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浊浪惊魂

宣德七年秋,黄河在铜瓦厢决口第七日,黑云压得河神庙飞檐上的嘲风兽几欲振翅逃遁。顾临川被三指粗的铁链锁在龟趺碑座上,混着马粪的浊浪拍打着他嶙峋的肋骨。三十步外的汉白玉祭坛早被染成土黄色,河工统领赵德柱正指挥着将一对童男童女塞进柳条筐——那男童右耳缺失的豁口,让顾临川想起三年前冻死在冰窟里的阿弟。

“时辰到!”赵德柱腰间的鎏金铜锣炸响,两具哭喊的柳筐顺着祭坛滑道冲入激流。顾临川忽然剧烈挣动锁链,惊得缠绕在碑顶的枯藤簌簌掉落。这个哑巴奴隶的反常举动,让执鞭的独眼监工王老六兴奋地咧开黄牙。

“啪!”浸过桐油的牛皮鞭撕开少年左肩旧伤,血珠溅在残破的河伯神像眼眶里,竟似落下一行血泪。顾临川咬紧渗血的嘴唇,瞳孔倒映着漩涡走向。他在等申时三刻的暗流转向,那是《河防通议》残卷里记载的“龙摆尾“时辰。

东北方突然传来凄厉的哀嚎,十几个民夫连人带夯石被卷入漩涡。混乱中,有个瘦小的身影抱着一捆芦苇杆扑向落水者。“小七!”顾临川喉头滚动,这是他第一次在监工面前出声。唤的是半月前在乱葬岗救下的少年,那孩子被野狗啃食左腿时,手里还攥着半本《金匮要略》。

王老六的鞭子僵在半空。这个哑巴不仅说话了,竟还指着东北方的浪头厉喝:“三里处有暗涌!现在改水车还来得及!”赵德柱踩着齐膝深的黄浆过来,玉带钩上挂着的辟邪五毒佩撞得叮当乱响。

“你这贱奴也配谈水势?”镶金马鞭挑起少年下巴,“莫不是想替那两个崽子...”话音未落,东南方传来闷雷般的轰鸣。丈高的浪墙撕开临时堤坝,十架龙骨水车瞬间化作漫天碎木,其中一根榫头贴着赵德柱的幞头飞过,钉进龟趺碑裂成蛛网。

顾临川猛然发力,锁住右腕的铁环竟被朽木震裂。他抓起漂浮的竹篾片,就着泥浆在青石板上疾画:三道交错弧线如鱼脊,两侧添上梳齿状沟槽。正要掷向赵德柱时,突然瞥见小七拖着个溺水者爬上岸,少年医者正用芦苇杆实施“葱管导气法”。

“照这个改水车!”顾临川的吼声压过浪涛,“直叶板改弯月形,传动轴加装茅草索!”赵德柱的叱骂被主簿的惊呼打断:“大人!这...这分明是《河渠书》里的分水鱼嘴图,不如听这奴隶的试一试!”老儒生指着青石板,那里正形成微型漩涡,将洪流分作两股绕开祭坛。

“好,本官姑且信你一回,若是无用,就拿你的脑袋祭奠河伯!”赵德柱吐了吐唾沫,恶狠狠剜了顾临川一眼,旋即摆手命人去改制水车。

暮色降临时,最后一道拦洪栅栏在哀鸣中崩毁。三百架改良水车在两岸架起,月光下,浸透桐油的茅草索泛着奇异青光。小七猫腰钻到顾临川身边,用骨针将他左肩的鞭伤缝成鱼骨状。“川哥,我在水神庙后墙找到这个。”少年从怀里掏出半卷《熬波图》,残页上“闸港以御潮“的字迹还沾着鸡卵清——这是防潮的古法。

子夜惊变来得猝不及防。当第七个浪峰扑来时,顾临川突然将小七按倒在地。十丈高的水墙中竟裹着半截沉船,船头狰狞的镇水兽正对赵德柱砸下。混乱中,少年奴隶扯断锁链,抓起两片蚌壳扎进浪里——那是要救被困在桅杆上的主簿。

“川哥当心暗漩!”小七的警示混着血腥味飘来。顾临川在水下睁开灼痛的双目,左肩胎记突然滚烫。恍惚间,他竟看清了河床下的暗沟走向,那些扭曲的水纹在他眼中化作《河防通议》里的脉络图。当他拖着主簿破水而出时,怀中的《考工记》残页正在融化,墨迹渗入伤口形成新的青纹。

五更天,幸存者蜷缩在露出水面的牌楼上。小七用野蓟草为众人止血,顾临川则盯着掌心新出现的八卦纹——这是方才在水底触碰古碑时烙上的。东方既白时,赵德柱的尸首漂过,腰间铜钥匙在朝阳下泛着血光。少年奴隶握紧那枚钥匙,耳畔又响起老奴隶临终的呓语:“河图现世之日,便是...”

“川哥!这尸斑不对!”小七突然扯住他衣袖。顺着少年医者颤抖的手指望去,赵德柱浮尸的脖颈处,竟有圈紫黑色勒痕——分明是昨夜落水前就断了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