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他不敢爱她,现在,他不能爱她?
他生平,最恨被人威胁。
府内寂静,白日,他的眼中看不出什么愠色,除了上茶的下人,没人敢在沈舟的面前有过多停留。
不知从哪听到了闲言碎语,细碎的阳光透过镂空的花雕窗户照进室内,摆架上的玉净瓶白的发亮,沈芷书走到门外,看着正在中堂看书的沈舟,她慢步走进去。
“怎么不开窗?室内这么暗,是不晓得对眼睛不好?”
她知晓他为何愁眉不展,只是在她面前,他一如既往的维持着淡定。
见他没说话,李鱼书又问:“最近公务繁忙?”
沈舟翻着书页,淡淡的“嗯”了一声,她没拐弯抹角,为他斟上一杯茶,笑了笑,以一种最轻松的语态询问:“可是为了赐婚之事?”
他随之一愣,没有移开目光,漫不经心的说:“不要听外人说些有些没的。”
她心里明白。她不愿成为那个桎梏,况且是他,她私心里觉得。
钟鼓声在远方响起,庭院中的青石黛瓦、花草树木都黯然失色,那一树的红茶花,盛开至今也落了个满地,时不时会粘到路过人的鞋底,继而被带往不同的地方。
那天回来的一路上,他都在想,该如何拿出一个像样的理由,沈舟看着眼前的女子。
从前,他们只是对外宣称,沈芷书是他失而复得胞妹,言语举止都是颇有分寸。若是这样的身份,可以护她一世平安,那他无论怎样都会克制住自己的这颗心。就算不能白首,又能怎样,只要可以护着她,一辈子护着她,
看她健健康康,看她平安喜乐,看她觅得良人,看她,儿孙满堂,承欢膝下;以兄长之名,护她一生。
沈舟放下书本,走到她面前,抬起胳膊摸了摸她的头发,半开玩笑地问:“如若哥哥给你娶回来一位嫂嫂,你可愿意?可欢喜?”
沈芷书转过身子,睫毛颤动,背对着他:“只要这个人是哥哥真心所爱,芷书就替哥哥开心。”
一时静谧,顷刻,逆着窗外的光线,沈芷书回过头对他笑了一下,离开了书房。香炉里升起紫色的烟雾。
深夜,她做了个噩梦。
梦中自己身处一片火海,周围遍布尸体,沈舟站在她的面前,拿着剑对着她。苍白的脸看起来毫无血色,仿佛连空气里都是血腥的难闻味道。
朦胧的睡梦中,她下意识的抓紧了一段衣衫,似醒非醒。她哭了,第一次,在睡着的情况下,哭的止不住,但又醒不过来。这种感觉最痛苦,想醒不能醒的感觉最痛苦。沈舟弯下身子,伸手替她掖了掖锦被。卯时初刻从她房间离开。隔曰醒来,床榻前的桌子上已经放着一束伽蓝,近看是小巧的植株,叶色很是亮绿,朵朵拥簇,花香格外令人舒心。
身侧常伴数年,料峭春寒已过,惠风和畅。
接下圣旨后,沈舟的婚期定在同年阳春三月,树上的簇簇红花开的正好。
灼灼桃花,宜室宜家。
之子于归,伊人出嫁。
她一步步走进去,祠堂之内,沈芷书看似在细细的打量着烛火,目光直直的看着后面的卜算经筒,她想替哥哥选一个良辰吉日。
验毕,是大吉。
她斟酌了一下,离开祠堂后,去到厨房亲手做了一份合欢糕,她记得,他爱吃,在苇州的时候,就爱吃。
廿十四日,两人在湖边的庭中小叙,她默默的看着他,往日里他一向喜欢这个地方,所以她特地挑选这里。
湖水汤汤,占地数百亩,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今日不知为何,看沈舟的脸色,他似乎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任何兴致。
两人坐在湖心亭,共话夜谈,看着眼前的合欢糕,他有些失神。硬是生生盯着愣了好久。软糯香甜,晶莹剔透,他记得上次吃到她做的糕点,如今眼前的人,纵使失忆,却没忘了做糕点的手法。
“哥哥新婚在即,奇珍异宝想必这些年哥哥已经看过不少,所以只有这盘糕点,就当做礼物。”
花钿在额心,明媚皓齿,月光映衬着她的脸颊,似水的双眸,像是能察觉万物。
酒不醉人人自醉。
“不知可好吃?”,她放缓了声音,试问他。
沈舟拿了一块,放进嘴里:“好吃。”
她曾经将如数家珍送与他,还独自津津乐道的应承过他许多,说要带他看遍人间好光景,他也想看看她眼中、心底的光景。
恍如隔世,如今眼前的人是这样的气定神闲,怕被看出目光里夹杂的爱意,他随即收回目光,冷冷的看着她,那一晚,她所有的话,他都听得真切。
月下只有一条空略略的乌篷船随风摆动。
只记得闲谈的最后,那晚,她问他这辈子有没有什么遗憾的事情。
沈舟自幼就晓得“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个亘古不变的道理。大丈夫,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他默默饮了一口酒:“我这条命不是我自己的。”
沈舟思虑了一会儿,若是有遗憾,那一定是她,这话他没说,只因如今已然没有了转園的余地。
沈芷书眉目神态间可见的温柔,思绪蹁跹。
如果有机会,她多想去临溪看看。
两人四目相对,所有情感都搁置。他习惯有她的陪伴,只要她平安,他便已是所求皆如愿。
那一晚,二人徒步返回,后山-后院-中庭,静雅别致的亭台楼阁,隐没在假山后的戏台,她每一步都走得很慢,而他跟在她身后,步伐也很缓慢,沈芷书从未回头,只是偶尔偏眸看着周围的每一处景象,像是倾尽半生运数也要刻在脑子里,一草一木,她都想好好保存在回忆里。
思念的还有双亲和族人。苇州十余载生养之恩,人这辈子,总不能留下遗憾吧。
她的嘴角含着轻微的笑意,无意氤氲水汽浮入眼中模糊了视线,却是这么多年来为数不多发自内心的微笑。
东南平定,三月初,塞北捷报不断,民间都说,皇帝将昌平郡主赐给当今的北骑将军,英雄配佳人,此乃天作之合,春江花月夜。
三书六聘,明媒正娶,八抬大轿,锣鼓喧天,十里红妆,漫天花雨。
婚嫁有序的进行,绵长的嫁妆车辆在安平城内游行,黎阳君更是派了半数军队人马为自己唯一的掌上明珠保驾,嫁妆可比当朝公主,满城的槐树、桃树都系满了红丝带。
洒下的金箔惹的百姓纷纷围捡。
“如此金玉良缘,放眼天下,只有沈将军才配得上我们昌平郡主这样尊贵的人。”
达官显贵皆来祝贺:“当真是美人配英雄,恭贺沈将军了”,安平城内的女子人人慕羡:“十里红妆,美艳至极”,周围的人皆附和,热闹肆意。
新婚之夜,红螺帏帐。
沈芷书坐在房内画画,对于外面的嬉闹,在天空炸起的绚丽烟火,她置若阁闻,脸上出奇的平静。虽然时而,也会低眸浅笑,炉子里的紫烟片刻迷离,她的视线有时候也会不由自主的望着烛火灯芯发呆。
笔墨就着月光。
规矩教养从未丢弃,早早辞退下人,那一夜,她没有走出过房门,更像是独立出来的世界。往事,她没有回忆,那一夜她是真伤心,还是真欣喜,她自己也不知道。
很多东西,被岁月悄无声息的抹去了资格。
许是从坠落悬崖的那一刻,她就一无所有,同时,也无所不有。可人活一世,在这个世界上,总要有个始终。李鱼书跪在蒲团上,朝着西南的方向重重的磕了三个头。
以沈氏之姓冠其名太久,她很清醒,这些年被噤声的有关李氏一族的往历才是是她想要活下去的执念。
杀戮,让她深感疲倦。
第三日,沈舟携昌平郡主见家族宗亲,那天,沈芷书没有来。
沈舟停下脚步,询问一旁的下人:“小姐呢?”
“小姐说有事,看样子神色严肃,我们也不敢多问,留下一封书信就从府邸离开了。”
说着,她拿出一封信交给沈舟。
“小姐还说,一定要到午后再交给您。”
将无关紧要的人隐退,沈舟眼中闪过一道疑惑,就着室内的光线,信封上是赫然的四个字“沈舟亲启”,拿出里面的信,他眉头紧锁,深感纸张薄如蝉翼却又重如千金,直到他缓缓展开,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小楷,“苇州,勿寻”。
信字决绝,无语凝噎,他怔怔的看着书信,略感蹊跷,他声音暗哑,不是特别稳定:“备马!”
沈舟厉声而下,他想不到,她是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难不成一早她就在伪装,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兜兜转转,她是真的难过,才会选择在此刻离开,而自己,终究是让她心伤了,沈舟正准备策马而去,密侍来报。
“启禀将军,今晨一名女子行刺丞相未果,尸体已被悬挂在东城门之上,衣衫之上尽是浓艳的血色之花,尸首的主人面目皆毁,完全辨别不出。”
他心生恐惧,再没听任何人多言语,随即翻身上马调转了方向,赶到时,不应景的大雨落下,湿透衣衫,神情惶惶然。
此刻城门之下的血迹已经被雨水冲刷的一干二净,坑坑注洼的地方被激起一朵又一朵水花。
沈舟愣了愣,恐惧映上满眼,心里一直在告诉自己城墙的尸首并不是她,久经沙场,见过那么多生死场面,他向来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在看到女子腰间玉佩的那一刻,他被吓住。
内心的所有城防,一而再再而三的被瓦解,整个人像是跌入万丈深渊,那是他这些年来第一次,也是唯一次感到害怕。
双腿像是缠满了带刺的藤蔓,一动不动。他问了自己千百遍:“为什么?”
随之而来的是愤恨,恨她的决绝,更恨的也是自己,恨自己没有保护好她。
那年,眼看好不容易扩大的势力马上要到达顶峰,褚桓裕费尽心机,不知道踩着多少枯骨才坐到了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位置,同年为了阻止李晟回朝,他早已暗中监视良久,私下密谋,意图置李晟于死地,排除异己。
褚桓裕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彼时都知道,他妒忌,妒忌李晟手里的文人志士,哪怕此时李晟人已归隐,只要他还活着,就是褚桓裕唯一的绊脚石。
权谋之术兴盛,鲜少再有人去遵守内心的道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