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谢昭宁,人生最大的烦恼,是库房不够大。

真的,没开玩笑。皇帝舅舅隔三差五就往我这儿塞东西,跟不要钱似的。今儿是南海进贡的拳头大珍珠,明儿是西域新到的流光锦缎,后儿指不定又是哪个小国献上的奇珍异兽。负责管库房的王嬷嬷,那张脸愁得比我爹批了一宿奏折还苦,天天在我耳边念叨:“郡主啊,库房顶梁柱都快压弯咯!再这么下去,老奴只能把您的拔步床挪出去给那尊一人高的红珊瑚腾地儿了!”

我躺在铺了整张雪貂皮的贵妃榻上,慢悠悠翻着新出的话本子,眼皮都懒得抬:“嬷嬷,您看着办吧,实在不行,把西边那堵墙拆了,扩一扩?”

“拆墙?”一声清朗带笑的嗓音从月洞门外传来,紧接着,一道挺拔的玄色身影就晃了进来。太子萧景珩,我亲表哥,此刻手里正拈着一块我案几上刚摆出来的、还冒着热气的玫瑰莲蓉酥,吃得一脸满足,“昭宁又要拆墙?这回又是为了什么宝贝?”他三两口咽下点心,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指尖,目光精准地锁定了装着点心的描金珐琅攒盒,“这点心不错,新来的江南厨子做的?给表哥打包带点回东宫?”

我啪地合上话本,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太子殿下,您要点脸行吗?上回顺走我一匣子鸽血宝石说镇纸,上上回抱走我半人高的羊脂玉观音说辟邪,这回连点心都不放过了?御膳房是饿着您了?”

“御膳房的厨子能有你这小厨房的手艺?”萧景珩理直气壮,半点没有偷吃被抓包的觉悟,反而凑近了压低声音,“再说了,你库房都堆不下了,点心放久了多可惜?表哥帮你分担分担,这叫勤俭持家!快,再给我装一盒,我拿回去哄哄你皇舅母。”

我被他这无赖劲儿气笑了,正想怼回去,另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点欠揍的痞气:

“太子殿下说得对,好东西不能浪费。”镇北王世子谢凛,不知何时斜倚在了门框上,墨色劲装衬得他肩宽腿长,手里还抛玩着一颗我用来镇纸的、圆润莹白的东海明珠。他冲我挑了挑眉,笑得像只盯上猎物的狐狸,“昭宁妹妹,商量个事儿?你家西墙外那片空地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让世子哥哥我搭个小厨房?放心,不白搭,以后熬了汤,分你一半!”

我抓起榻上的一个软枕就砸过去:“谢凛!你还敢提墙!上回是谁喝了我炖了六个时辰的佛跳墙,醉醺醺地耍酒疯,非说我家的墙挡了他看月亮的道儿,抡起拳头就要拆?那墙砖现在还有个坑呢!”

谢凛敏捷地接住软枕,顺手还捏了捏,一脸无辜:“那不是汤太香,酒劲儿有点大嘛!再说了,昭宁妹妹家的墙,结实!砸两下怎么了?大不了我赔你一堵金砖砌的!”

“滚!”我和萧景珩异口同声。

这俩祸害,一个太子一个世子,在我这儿蹭吃蹭喝还理直气壮,简直是我摆烂生涯里唯二的绊脚石!

正闹腾着,门口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我那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首辅爹下朝回来了。深紫色仙鹤祥云朝服穿得一丝不苟,只是宽大的袖袍里,似乎揣着个沉甸甸的物件。

“爹!”我立刻告状,“您管管!太子殿下要抢我点心!谢世子要拆咱家墙!”

父亲谢韫先是对太子和世子温和地点了点头,然后才看向我,脸上带着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他不慌不忙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随意地搁在了我堆满话本和点心的紫檀小几上。

“咚”的一声闷响。

那是一块……金灿灿、沉甸甸、方方正正、顶上还盘着条五爪金龙的……印玺?!

萧景珩和谢凛的眼珠子瞬间瞪圆了,嘴巴微张,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我眼皮跳了跳,看着那块能把小几压出印子的“金疙瘩”,扶额:“爹……这又是什么‘土特产’?舅舅今儿心情好,让您把玉玺揣回来给我……砸核桃听个响儿?”

父亲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嗯。陛下说,前几日岭南进贡的紫纹核桃不错,壳硬。怕你砸着手,让为父带回来给你玩。”他顿了顿,补充道,“陛下特意嘱咐了,砸的时候垫块布,别磕坏了边角,毕竟还要用。”

萧景珩:“……”他默默把伸向攒盒的手缩了回去。

谢凛:“……”他手里的东海明珠“啪嗒”一声掉在地毯上,滚了两圈。

很好,世界清静了。

这种“朴实无华”且“略显吵闹”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那场该死的御花园赏花宴。

脂粉香混着甜腻花香,熏得人昏昏欲睡。我百无聊赖地歪在紫檀雕花椅里,指尖绕着腰间丝绦上系着的一枚小巧古朴、非金非玉的暗沉牌子——据说是小时候抓周抓到的,看着不起眼,但手感温润,就一直挂着当个装饰。心里盘算着怎么找借口溜回去继续看我的话本子。

直到内侍捧来那盏流光溢彩的西域琉璃盏,小心翼翼地放在我案上:“郡主,这是陛下刚赐下的葡萄酿,统共就得了两盏,一盏在皇后娘娘那儿,一盏就送到您这儿了。”

空气瞬间安静了几分,周围那些莺莺燕燕的议论声低了下去,各种羡慕嫉妒恨的目光黏了过来。

我兴趣缺缺地“哦”了一声。这玩意儿?库房里好像还有几箱类似的,都落灰了。还不如新来的厨子做的冰镇酸梅汤解暑。

“哼!”

一声极其刺耳的冷哼,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像把钝刀子划破了虚假的平静。一身火红骑装、打扮得像只斗鸡的西狄公主拓跋明珠,昂着下巴,几步就跨到我案前。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猛地一扫!

“啪嚓——!”

脆响刺耳!晶莹剔透的琉璃盏瞬间粉身碎骨!琥珀色的美酒飞溅,有几滴毫不客气地溅到了我新上身的月白云锦裙上,洇开几朵难看的深色污渍。

满园死寂。

拓跋明珠拍了拍手,仿佛掸掉什么脏东西,唇边噙着恶毒的笑,声音尖锐地响彻御花园:

“不过是个臣女,也配用这御赐的贡品?本公主瞧着碍眼,摔了便摔了!”

她身后的西狄侍女发出刺耳的哄笑。

臣女?我慢悠悠地抽出袖中素白丝帕,垂眸,细细擦拭着裙子上那几点碍眼的酒渍。啧,这云锦娇气,怕是不好洗了。

“咣当——!”

又一声巨响!是太子萧景珩。他方才还懒洋洋地跟人说话,此刻面沉如水,手中盛满御酒的九龙金杯被他狠狠掼在地上,金杯扭曲变形,酒液四溅。他站起身,玄色蟒袍上的金线蟠龙在日光下泛着冷光,一步步走过来,靴底踏过琉璃碎片和酒液,停在拓跋明珠面前,居高临下,眼神冷得能冻死人。

“孤的妹妹用不得,”他一字一顿,清晰无比,“难道,你这个刷马桶的和亲对象,用得?”“刷马桶”三个字,精准狠辣!拓跋明珠得意的笑容瞬间僵死,脸“唰”地惨白,嘴唇哆嗦得像风中落叶。

“呵。”一声短促的冷笑。一直抱臂看戏的镇北王世子谢凛站直了身体,墨色劲装勾勒出利落的线条,嘴角噙着玩味的弧度,眼神却锐利如刀锋:“太子殿下此言差矣。西狄送来的‘公主’,刷马桶怕是都嫌手粗。我北疆苦寒,三十万铁骑常年戍边,倒是最缺些……刷洗恭桶的粗使仆役。”他目光扫过拓跋明珠僵硬的身体,笑意更深,也更冷,“公主殿下这副身板,扛得住北疆的风雪吗?刷得动几个桶?”

“你…你们!”拓跋明珠气得浑身筛糠,手指颤巍巍地指着谢凛和太子,最后怨毒地瞪向我,“欺人太甚!我要禀告父汗!我要……”

“明珠公主,”一个温和醇厚却自带威压的声音稳稳截断了她。

我爹,首辅谢韫,不知何时已踱步过来。一身深紫朝服,气度雍容,脸上甚至还带着浅笑。他走到我身边,看都没看那气疯的公主一眼,慢悠悠地从宽大的袖袍里……掏出了那块金灿灿、沉甸甸、盘着五爪金龙的玉玺!

他把那方象征着帝王至高权力的玉玺,随意地托在掌心,掂了掂,仿佛在掂量一块普通金砖的重量。目光终于落到面无人色的拓跋明珠脸上,语气平缓无波:

“公主息怒。陛下今晨将此物交予老臣时,特意嘱咐过,”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狼藉的琉璃碎片,语气陡然转冷,带着金石之音,“若我家昭宁在宴席上受了委屈,被不长眼的东西冲撞了,可用此物……砸之。听个响儿,解解闷。”

用玉玺……砸人?!

整个御花园彻底石化!连空气都凝固了!所有人的眼珠子都差点瞪出眶外,死死盯着我爹手里那方国之重器,大脑一片空白!拓跋明珠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砸中,踉跄着连退数步,若非侍女死命搀住,早已瘫软。她看着那玉玺,如同看着索命符,脸上只只剩下极致的恐惧和荒谬!

“哎呀,瞧瞧,这地上多脏。”一个清越慵懒的声音响起。

我那皇后舅母也是我的姑姑,在宫人的簇拥下,仪态万方地步入这片狼藉。九凤衔珠金冠,正红蹙金绣鸾凤宫装,华美得晃眼。她凤眸流转,掠过地上的碎片和摇摇欲坠的拓跋明珠,微微蹙眉,走到我身边,伸手替我理了理鬓角,语气亲昵嗔怪:“昭宁,没吓着吧?这些个没眼色的东西,尽会添堵。”说完,她侧首问身后女官,声音不大不小:“对了,本宫那柄先帝亲赐的尚方宝剑呢?今儿带出来没有?若有不长眼的再惹我儿不快,正好拿来……剁剁爪子,活动活动筋骨。”

女官垂首:“回禀娘娘,尚方剑在辇中,奴婢这就去取。”

“不…不……”拓跋明珠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抽气声,瞳孔涣散,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看向我母亲的眼神充满了极致恐惧。她彻底崩溃了!

就在她精神彻底涣散,几乎要尖叫着晕厥过去的瞬间,大概是动作幅度太大,裙摆猛地一带!

“叮!”

一声极其轻微的、玉石相击般的脆响。

一直松松系在我腰间丝绦上的那枚不起眼的小巧金牌,被她的裙摆猛地一带,掉落在地!

那枚非金非玉、色泽暗沉古朴、婴儿巴掌大小的牌子,静静地躺在满地的琉璃碎屑和酒渍中,毫不起眼。

然而,就在它落地的刹那——

“铮——!”

一声清越无比、非金非玉、似凤鸣九霄又似龙吟深海的鸣响,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猛地从那枚小小的金牌中迸发出来!

嗡鸣声如同实质的水波,瞬间涤荡过整个御花园!

神迹降临!

御花园内,所有名贵的花木——牡丹、海棠、玉兰、迎春……仿佛被注入了磅礴的生命力!花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舒展、怒放!姹紫嫣红,绚烂到极致!浓郁得化不开的异香冲天而起,氤氲弥漫,馥郁得令人心醉神迷!

“太祖显灵!神迹啊!”一位老王爷率先承受不住,噗通跪倒,涕泪横流地叩首。

如同被无形的巨浪席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