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9章 漓望

众人顺她所指望去,只见丘底之下,一片灰岩裂谷中,横卧着一座几近被埋没的黑塔。

那塔不高,仅有五层,但通体却由某种诡异的墨骨石筑成,表面浮刻着复杂如经文的咒纹,一圈圈如指骨裂痕般盘绕塔身,似在反复咏诵着某个早已被禁止的名字。

火痕低声念出塔门上那行斑驳符铭:“忆骨……长眠。”

我眉心一跳。

忆骨长眠——那是旧界传说中最早用于“保魂残印”的魂塔,据说在命轨未成序之前,那是每一位命初构者归魂之所。凡书败、笔折、魂碎者,皆葬于其内。

“走。”我低声说道,脚步未停。

进入塔门的一刻,寒意扑面而来。那不是寻常的冷,而是一种“识火被抽走”的冰,仿佛连体内所有曾经记忆过的句子,都在这塔中被一页页翻阅剥离。

塔内无灯,却能看清。

每一级石阶上都刻着一个名字,每个名字旁边,都有一小段未完成的词句,有的残,有的错,有的索性只剩下一个起笔的符点。

我们往下走,越走越深,魂蝶始终在前方引路,而那魂链也自塔壁游走,如一条被掐断的血脉,向塔心延伸。

终于,走到塔心底部。

那是一间封闭的墓室,中央是一口由“咒铁灰墨”封住的棺。

棺盖未合,棺中却空无一物。

漠章走近,俯身伸指轻触其中棺沿,片刻后眉头紧皱。

“这里原本……埋的是命界最早一位未成句者。”

火痕低声问道:“也就是说……第一位被命书拒绝的人。”

“是。”漠章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那也是命界第一个被迫沉默的意者。”

他缓缓直起身,目光投向那空棺,像是能从空无中读出某种未竟的伤痕。

“我们找到的无命文字,恐怕……便是她留下的。”

就在此时,一道低低的咒鸣从塔壁深处震荡而出,像是某种沉眠的意识苏醒了。魂蝶在空中忽然倒飞回苏雁掌中,翅膀一震,整个墓室的魂光骤然一暗。

塔底的地面,缓缓裂开一道缝。

那裂缝之中,有一页纸,缓缓浮出。

不,是骨——

一页“骨之页”。

其上,写着一句话——

“此骨既成书,命归其原火。”

塔底咒声尚未散尽,墓室内的温度便骤降如谷。那页浮出的骨之页静静悬在空中,通体灰白,像从千纪前的命脉中剥落出来的残片。它非纸,却轻薄如页;非骨,却纹路缠绕,隐有旧火余烬。

火痕第一个伸手接近,手指未触,那页骨便轻轻震颤,似在迟疑是否认主。她停住动作,眼中浮现一种久违的神色——不是犹豫,而是恍惚,那是早已被焚尽记忆中,意外浮现的一角残梦。

“它……好像,认识我。”

她的话一出,我只觉背脊骤然一冷。

“别碰。”璃瑜上前一步,目光如刃,“这不是寻常骨页。若我没猜错,这是识骨刻灵。”

那是命界传说中最禁忌的物件之一——每一页识骨,皆是某个曾被彻底抹消个体的灵火残骸所铸,其上刻录的不是记载,而是“魂之印象”,一旦触碰,记忆将被强行倒灌入识海,撕开现世灵骨,与其交融。

也就是说,你看到的不只是回忆,而是重活一遍“那一刻”。

我们所有人,都沉默了。

就在这时,塔壁忽然泛起一道灰光,仿佛旧魂苏醒,空气中开始回旋起一圈圈极细微的音流,如有人在耳边呢喃,又如整座塔的残魂在讲述一段从未落页的旧事。

“看上面。”苏雁忽然低声。

我抬头,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塔顶之下,那曾平滑如镜的穹壁,竟悄然裂开数道纹线,像极了岁月在石上刻下的旧伤。那些裂纹之中,一段段模糊的“影像”浮现了出来,仿佛一截截被切割开来的胶片,凌空盘旋,像某种残魂所留下的记忆回带。

第一幕——火痕立于殿前,身着素白咒袍,眼神清亮,带着年轻时难得的稚意。她正对着玖昀,那位主轨笔者,面容模糊不清,唯有手中那支贯通魂骨的银笔尤为刺眼。

“你,写错了。”玖昀语气平淡,却每一个字都如咒钉,钉入魂页。

火痕不语,只低头望着手中的草稿。

“你写了不该写的句。”玖昀继续,“命书不容私愿。”

接下来的影像便碎裂了,一如记忆中的焦点忽然失焦,画面骤变,仅剩下咒火乍现、命纹崩毁,以及火痕那张被烈焰吞噬的脸——她不是被逐出,而是第一次,彻底“被删”。

那是她的第一次死亡。

而我们从未知晓。

空气一瞬间凝固。

我看向火痕,她脸色苍白,站立未动,却已轻轻咬紧牙关,眼中无悲无恨,只有一种近乎呆滞的冷意。

“你……曾死在她手里?”我嗓音干哑。

“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她轻声答道,“只以为写下心中之念,便是正解。可那本书,只容咒,不容心。”

她抬起头看我,那目光如燃灰之后重凝的烬色,幽暗却坚定。

“这塔,不是记忆。”她说,“是证词。”

她话音刚落,墓室深处传来一道低沉的“咔哒”之声,仿佛某个机关被悄然触发。

紧接着,地底缓缓升起一座石门。门上纹满了浮雕般的咒文与骨语,它不是石造,而是由某种透明的“骨石”雕成,轻微的光透过门身,映出其内如火焰流动的识线。

门上,一串名字依次浮现。

起初,是些陌生字句。

但当我念至第三个时,突然心头一震——

“苏雁……”

而后那一行细字浮现而出——

“前生名:漓望。”

苏雁整个人僵住。

所有人都看着她,她却仿佛被那串名字生生扯断了魂链,整个人几乎站不住。她没有说话,只抬手捂住心口,那魂蝶印记正剧烈跳动,仿佛一场被压抑了千年的识火,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层层封锁。

“我……是她?”她喃喃出声。

火痕低声问:“你知道这名字?”

苏雁面色苍白,指尖颤抖,半晌才艰难开口:“我……梦过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