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林红玉贾芸恋情,王夫人督学贾环

方生生(宝钗)指尖捏着团扇轻敲案几,檀木桌上的棋子被震得微微晃动:“这话你可千万不能透露出去,若传成我们撺掇你,平白落个‘拱火’的罪名。”

她望着宝玉发怔的模样,语气里带着三分嗔怪七分叮嘱,“你要真想裁撤丫头,须得说是自己的主意。”

宝玉忙不迭点头,腰间玉佩随着动作撞出闷响:“那是自然!明日我便禀明老爷太太,就说...就说这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话虽硬气,喉结却不受控地上下滚动。

自幼被众人环伺伺候的公子哥儿,此刻忽觉掌心沁出薄汗——没了丫头们打点,晨起穿衣、夜读添茶,怕是连床榻都铺不利索。

黎各念(黛玉)见状,执起湘妃竹扇轻轻点在他肩头:“瞧你这副模样,倒像要上刑场似的。”她倚着雕花木窗,月光将窗棂的影子投在鬓边茉莉上,“这事急不得。老爷最恨公子哥儿没个担当,你骤然提出减人,倒显得你不知柴米贵,越发坐实了‘荒唐’的名声。”

方生生将棋盘推到一旁,取出绢帕仔细擦拭指尖:“晴雯的事更要小心。”她瞥见宝玉猛地抬头,目光沉沉如墨,“她生得美、口齿利,本就招人眼热。若此时将她单独留下,旁人少不了编排‘以色侍人’的闲话。”

屋内忽然陷入死寂。

宝玉盯着烛火跃动的光晕,恍惚看见晴雯叉腰笑骂小丫头的模样,又想起暖兰深夜替他缝补衣裳的温柔。那些鲜活的面孔与繁琐的规矩纠缠在一起,化作乱麻般的愁绪。他扯松领口的盘扣,长叹道:“原以为只是留谁不留谁的小事,怎的竟牵扯出这么多......”

“所以才要从长计议。”林存息终于开口,折扇轻点桌面画出个圈,“先从旁敲侧击做起,待老爷太太有了‘精简用度’的心思,你再顺势提出......”他的声音渐渐模糊,窗外的虫鸣却愈发清晰,将满室愁云惨雾都裹进了浓稠的夜色里。

日光斜斜洒在翠烟桥上,林红玉攥着帕子倚着朱栏,望着粼粼波光出神。

昨日在怡红院与宝玉的邂逅,还有秋纹、碧痕的尖酸嘲讽,在她心头搅成一团乱麻。忽听得身后传来轻唤,回头见暖兰(袭人)立在月洞门边,笑意盈盈地朝她招手。

“好妹妹,”暖兰递过个竹编提篮,里头歪躺着几枝蔫头耷脑的蔷薇,“咱们院里的喷壶坏了,你去林姑娘那借一用可好?”

红玉接过提篮,裙裾扫过沾着露水的青石板。

行至翠烟桥中央,她忽被山坡上晃动的人影惊住——只见层层帷幕如流云般漫过山脊,隐约传来铁锹破土的“吭哧”声。

抬眼望去,一袭藏青长衫的贾芸正斜倚在太湖石上,手中竹杖轻点地面,时不时与挥汗如雨的工匠交谈几句。

风卷起红玉鬓边碎发,她突然想起前日在怡红院外,也是这般远远望见他执笔书写的模样。

此刻那人棱角分明的侧脸被日光镀上金边,腰间新换的翡翠坠子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倒比记忆里更显俊朗。

她的脚步不自觉慢下来,心里却打起鼓。

若此时经过,难免落个“刻意搭讪”的话柄;若绕路而行,又要多费许多脚程。

正犹豫间,贾芸似有所觉,抬眼朝桥边望来。

红玉心头猛地一跳,慌忙攥紧提篮,转身便往潇湘馆跑去。

裙摆掠过满地落英,惊起几只粉蝶扑棱棱飞向帷幕深处。

待她抱着喷壶折返时,山坡上早已没了贾芸的身影,唯有新栽的树苗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嘲笑她方才的慌乱。

红玉咬着唇快步走过翠烟桥,手腕上的银镯撞出细碎声响,倒像是心跳漏了半拍。

风裹着落花掠过翠烟桥,林红玉抱着喷壶往回走,发间沾着的海棠花瓣随着步子轻轻颤动。忽听得身后传来清朗的男声:“姑娘好面熟啊,这手帕可是姑娘的?”

她猛地转身,手中喷壶险些滑落。只见贾芸立在三步开外,手中展开的茜色手帕随风轻扬——正是她今早匆忙间遗落的那块。阳光斜斜洒在他身上,将藏青长衫染成暖金色,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含着笑意,看得她脸颊发烫。

“稍等。”贾芸将手帕仔细叠好,轻轻放在石凳上的落花堆里,又后退两步,“请。”他的动作不卑不亢,却让林红玉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她咬着唇,磨磨蹭蹭地挪过去。指尖触到帕子的瞬间,余光瞥见贾芸也在看她,四目相对的刹那,周遭的鸟鸣、风声都消失了,只剩下彼此擂鼓般的心跳声。

“我...我是林红玉。”她不知哪来的勇气,脱口而出,“宝玉外间洒扫的丫头。”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只觉耳根烧得厉害,不等贾芸回应,提起裙摆便要走。

“红玉姑娘!”贾芸叫住她,又觉唐突,忙补了句,“好名字。”看着她慌乱远去的背影,他弯腰拾起脚边的海棠,花瓣上还带着晨露,就像她方才惊慌又明亮的眼睛。

待林红玉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贾芸耳畔回响着她方才的话。原以为是个没见过的生面孔,不想竟是宝玉院里的人。

王子腾夫人寿诞的车马喧嚣已散,王夫人倚在薛姨妈院中的湘妃榻上,听着廊外丫鬟们收拾晚膳的响动,忽见贾环背着书囊垂首进来。

“下学了?”王夫人搁下茶盏,目光扫过少年单薄的肩头,“去把前日新得的课业誊抄十遍,仔细些。”

贾环应声挪到炕边,绣着金线牡丹的软垫还带着王夫人的体温。他局促地坐下,看丫鬟玉钏踮脚剪去烛花,跳动的火苗将影壁上的喜鹊登梅图照得明明灭灭。

“彩云,倒盏茶来。”话出口才惊觉自己语气傲慢,忙偷眼去瞧王夫人,却见她正低头翻看账本,仿佛没听见般。

热茶蒸腾的雾气模糊了视线。

贾环攥着狼毫的手微微发抖,忽想起宝玉那日在花园说的话:“环兄弟和我一般,都是太太的儿子。”那时他以为不过是句场面话,直到今日,当玉钏恭恭敬敬地收拾砚台,彩霞将茶盏轻轻推到他手边时,心口竟泛起陌生的暖意。

“仔细墨汁沾了衣裳。”王夫人的声音突然响起。

贾环抬头,正对上她含笑的目光,鬓边珍珠随着动作轻晃,“平日里多与你宝哥哥切磋,别总闷着。”

“是,太太。”他慌忙起身应诺,膝盖却撞在炕桌角。

茶盏晃了晃,好在彩霞眼疾手快扶住。少女发间茉莉香掠过鼻尖,贾环突然觉得喉咙发紧,这被人在意的滋味,竟比学堂先生的夸奖更叫人欢喜。

窗外传来更夫梆子声,贾环望着宣纸上渐渐成行的小楷,烛火映得“修身齐家”四个字泛起金边。他悄悄挺直脊背,忽然盼着这漫漫长夜,能再久些才好。

雕花木门“吱呀”轻响,王熙凤携着一阵香风踏入内室,金丝绣着百鸟朝凤的裙裾扫过门槛,恍若带着外头未散的暮色。

王夫人忙放下手中账本,招手唤道:“今儿寿宴上,是哪几位堂客来了?戏文可合胃口?”

“哎哟,太太可不知道!”王熙凤挨着炕沿坐下,翡翠护甲敲着茶盏清脆作响,“张家二太太新得了西洋进贡的料子,偏要做成旗头显摆,那模样,倒像顶着个孔雀窝!”她绘声绘色的形容惹得王夫人忍俊不禁,连一旁抄书的贾环都偷偷抬眼张望。

正说着,廊下传来小厮通报声。宝玉一袭月白长衫踏月而来,见了王夫人忙敛衽行礼:“母亲安好。”目光扫过炕边伏案的贾环,脚步顿了顿,转而笑着走近。

“环哥儿在忙什么课业?”宝玉弯下腰,温热的呼吸拂过贾环耳际。烛火映着宣纸上工整的小楷,他眼中闪过惊喜,“这字笔锋刚劲,倒比我写得利落!”

贾环的脸“腾”地红透,握着狼毫的手不自觉收紧,墨迹在纸上洇出小团墨渍:“哪、哪能比得过哥哥……”话音未落,王夫人已笑着插话:“你兄弟俩和和睦睦,我这心里才踏实。”

王熙凤见状,立刻接话,丹凤眼弯成月牙:“可不是!环哥儿敏而好学,将来必定和宝兄弟一样,都是咱们府里的顶梁柱!”她特意起身,亲手替贾环整理歪斜的衣领,指尖的金护甲泛着温润的光,“往后读书有什么难处,尽管和我说,仔细累着了。”

满室的暖意混着熏香,将贾环团团裹住。

他望着王夫人慈爱的目光、宝玉真诚的笑意,还有王熙凤难得流露的关切,喉咙突然发紧。

原来被人捧在掌心的滋味,竟比春日的蜜糖还要甜上三分。烛火明明灭灭,映得他泛红的脸颊,如同沾了晨露的桃花。

烛火摇曳,将宝玉的影子在青砖地上拉得老长。他望着王夫人鬓边晃动的珍珠,深吸一口气:“母亲,儿子有件事想与您商议。”

王夫人搁下手中的诗篇,凤目微抬:“何事?”

一旁的王熙凤也来了兴致,执起团扇轻点手心:“哟,莫不是又想出什么新鲜点子?”

宝玉挺直脊背,目光扫过炕边的贾环,又迅速收回:“实不相瞒,儿子近日总觉得,我房里帮补的人太多了些。”

“这话怎么说的?”王熙凤挑眉,翡翠护甲在烛光下泛着冷光。

王夫人神色一凛:“莫不是你又生出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小心老爷那边,我可不会替你遮掩。”

宝玉慌忙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儿子自会去禀明父亲,只是此事重大,想先听听太太的意思。”他重新坐下,整理了下衣襟,“环兄弟也在,我就直说了——守心、备修、答扶、理宣,再加上浸茶,几个爷儿们伺候我已足够。至于丫头……”他顿了顿,“我想着,只留一个便好。”

屋内突然陷入寂静,唯有烛芯爆裂的声响。

王夫人摩挲着诗篇,半晌才开口:“你若说只留一个丫头,倒也不是不行。府里吃穿用度提倡节俭,精简些人手也好。”

“真的吗?太太应允了?”宝玉眼中闪过惊喜。

王夫人看着儿子急切的模样,不禁笑道:“这有什么不允的?只是咱们贾府的丫头,向来没有随意赶出去的道理。即便要遣散,也得给她们寻个好去处。”

“那是自然!”宝玉忙不迭点头,心中却暗暗发愁——该留谁,又该如何安置其余的丫头?这个问题,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棘手。

王熙凤转动着腕上的赤金镯子,若有所思地看着这对母子。她心里清楚,宝玉这看似任性的提议,怕是要在府里掀起不小的波澜。

凤姐目光如炬地看向宝玉:“那要留谁个呢?总不能凭空说要裁人,却连个人选都没个章程。”

王夫人微微颔首,眼中透着精明:“是啊,你房里琐事繁杂,只留一个丫头,你究竟要留谁?且说来我听听。”一旁的贾环也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竖起耳朵,生怕错过只言片语。

宝玉摩挲着腰间的玉佩,神色略显局促:“这个我可能还要再想想。府里的小丫头们,自可妥善遣散。只是她们都在大观园长大……”

他顿了顿,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光亮,“我想着,即便遣散,也该让她们跟着姊妹们一处。若是能像学堂里的哥儿们那样,办个女子学堂,教这些丫头们读书识字、学些本事,岂不是更好?”

话音未落,屋内陷入一片寂静。

王熙凤先是一怔,随即“噗嗤”笑出声来,手中团扇差点没拿稳:“哎哟我的宝兄弟,这话传出去,怕是要惊掉全京城太太奶奶们的下巴!从古至今,哪有丫头们上学堂的道理?”

王夫人也忍俊不禁,摇头笑道:“这可真是开天荒了。不过……”她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宝玉,“你这想法虽荒唐,倒也有些意思。只是真要办起来,只怕比登天还难。”

贾环望着侃侃而谈的宝玉,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羡慕。

烛光摇曳间,他看着兄长神采飞扬的模样,再低头看看自己抄写的课业,突然觉得,原来这深宅大院里,还能有这般新奇大胆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