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墓在满山遍野的跑?!
老晋一愣,马上将脸贴在车窗上仔细探查。
越野车并未减速,却见昏暗的丛林中,有一些方形的影子,如受惊般绰绰。
这便是周彪所说的,在漫山遍野,四处乱窜的坟墓。
那些青石碑像受惊的刺猬般竖起棱角,刻着'先考'字样的碑面竟会泛起油汗般的光泽。有些年代久远的墓石甚至裂开细缝,宛如老人眯眼窥视
它们循着生人的味道而来,又在感知到人的目光后如受惊般作鸟兽散。不消片刻,就散满了整片山头。
“莫慌,”司机握着方向盘的手依旧平稳:“这是常有的事。”
老晋还贴在玻璃上,眼睛瞪大,视线扫过奔逃的无数墓碑,不知是想见还是不想见那方熟悉的影子:“这还常有?这能常有!”
司机点头:“对,按局里总结的规则,一方地界中,若有强大的鬼物活动,那弱小的鬼魅便会倾向于朝那里聚集。”
“但它们又不敢进入大鬼的地盘,只会在地界的边缘来回巡弋,想吃一些大鬼剩下来的渣子。”
闻言,老晋看向周彪。
周彪则无辜的指了下自己,满脸无辜道:“啊?这也是我的问题?”
“难说!”司机继续,摇着方向盘,让越野车碾过越来越难走的小道:
“你们也该知道,鬼魅若无依身之所,那势必会被天地消磨成残魂。这些弱小的鬼魅不敢进入新城,不就只能在山野中拣些荒坟以容身了?”
“久而久之,它们便像寄居蟹一样,顶着那荒坟,四处巡游啦。”
尔里咧嘴,在车的后座上翘起二郎腿:
“哈,我看《西游记》,一直好奇为什么越近西天,越多妖魔。原来是离了中原,自然荒凉;然后荒凉之地的鬼魅,全想着去捡盘踞西天的佛祖剩下来的渣了?”
“您好像把佛祖比作鬼魅了,”司机肃然,摸了摸挂在车顶的玉佛:“这可不兴说啊。”
老晋默然,随即拍打起驾驶位的靠背:“快,快点!开快点!”
“唉唉,老先生,不急于这一时,”司机优雅的拐了个弯,弯的那头有一方墓碑没来得及逃窜,被橡胶轮胎碾过,连其下的墓室也跟着被压塌:
“都说坟墓和尸体,便是接收地府的阴德,与活人的怀念的天线,”司机看了看车顶后视镜中映着的老晋的慌乱:
“只要您时常挂念着你家老伴,那孤魂野鬼自然明白坟墓有主!”
老晋呼气,强行憋出一丝笑:“……哈哈,就不怕有些野鬼胆大包天,想偷吃我的挂念么——我看古书上说,挂念也是一种香火。”
闻言。
司机神色愈发肃然:“敢偷吃香火,说明就是想顶替所供奉的人,那已经不是一般的鬼物了,必须出重……”
他忽的想起自己车上拉的,不止想顶替城隍,甚至想篡夺阎王的名,一时有些怯怯,握着方向盘的手更小心了些。
周彪倒是愈觉满山奔逃的坟墓有点意思,时不时飘到车顶,望着那些无主的荒坟接近车子又奔逃,笑道:
“我以前去山里放线,路上总会遇到些兔子野猪。偶尔我还想上去追它,现在想想,万一追上去发现是个墓,当时的我没准会吓上一跳的。”
司机闻言,周彪现在愿意被他看见,他是能听见周彪讲话:
“您可能已经见过了,有次您不是在朋友圈里,说在半山坡上遇到一个大红棺材么。”
“我们的分析师研究了下,估计就是一个被孤魂野鬼占了的坟墓,好奇心重,闻着你的气味去看你。结果发现你好端端大路不走,硬钻那些山林旮旯,”
司机见目的地快到了,渐渐减速,车门被树枝刮的牙酸的声音终于减轻了许多:
“试想,本身孱弱,又窃占人家坟墓,本就亏心的野鬼们,见一个精壮的活人拿着个两米的杆子朝他们扑来,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可不得着慌?”
“于是,人家吓的,只顾搬着墓碑跑,连跑带摔,丢盔卸甲,最终在山林中落下了口大红棺材。”
“……还委屈他们了?”周彪被气笑了:
“不是,我那账号,从我死后我就没登上过,说注销了,你们倒好,是不是把我深夜的撩骚都一字一句查清啦?”
司机闷声:“哪有什么撩骚,你的聊天内容全是什么‘收到收到’,‘好的领导’。最暧昧的就是同你家挖机讨论美甲的事,聊一半还断了。”
周彪愣住,接着恼羞成怒,要不是顾忌驾驶安全,便早就一脚将司机踹下车了,又回头,想找尔里评评理。
却见挖机娘只是在假装看风景,连耳尖都发红。
这一路,有了这些会跑的坟墓作伴,至少不那么枯燥了。
越野车的司机明显也不是司机。
聊上几句,周彪便发现他知识渊博,只需瞟上一眼,便能知道车外一闪而过的墓碑大致是哪个朝代的,其上的装饰纹理有什么样的寓意。
“你们看!刚刚闪过去的那块,刻的又是狮和鹤。狮和鹤好啊,乱跑的都是老碑了,说明后人”司机朝老晋道:
“我们发现个规律,墓碑上西式风格越浓烈的,像点了十字架,天使像的,那被后人遗忘,被野鬼占据后满山跑的速度就越快!”
老晋抬眼:“这是为啥?”
司机道:“许是因为咱这的地府不认西方那套,让有这些元素的墓碑都成了劣质天线,接收不到泉下的阴德吧!哈哈,晋先生,你家老伴没用这些奇怪的装饰吧。”
老晋摇头:“没有,就一块青石,上面的字我亲手一个一个刻的。”
司机呼气,不再言语。
反而是周彪忽道:“你是考古队的人?”
司机笑了笑:“周先生倒是好眼光,对,你工地里林氏的墓,确实是我们带头考察过一遭。”
周彪讶然,还想问什么。
却见越野车又拐过了一个弯,然后便是字面意义上的豁然开朗。
周彪无法想象山林深处,有这么一处地方——背靠缓坡如环抱,两侧低丘如自然屏风。前有清溪绕林而过,水流无声藏生机。坡上松柏苍翠,晨雾轻笼,野花缀地。
又有一方青石在这空旷处的正中间,碑上没写什么复杂的东西,只有大大的,漆了金色的两字——
“牵手”。
司机熄了火,赞道:“好风水!”
老晋先下车,望着那方青石,嘴都在发抖,想说什么,眼神却忽的一凌——
因为自己往墓碑那里走了一步。
而墓碑便不着边际的往后退了数米!
一阵沉默。
老晋忽的转头向司机,声音听不出是愤怒还是凄嚎:“你不是说只要我挂念着她,不断挂念着,她的墓就是安全的么!”
司机也愣愣,咬牙道:“所以里面不是一般野鬼,必须出……哎哎,回头,晋先生快回头!您老伴的坟要跑,要跑!”
周彪已然扑上去,按住墓碑,阴气渗入,竟见碑上堪堪出现裂缝,每一丝裂缝都暗合生物肌肉的纹理,让其仿若有了无边的力气。
“尔里,搭把手!”周彪看着墓碑的肌肉裂缝上渗出了青苔,已然从健美爱好者只顾美观的拉丝薄肌,变成了真正大力士的脂包肌:
“这墓好大力,我要按不住它了!”
尔里点头,刚上前来。
青石表面突然鼓起密密麻麻的肉瘤,漆了金色的“牵手”二字,在脓包间扭曲蠕动。
周彪的阴气如蛛网缠上墓碑,却见那些肉瘤噗地爆开,喷出带着槐花香的黏液——每颗脓包深处都嵌着颗眼球,瞳孔里映着老晋在不同年份来扫墓的背影。
真正的老晋已然呆住:“槐花,槐花……哈哈,对,她最喜欢槐花,我每年都采来给她。”
“这不是肌肉……”周彪的指甲抠进碑面,指缝感觉被墓碑生成的神经丛胡乱抓挠:“它在长骨架!”
青石内部传来骨骼生长的脆响,原本方正的墓碑正扭曲成胸腔形状。
老晋的尖叫卡在喉咙里,他忽的看见墓碑根部伸出半截手臂,指间紧紧攥着张东西。
昔年,老伴喜欢给自己带饭,用的一直是个铁皮饭盒,用了不知多少年。老晋总会抱怨,说饭盒都生锈了,饭里都一股铁锈的味。
等老伴下葬后,老晋便将这几十年的饭盒放进了墓地,还在里面藏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自己穿着军装,意气风发。老伴她头发漆黑浓密,扎着辫子,耳边别着槐花。又穿着碎花衫,眼睛这么明亮,都是亮光。
不像她晚年,满眼都是白内障。
今天。
老晋见那半截手臂中,捏的正是他藏在铁皮饭盒里的那张塑封照片。
只是照片里的碎花衫,已然变成了梅原公司的工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