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月末,正是晦日,天上无月。
但无月的天空上,今晚却显得星光璀璨,星河长亘。在这还没有遭受近现代各种工业化污染的晚明时期,夜空显得格外晴朗,群星清晰可见。
王微静坐在花园小亭中,仰头欣赏着天上的星空,亭前有一池碧水,亦倒映着天上的星空美景。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还响起一声干咳。王微转头瞧去,不出意外地发现正是汪汝谦,立即起身微微行礼,含笑道:“然明公。”
汪汝谦接过身旁侍女手中的灯笼,挥手让侍女退去,然后走进亭中,将灯笼放到亭内桌上,看了王微一眼后,开口道:“我决定明日便启程回杭,不知修微做何行止?”
王微笑了笑,道:“我脚伤还未全好,可能还需再耽搁几日。”
汪汝谦闻言,不禁立即一叹:“你真要为那小子留下吗?”
从王微昨日在诗会上把那首《九龙瀑》完全以江河的名义代写出来后,他就已明白,这位他一向爱慕欣赏的奇女子,竟然真的对江河那小子动了心,完全不顾忌两人之间的身份,尤其是年龄差距。
甚至在未明白江河的心意之前,她就已经单方面做出了决定。
不过这也正是王修微,她一向是敢作敢为的性子,就像当初义无反顾地离开茅止生。
她虽然看似外表柔弱,可实际上一旦作了决定,却决不轻易动摇。
这一点比许多男子的优柔寡段,都还要强出太多,而且她也不太在乎与顾忌外人的看法,敢于追求自己心中所想。
“还请然明公能容我在此再借住几日,待我脚伤痊愈,必然会回返杭州。”王微闻言,并没直接回答,而是仍拿自己的脚伤说事。
但实际上她那日在黄山扭了的脚,早已并无大碍,只是还不能做跑跳等太过剧烈的运动,缓慢行走已经是没什么问题。
实际上汪汝谦也很清楚她的脚伤没什么大碍了,也知道她仍拿此说事,就是借此表达态度,不想说的太直白,以免伤他面子。
又是无奈地一笑后,汪汝谦怅然叹道:“也罢,我早该知道这个结果的。连名满江南,响誉天下的茅止生都留不住你,况乎老夫了!”
王微微微一笑,又抬头仰望向夜空,并未接话。
她跟茅元仪之间的婚姻,其实本就是一场戏而已,她只是借着茅元仪的名义,为己赎身,脱离贱籍,并恢复了自由身。
不过关于这个秘密,却只有她与茅元仪知道,甚至连当初同她一起下嫁茅元仪的好友杨宛都不知情。
关于这场婚姻,她跟茅元仪之间甚至还有个赌约。
在迎娶她与杨宛之前,茅元仪便已是妻妾无数,勾栏之中也是流下无数的风流传说与佳话,所以茅元仪对自己的魅力十分自信。
这个赌约,便是茅元仪赌她在一年之内,一定会为他动心,主动要求留下。
结果自然是显而易见,茅元仪这个风流才子对无数女人的魅力,在她面前失败了,所以茅元仪如约放她离去。
对于这个秘密,茅元仪自然不会向任何人说起,说了会显得有些丢脸。而王微也很擅长保守秘密,毕竟茅元仪说到底也帮了她,所以她也愿意为茅元仪守住这个秘密。
无论任何人问她,她都不说离开茅元仪的具体原因,以致坊间也流传出不少猜测的风言风语。
就连好友杨宛也对此大惑不解,甚至斥她不知好歹。她们这种出身,能嫁给茅元仪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只可惜杨宛虽是她的好友,却也并不真正理解她。在这个世上,也很少有人能真的理解她。
茅元仪诚然是才貌双绝,不但才华过人,长相也十分英俊,确实是一时俊杰,万千女子眼中心仪的对象。
但这个人,却未免太过风流与滥情了些。而且在无数的光环与盛誉之下,也让茅元仪有些自命不凡。所以她虽然也欣赏茅元仪,甚至偶尔也迷恋过茅元仪的风采,却并没有真的对其倾心。
她清楚地知道,茅元仪绝不是她的良配。这个人除了太滥情,妻妾无数外,对女子也并没有真正的尊重,把她们当作男人的装饰与陪衬。他娶那么多妻妾,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种对外的炫耀。
但江河则不同,那日在黄山虽才短短相处了也就一个时辰左右,但她能感觉到,江河是从内心中真的尊重女子,甚至把女子放在与男子对等的地位上看。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她就算不找一个真正能为自己舍生赴死的爱侣,至少也要找一个能真正尊重自己的人。
所以哪怕他们之间有着明显的身份差距,以及放在这个时代而言巨大的年龄差距,她也愿意去倾力一试,绝不后悔。就算是她最终错付了,她也有勇气去承担后果。
“我回头会交待下去,修微在此想住到几时,便住到几时。”汪汝谦接下来又是一叹,没再多言相劝。
他了解王微的性格,在做出决定后,便绝不轻易动摇与更改,所以他再劝也是无用。
他确实颇有风度,也不是那种用强的恶人,所以此时此刻,他也只能选择放手。而且他也知道,王微从未真的选择过他。
昨日的那场汪园诗会,靠着汪家及他本人的声名,延请了许多士绅名流、文人学子,办的很是盛大,绝对称得上是旧近期徽州府的一大盛事,甚至可以称为开年以来的第一大盛事。
可惜这场他精心举办的盛会,最终却是成就了江河这个在诗会上连面都没露的小子。还在他不知不觉间,便不知用何手段,夺走了王微的心。
所以他已是心灰落寞,既没心情,也没脸再在徽州多留了,还是早早回杭州为好。他早已迁居杭州二十多年,那里才是他熟悉的家。今次再回徽州,让他感觉一切都陌生了。
“多谢然明公!”王微诚心相谢。
汪汝谦又再叹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告辞离去。他手中提着的灯笼,将他影子在背后拉的长长的,显的落寞又萧索。
王微也看的微微一叹,却终究没多说什么。
这种时候,她对汪汝谦必须做个无情人,否则当断不断,便会反受其乱,会有无尽的牵扯。
就像她当初离开茅元仪,也从未再与其有联系,甚至搬离金陵,迁居到了杭州。
就连原本的好友杨宛,因她执意离开,关系也闹得有些僵,自此之后,再无联系。
但她并不后悔,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本就该追求自己想要的。人活一世,也不可能讨所有人喜欢,让所有人满意。总有人会因某些事怨你、恨你,当然,也会有人真的爱你、敬你。
王微再转头望向星空,心中不禁在想着,不知此时此刻,同一片星空下,距离不远的江河,正在做什么。
王微在想着江河,江河却顾不上想这位美人,他此时此刻,正在挑灯夜战,奋笔疾书:
“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从临安牛家村旁绕过,东流入海……大汉笑道:‘喝上三杯,那便相识了。我姓郭,名叫郭啸天。’指着身旁一个白净面皮的汉子道:‘这位是杨铁心兄弟……小酒店的主人是个跛子,撑着两根拐杖,慢慢烫了两壶黄酒,摆出一碟蚕豆、一碟豆干,另有三个切开的咸蛋……郭兄,你是梁山泊好汉地佑星赛仁贵郭盛的后代,使的是家传戟法,只不过变长为短,化单为双。杨兄,你祖上杨再兴是岳爷爷麾下名将……”
江河为了想着如何给《薪华月报》的首刊打开销量,晚饭后回来思索对策,想到个主意,开写了这部《射雕英雄传》。
而且这部小说的故事里写了抗金抗蒙,时下也正是辽东后金肆虐之时,并且也有裹挟蒙古作乱之举,传扬开后,也能激起一部分民族气节,同仇敌忾。
不过开写之后,他想了想,也没打算用本名,而是给自己起了个“黄山逸客”的笔名。
时下的明人创作,也有流行用笔名与化名,最有名的就是《金瓶梅》作者兰陵笑笑生,至今无人知其是谁。还有如汪道昆,也曾用过“天都外臣”的化名给《水浒传》写过序。
所以他用笔名写小说,也不是首创。对于《射雕英雄传》这部小说,他前世可是买过纸质书的,通读过不下五、六遍,记忆颇为深刻。再加上他现在又拥有过目不忘的超强记忆力,回忆起来也并不算难。
就算不可能一字不落地完全复刻,但基本的情节他都记得,剩余的也能自己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