那裂缝极细,外面咆哮的冰雪气息正丝丝缕缕、争前恐后地往里面挤。
那无声息的冷气,像是……活着的?或者……像他此刻身体里那个巨大的空洞一样,带着某种……相同的……律动?
念头只是一闪,比油灯的火苗跳跃还要快。但就在这念头闪过的瞬间——
“呃!”
一声短促压抑到极致的痛哼,骤然冲破了星风的齿缝!
额心!那道深藏的裂痕印记所在!
一股极其尖锐、像是要钻透头骨般的力量毫无征兆地在那里爆发!那剧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迅猛、剧烈!
像一根烧红的、淬了冰渣的铁钎,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从他眉心狠狠贯入!瞬间引爆了所有积攒的寒意、空虚和那股莫名的渴望,混合着皮肉骨头被生生刺穿的错觉,疯狂地灼烧啃噬着他的每一寸神经!
“噗通!”
支撑身体的最后一点力气被瞬间抽干。他整个人像被疾风吹断的草梗,猛地从靠着土墙的半倚姿势往侧面歪倒,沉重的头颅无力地砸在冰冷坚硬的炕席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羊皮袄粗糙的绒毛蹭着他脸颊冰冷的皮肤,带来火辣辣的摩擦痛感。但这点痛楚很快被颅内那足以撕裂意志的剧痛彻底淹没。他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头,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瘦削的身体在冰冷的炕席上不受控制地小幅度痉挛、抽搐,像一条被扔在冰面上垂死挣扎的鱼。
冰冷!冰冷!深入骨髓,冻结四肢!可那剧痛爆发的源头,那印记所在之处,却像有一把无形的、由万年寒冰凝聚成的钻头在疯狂旋拧,每一次深入都释放出足以焚毁灵魂的“灼热”!冷热两种极端的感觉在头颅内部疯狂绞杀、冲突、膨胀!炸裂!他眼前阵阵发黑,土炕、墙角、那几个孩子恐惧的小脸、老秦的身影……所有一切都在剧烈晃动、破碎、扭曲!
“呜哇——!”墙角缩着的小不点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吓得魂飞魄散,终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死死抱住姐姐的腿。
扎小辫的丫头和胖墩儿也吓得面无人色,抱作一团瑟瑟发抖。
大壮爹“霍”地站起身,脸上血色尽失,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双手紧紧攥着裤腿,瞪着炕上那个痛苦翻滚的身影,喉结滚动着,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剩惊惧。
“……老天爷……”老秦干裂的嘴唇微动,溢出一丝沙哑到极点的气音。那张布满刀刻般皱纹的老脸,在跳跃的光影下显出前所未有的凝重,额角青筋也因为用力观察而隐隐绷起。他没有动,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星风剧烈抽搐的身体,瞳孔深处翻涌着常人难以理解的、极为复杂的东西——是惊骇,是某种预料之中的沉重,甚至……一丝难以察觉的、被死死压制的怜悯?
剧痛如同无形的海啸,一波强过一波,将星风的意识一次次拍向混沌黑暗的边缘。每一次短暂的平息间隙,都像是坠入冰冷刺骨的深海,被无边的虚无挤压。而每一次痛苦的浪潮重新涌来,又将他残存的感官撕扯到极致。在意识即将彻底溃散的最后一刻,一点微弱得几乎熄灭的……灵光,或者说是不甘就此沉沦的本能,在那无边无际的冰冷剧痛里艰难地亮了起来。
痛楚仿佛一张铺天盖地的、无形的巨网,勒得他灵魂都要窒息碎裂。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被这陌生的剧痛撕碎……一点微弱的意念,如同风烛残火,在那片狂暴漆黑的意识风暴里挣扎闪烁。
不是反抗,更像是一种笨拙的……引导?一种走投无路之下、源自生命最深处的盲目尝试?
那股盘踞在四肢百骸、沉甸甸如坠冰窖的寒气,此刻也正被头颅内那恐怖冲突所引动,如同受惊的蟒蛇在他僵冷麻木的经络里窜得更快更急,所过之处尽是冰冻火灼交织的痛麻。
混乱中,那点微弱的意念如同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死死“勾”住了其中一股相对清晰、顺着手臂经络向指尖窜去的冰凉“水流”。
“啊——”
无法遏制的嘶喊刚冲出喉口就变得破碎无力。就在他意念触及那股寒流的瞬间,头颅深处那灼烧啃噬的剧痛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猛地汇聚成一股狂暴的洪流,决堤般沿着那条虚无的“意念通道”狠狠撞向他正蜷抱着头部的右手臂!
噗!
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响,伴随着一股骤然爆开的、微弱却极其尖锐的寒意,猛地从他紧握着头顶、蜷缩在身侧的右手拳头中迸发出来!
那感觉难以形容。就像是紧握着一块冻结千年的寒铁被猛然投入熔炉核心又被狠狠锤击!又像是将一把带着冰棱碴子的刀刃猛地插进了滚烫沸腾的岩浆!
剧痛叠加!那一瞬间的冲击,让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到痉挛的极限,眼前彻底一片漆黑!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掌死死攥住、捏紧!连闷哼都被这极致痛苦死死堵在了喉咙深处。
“嘶……”
与此同时,一声倒抽冷气的、压抑着极度惊惧的低呼在墙角的阴影里响起。是那个扎小辫的丫头。她刚才正死死抱着哭嚎的弟弟,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瞟向炕上那痛苦扭动的人影。
就在刚才星风拳中那股微弱寒意迸发的刹那!
这昏暗的土炕角落里,光线本就极其微弱。可就在那个瞬间,丫头原本就因恐惧而瞪大的双眼,极其清晰地捕捉到——那只苍白、瘦骨嶙峋、此刻因剧痛而紧握成拳头的右手手背上,一道极其幽微、深蓝色的寒光骤然亮起!不是油灯的火光那种温暖昏黄,而是冰冷的、纯粹的、仿佛寒渊深处凝结出来的冰蓝色电芒!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
但那光芒刺骨!穿透了昏暗,瞬间印在她惊恐的瞳孔里!
她下意识地捂住嘴,把差点爆出的尖叫死死堵了回去。旁边的鼻涕胖墩儿和小不点只顾着哭,什么都没看见。但丫头那双睁大到极致的眼睛里,已经写满了纯粹的恐惧和一种看到无法理解之物的茫然。
那幽蓝光爆发的极致痛苦只持续了一刹那,随即便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压制回去,迅速消弭。紧随其后,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诡异的“轻松感”突如其来地笼罩了星风几近崩溃的意识。
那始终盘踞在眉心的、钻心蚀骨的灼烧感消失了!
只剩下一种极度的虚弱、灵魂被抽干般的疲惫,以及一种……怪异的“平衡”?身体里那乱窜冲突的冰蟒被刚才那狂乱一击宣泄掉了过于狂暴的部分,此刻虽然依旧冰冷流淌,甚至因为那一下莫名的爆发而变得比之前更加清晰可感,如同一道更加凝实、流速更快、但奇异稳定的冰冷溪流,自头颅深处那印记被撕裂剧痛的源头(那里此刻只剩下一种麻木的钝痛和残留的震颤感)开始,沿着身体中轴缓缓下沉,流经胸膛、腰腹,最终汇拢在那一直坠胀冰寒的小腹深处。
沉重、冰冷、缓慢而充满压力地在那个区域聚集、旋转、酝酿着未知。
痛苦是减轻了,沉重依旧。但刚才那疯狂冲突的撕裂感却奇异地被这新涌出的、冰冷的“清晰感”取代了。
他像一块被潮水冲刷上岸的浮木,精疲力竭地瘫在冰冷潮湿的炕席上,大口地、贪婪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扯得碎裂的肺腑剧痛难忍,但至少……意识没有彻底溃散。
极度的疲惫排山倒海般袭来。紧绷到极限的肌肉松弛开,只剩下难以抑制的酸软颤抖。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混着蹭在土炕席子上的灰尘,冰凉刺骨。他摊开身体,目光涣散空洞地望着头顶烟熏火燎的昏暗房梁缝隙,那里积着厚厚的烟炱,光线在那里断断续续。身体内部那条新形成的、更加清晰的“寒流”在缓缓沉潜旋转着,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哐啷!”
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和陶片碎裂的声音同时响起。
星风被这突兀的响声惊得眼皮微颤,涣散的目光有些艰难地凝聚起来,循声望去。
是那个一直蹲在火塘边的大壮爹。他手里原本端着一个盛着热水的大陶罐,许是刚才见到星风手背上突然爆出的一丝诡异蓝光(他离得稍近,似乎也恍惚瞥见),再目睹他瞬间身体绷直痉挛、又骤然瘫软如泥的恐怖过程,心神剧震之下,竟手一滑,那沉重的陶罐整个砸在地上!罐口碎裂,滚烫的水瞬间泼溅开来,混着泥土和草屑,在火塘边漫开一大片氤氲的热气。
大壮爹脸上毫无血色,嘴唇都在哆嗦,一双粗大的手此刻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手,仿佛刚才那失手是那诡异蓝光的妖邪作祟。
老秦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到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利落。他几步跨到火塘边,看了一眼地上的狼藉,又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浑浊老眼如同两道刮骨利刃,带着一种山峦般沉重的压迫感,狠狠钉在大壮爹脸上。
“慌什么!”老秦的声音不高,甚至比平时还低沉了几分,却像一盆带着冰碴子的冷水,兜头浇在大壮爹头上,让他浑身猛地一震,“天寒地冻,热水金贵!这点事都端不稳?!”那语气里没有斥责失手,只有一种更深沉的、不容置疑的“定”。
大壮爹激灵灵打了个寒噤,看着老秦那张在破碎热气和水渍上方的、沉得像寒渊黑石般的脸,所有惊疑、恐惧、想尖叫的话语都被那双眼睛逼得生生吞了回去,梗在喉咙口。他嘴唇翕动了几下,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最终只是深深埋下头,双手握拳,指甲死死掐进粗糙的掌心肉里,硬把那汹涌的恐惧压进心底最深处。他从墙角拖过一个破簸箕,蹲下身,沉默而快速地收拾起地上的陶片和水渍。
炕上,星风已经收回目光,重新望着那昏暗的顶棚。刚才老秦的突然动作和那句压制喝问,他听在耳中,那声音里蕴含的某种力量……竟让他身体内部那股新稳定下来的、冰冷沉重缓缓流转的寒流,极其微妙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凝滞”了一瞬。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力场的触动?又或者仅仅是他过于疲惫的错觉?
他不再去想。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如同深黑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吞没着他勉力维持的清醒。那沉在小腹深处、稳定旋转的冰冷寒流,似乎也在这片潮水覆盖下变得模糊而遥远。
“……老秦叔……”墙角里,那扎小辫的丫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眼睛还直勾勾地瞟着炕上瘫倒的人影,脸色苍白,“刚……刚刚……手……冰……冰碴子……发……发蓝光……”
“胡说!”大壮爹正把簸箕里的碎陶片倒进灶旁堆柴草的角落,闻言猛地回头,额头上汗都冒出来了,声音粗砺地打断,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严厉,“眼睛花了!那是油灯晃的!再瞎咧咧,仔细你的皮!”
丫头被吼得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再不敢言语,只是把怀里的弟弟搂得更紧,眼睛里泪汪汪的满是委屈和未散的恐惧。
老秦站在狼藉的水渍边上,没有理会大壮爹的呵斥,也没有看墙角哭泣的孩子。他的目光重新落到炕上瘫软的星风身上,那浑浊的眼眸深处,翻涌着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在黑夜雪原里跋涉很久的人,终于看到了目的地模糊的轮廓,但那道路……比想象中更险恶艰难。
他沉默地弯下腰,从自己带来的旧包袱里摸索出一个破旧的小木盒。盒子打开,里面是几株早已风干、形状丑陋、颜色也失了生气的根茎草叶混杂在一起。他用粗糙的手指捻了一点干巴的草叶子,又抓了两粒乌漆墨黑、硬邦邦的小种子似的东西,连同盒子里的一点干燥黑泥般的粉屑,一起胡乱搅在一个更小的、布满污垢的粗陶碗里。然后默不作声地走到火塘边,从滚烫泼溅后又冷却下来的残水里舀了一点点浑浊的温水,倒进那小碗里,枯树枝般的手指在里面用力地搅拌。
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植物腐败、尘土和淡淡腥气的苦涩味道,在这沉闷的小屋里弥漫开来。
老秦捧着那只黑乎乎的、装着难闻糊糊的粗陶碗,一步一步重新走回土炕边。他没有立刻递给星风,而是站在那里,佝偻的身体被油灯的昏暗光晕拉得很长,影子投在土墙上,沉甸甸地覆盖着角落里瑟缩的身影。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越过微微腾起的、带着苦涩气味的热气,落在星风苍白汗湿的脸上,尤其是他紧蹙的眉心和那抹若隐若现、此刻因痛苦发作而显得更加清晰的淡青色印痕上。
良久,那干裂的嘴唇才动了动,声音比先前更加沙哑低沉,像是被风雪磨损了千百年的石头:
“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