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麻三的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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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角寺已经有些残破和萧条了,萧条得有点儿像这个季节。如果你看到破败的庙墙,以及墙头屋顶上一腿深的草,就会知道这简直不能算庙了,最多能算是几堵站着的砖墙。海角寺大殿里还塑着一个破败的山神,山神身上本来颜色鲜丽的油彩差不多掉光了,看上去有些灰头土脸,像是一个很穷的神仙。海角寺的门框上,歪歪扭扭地写着“聚义厅”三个字,那字像是随时都会掉下来似的。倒是海角寺背后,有一整排的黄泥屋,成了麻三和兄弟们栖身的地方。海角寺在老鼠山上,麻三也在老鼠山上。海角寺和麻三一样,仿佛是老鼠山上的两块被雨水敲打多年的顽劣丑陋的石头。这么些年来,这一带都是山匪麻三的地盘。麻三此刻就坐在海角寺门口的一张椅子上,他身上披着和平救国军军官才够级别穿的黄呢大衣,正用弟弟麻四送他的日本产望远镜向远处战场上张望着。而他镶着的一排金牙,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金子做的人。

麻三的身后站着便宜、陈欢庆和一堆的山匪,他们都没有说话。他们没有说话,是想等着麻三说话。麻三的眉头皱了起来,他透过望远镜看到战场上袅袅不断的残烟,以及杂乱无章倒在地上的一片片尸体。麻三终于咧开了嘴说,他妈的,这得多少棺材哪!

后来麻三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回了海角寺后面最大的那间黄泥屋。他在屋子里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看上去他有些魂不守舍。从昨天开始,枪声就没有停,他觉得枪声不停是一件令他心烦的事。麻三后来打开了那台“哥伦比亚”留声机,他摇动着手柄,上紧发条后周璇的歌声响了起来。周璇在留声机里唱,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前绣鸳鸯……在这样的歌声里,麻三稳稳地躺在屋子里那张雕龙刻凤的千工床上想心事。这是一张从地主家抢来的床,留声机也是从地主家抢来的,仿佛地主是他麻三的仓库保管员一样。麻三仰望着雕工精细的床顶,他想,差不多可以下山去战场上死人堆里发横财了。

麻三带着他的山匪们像一群豺一样灵捷而又轻快地从老鼠山上下来了,他们闯进了这幅安静的画,想要把战场上的那些武器搬上老鼠山变成自己的家当。麻三对步兵炮没多大兴趣,觉得那玩意儿太沉了。他对一个面色白净的日军少尉产生了兴趣,他围着少尉的尸体打了一个转,然后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摘下了少尉腕上的手表。少尉其实还没有完全死去,他的眼睛空洞地张着,嘴巴一张一合,不时地冒出一股黏稠的血来。他十分清晰地看到麻三摘走了自己的手表,然后从自己的口袋里掏走了一把口琴。他甚至还掏走了一张照片和一封家信,照片中是少尉和自己的妻子还有一周岁的孩子不约而同的呆板的笑容。

少尉看到麻三拿口琴在裤腿上擦了擦,放在嘴边吹了起来。麻三不会吹口琴,所以他吹出的音都是不成调的。这些凌乱的音符在萧条残破的战场上响起来的时候,让山匪们都觉得十分地奇怪。他们愣愣地看着麻三,麻三只留给他们一个黄呢大衣的背影,看上去他的背影在袅袅不尽的烟中有点儿孤单的味道。后来他停止了吹口琴,转过身来对山匪们说,见好就收,赶紧上山。

望着麻三带着众人,呼啦一下像树上被枪声惊飞的鸟群一般迅速地消失,日军少尉的眼睛也慢慢合上了。他很难过,是因为他知道眼睛合上以后,将再也看不到妻子和女儿。他觉得胸口很甜,终于有第一缕阳光艰难地穿透了云层,直直地跌落在他的眼眶里。他看出去的世界白亮一片,然后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但他清楚地记得,那是昭和十六年一个寻常的秋天。

麻三站在老鼠山一棵粗壮而弯曲的松树下。他让陈欢庆用一根苎麻做的绳线把口琴穿了挂在胸前,又把手表挂在裤腰上。他站在松树下的样子,很有一种古诗中“松下问童子”的意境。现在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四不像”了。他的头发软软地从前额耷拉下来,一会儿他脑袋瓜麻利地一甩,掉下来的头发又甩了上去。麻三像一只嗅觉灵敏的黄鼠狼一样,他让兄弟们离开战场上山没多久,日军的后续部队果然就黑压压地赶了过来。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响,如同一片突然飞临的蝗虫。

麻三的手平伸出去,十六岁的便宜忙把望远镜递了过来放在麻三的手心里。便宜是十年前麻三从镇上买来的。那时候便宜只有六岁,围着一块新的毛线围巾,只露出一双贼亮乌黑的眼睛,编着两支小辫,白白净净的一个女娃。麻三刚好剔着牙游手好闲地从小阳春酒馆里出来,喷着酒气站在了便宜面前。麻三问了价格,便宜爹说很便宜。麻三付了钱,便宜爹一边数着钱一边头也不回地离去了。后来麻三才知道便宜为什么这么便宜,原来他长着兔唇,而且还是个哑巴。那块崭新的围巾是用来掩盖兔唇的,为的就是把价格卖得好一些。更令麻三气愤的是,便宜原来还是一个男娃。那时候麻三还没有上山当山匪,他只是一个本分的木匠。那天他脱掉棉袄找了一根称手的藤条,狠狠地把便宜抽了一顿,看上去他好像要把便宜抽成柳絮一样的碎片。最后他懊恼地飞起一脚,把便宜踢得飞了起来,重重地撞向了门板,最后跌落在地上。

麻三咬牙切齿地说,我就知道,便宜没好货。

现在便宜成了麻三的跟班。麻三按正规部队的叫法,封便宜当了警卫员。警卫员便宜把望远镜递到麻三手中,麻三透过镜头看到了两个圆形的世界,这两个透明的圆圈中,大部分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仿佛地上横向生长的庄稼。

麻三后来把目光从望远镜里收了回来。不知道为什么,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觉得日本人一来,让他的山匪也当得不那么爽快了。以前他像一阵风,吹到哪儿哪儿就是他的地盘。现在在日本人面前,他有点抖不起威风。他觉得自己真像是屋檐下一只垂头丧气的瘟鸡。

漫长的午后,太阳向西走得十分缓慢。日头的余热不阴不阳的,如同破旧的棉絮一般。麻三在那棵歪脖子松树下,突然很想让陈欢庆教他吹口琴。

他向陈欢庆勾了勾手指头说,教我吹口琴。

陈欢庆是被麻三绑上山的师爷,也是山上唯一上过师专的山匪。他本来是镇上一所小学的音乐老师,正拉着手风琴在操场上教孩子们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那时候他穿着长衫,围着围巾,很儒雅的样子。麻三就站在学校的围墙上,他一边剥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熟地瓜,一边听陈老师教学生们唱歌。他突然觉得陈欢庆是一个充满忧伤的人,他喜欢这样的忧伤。因为他一直都认为,山匪窝里缺少的就是这样的忧伤。所以他挥了一下手,立即有好多山匪站在了学校的围墙上。麻三对着操场上的陈欢庆勾了勾手指头,那时候陈欢庆的歌还没有唱完,等到陈欢庆和同学们都唱完了,他才转过身对着围墙上的麻三。

阳光下的围墙上站满了山匪。陈欢庆笑了,阳光让他睁不开眼睛,但是他仍然知道一定是山匪来了。陈欢庆仰着头大声地咬文嚼字地说,朗朗乾坤,光天化日,尔等想干什么?

麻三还在剥着那个烤熟的地瓜吃。因为地瓜太烫的缘故,他的舌头不停地从嘴里伸出来胡乱地晃动着。麻三边吃地瓜边说,什么尔等?你跟我上山,我封你当军师。要不你就得死!

不愿死的陈欢庆收拾行李成了麻三的军师,他上山的时候背上插一把雨伞,很像是一个赴京赶考的书生。现在他正在教麻三吹口琴,吹的是一曲《长城谣》。但是麻三并不知道长城,他只知道县城。山匪们也不知道长城。山匪们说,军师,长城是什么?

陈欢庆心底里冷笑了一声,他没有理会他们,而是坚持着把《长城谣》给吹完了。陈欢庆从嘴里拿下了口琴,环视着麻三和山匪们,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陈欢庆说,见过院子的围墙吗?

山匪们异口同声地说,见过!

陈欢庆把目光抛得很远,他十分散淡地说,长城其实就是一道很长的围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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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骑脚踏车的男人歪歪扭扭地骑行在一条结了冻的土埂上。那高低不平的路面让男人骑车的样子有些颤颤巍巍,但是看上去他仍然意气风发。他的嘴里不停地呵出热气,有时候甚至屁股会离开坐凳,站直身子猛踩几下脚踏车。风撑起了他的衣衫,仿佛要把他撑成一只蝙蝠似的。他微微发红的扁平的脸面显得硕大而宽阔,上面镶嵌着一群雀斑。

他是麻三的弟弟麻四。

麻四穿着黄呢大衣,蹬着一双大皮鞋,头上还扣着一顶黄呢帽。远远地看过去,他浑圆的身子如同一只饱满的粽子。他在夜袭队里谋了个副队长的职。夜袭队真正的番号是“皇协新中华和平救国军金绍便衣支队”。他一直都希望干一番惊天动地、光宗耀祖的事来,就因为他那时常咳嗽的老烟鬼父亲向来对他不屑一顾。

其实来老鼠山的路上,麻四远远地看到了正被日军押着的一队新四军战俘。麻四从脚踏车上滚落下来,点头哈腰不停地喊着“哈瓦伊”。没有日本军人理会他,他们显然已经认出了他的和平救国军大衣。麻四无趣地又踩上了脚踏车,尽管他十分肥胖,但是他上车的姿势仍然轻盈得如同一只低飞的麻雀。一场恶战过后,到处弥漫着一股死气,只有他的心底里是在叽叽嘎嘎地欢叫的。他奉命去当说客。千田薰大佐希望老鼠山上的麻三最好和他一样,能为大日本帝国做事,为大东亚共荣出力。至少做到不成为日本人军事行动中的绊脚石。

麻四的脚踏车歪歪扭扭地驶进了麻三的视野里。然后他吭哧吭哧地爬山,爬上山的时候喽囉们认出了这是大当家的亲弟弟,把他带到麻三的面前。麻四抓下帽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汗说,这鬼天气大大地坏。麻四看到麻三正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和一张写满字的纸片。他把纸片递给了军师陈欢庆,然后专注地端详着照片中的日军少尉一家三口。看了好久以后,他弹了弹照片,看也没看麻四一眼说,你来山上做什么?

那天麻四从牛皮文件包里掏出一条日本产的长寿烟送给麻三。麻三看到烟盒上画着松鹤,还写着“东亚一心,兴农富国”八个字,麻三的心里就冷笑了一声。麻三小心地拆开一盒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认真地点着了,抽了一口就吐了。麻三狠狠地将烟扔在地上。说,真臭。

麻四说,那可是东洋烟。

麻三说,东洋烟怎么了?东洋鬼子一个个都长得像烂冬瓜,种出来的烟能好到哪儿去?

麻四说,你真不识抬举,这是长寿牌的。

麻三说,长不长寿,跟抽不抽长寿烟屁关系也没有。

麻四皱了皱眉头,他显然对哥哥麻三的态度很不满意。后来他胡乱地挥了一下手说,不说这些。皇军让你配合大东亚共荣你干不干,给你枪炮大洋。你想要什么就给什么。

麻三看了麻四一眼笑了,说,我啥也不要。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

麻四说,你的毛病就是不识抬举。

麻三说,你要不是我弟弟,现在你身上就至少有十八个枪眼。

麻四不再说话,他觉得和麻三说话简直是鸡同鸭讲。那天麻四看到陈欢庆大声朗读那封写满了日本字的家信。显然有好些日本字陈欢庆是不认识的,但是他还是凭着感觉把这封信念完了。信的意思十分简单,是说,美枝子,我会尽快地回来的,你得养好咱们的孩子。信后面附了一首诗,里面仍然有好多中国字,大概的意思是说,在佐贺故乡,茅屋漏雨,妻子和女儿,我常想起……妻子给我那个保命符。我愿意回家……

陈欢庆读完了信以后,手垂下来搭在裤腿边上,那张信纸就在风中唰唰地响着,仿佛随时会被吹走似的。他是个忧伤的年轻人,仿佛看到了日本佐贺县杵岛郡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在渔船边等年轻的父亲回家。所有的山匪都没怎么说话,他们奇怪地看着大学生军师沉默的表情。后来陈欢庆勉强地笑了一下,陈欢庆声音很轻地说,这个混蛋有老婆和女儿,他说他想回家。

麻四掏出了随身带着的日本火柴,火柴盒上画着一个光屁股的日本女人。他特别喜欢用日本的玩意儿,他送给哥哥麻三的望远镜就是日本军用望远镜。他又喜欢说半生不熟的日本话。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个矮脖子短腿的男人,都像极了一个日本人。他挥动着手中火焰正旺的火柴,将那微小的火给挥灭了。然后他美美地吸了一口烟说,什么回家!大东亚还没共荣他就想回家?做梦!

麻三站起身来,接过了陈欢庆手中的信纸,折好后和那张照片一起小心翼翼地放回口袋里,并且轻轻地拍了拍。仿佛那张照片和信纸会被风吹走似的。然后他看也不看麻四一眼说,别给我丢脸。

麻四有些愤然的样子,他显然有些急了。他说,哥,我这是在给你争脸。

麻三说,好好回家生个儿子,好给麻家传宗接代。

说完,麻三转身走了,走向海角寺背后的那排黄泥屋。麻四捏着烟蒂猛抽了几口,狠狠地把烟蒂丢在地上用皮鞋蹍灭。他望着麻三离去的背影,甩了一下头说,尚未立业,何以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