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夏侯庙

夜深人静,篝火劈啪作响。

魏大同身上的伤势已好了大半,此时木讷讷坐在篝火旁,粗犷脸庞上光影明灭。

沙沙声中,李砚平踏草而来,魏大同嗖的一下直起身子,纳头就拜。

李砚平将他托住,缓缓摇了摇头。

“不必客气。你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大人的术法真是神奇。”魏大同满脸唏嘘。

似乎是想起死去的同伴,他情绪怏怏,原本笔挺的脊背怎么也挺不直了。

“救你的其实是她。”

李砚平向蜷在一旁的陆华偏了偏头。

魏大同俯身便拜,陆华却摆出一副高冷模样,神色凛然:“我师父曾说过,宁受一斗米,不受一炷香,大礼就免啦。”

魏大同闻声坐回原地,面上的神色却更苦。

李砚平见他举止怪异,便主动开腔道:

“魏兄弟,你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

魏大同支支吾吾半天,才一垂眼皮颓然道:

“是五斗米道袭击了我们。”

“我猜,你们是遇到了五斗米道的鬼卒吧?”陆华的声音在黑暗中荡开。

听到这话,魏大同如遭雷殛,身子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陆华瞥他一眼,脸被火光映成了橘黄色:“你且放宽心,我师出成都青羊观,现在是司闻曹之人。”

李砚平听得云里雾里,面色一沉:“五斗米道?”

按照史书中的记载,五斗米道为天师张道陵所创,又称天师道,也是季汉朝廷认可的正教,没有理由袭击官军。

陆华替魏大同做了回答:“五斗米道内部亦有不同派系。我猜在这附近活动的,是曾跟随张鲁的鬼卒,对与不对?”

魏大同耳朵一动,眼中的恐惧几乎凝成实质:“不错,我等追击那些道人至此,便见乌泱泱一片黑雾压来,隐约能听见刀鸣马嘶,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莫非这世上真的有阴兵?”李砚平摸了摸下巴,眼睛微眯。

夜已深,头顶残月恰好没入云翳,整片林子的树影都在风中蠕动。

好似有无数鬼影蠢蠢欲动,伺机噬人。

只瞥了一眼,魏大同便觉从头寒到了脚,明明是身长八尺的汉子,此时竟抱紧了肩膀满脸戒备。

“自然没有。那是鬼卒的阴兵法。”陆华一扯嘴角,似笑非笑望着魏大同道:

“怕什么,这位李校尉能降龙伏虎,跟着他,保证你能活着下山。”

李砚平眉峰一紧,笑骂道:“你怎地跟崔珩一样学会阴阳怪气了?”

说到这里,他话音忽地一顿,迅速环顾四周,神色一冷:“崔珩呢?”

月正中天,一阵冷风吹过,过膝的蒿草如水波起伏,却不见了崔珩的踪迹。

同一时间,乱云岭北,破庙。

黑暗如墨。

灯盏如豆,忽明忽灭,将隐隐绰绰的人影投在墙上,庞大扭曲,好似一只只高踞的猛虎。

崔珩一袭黑衣,大马金刀坐在长桌前,难掩满脸嫌弃。

桌上积了厚厚一层油腻,手摸上去就像是要粘住。

他身旁尽是铁塔般的精壮汉子,一个个膀大腰圆,龙睛虎目,太阳穴微鼓,黑色的铁甲在灯火下泛着光。

正中是名留着八字胡的中年人,此时正微眯着双眼逐一扫过众人,说话的声音中气十足:

“这次我等奉命入蜀,就是要策应钟会将军,一举攻下剑阁。”

“如今我等的任务是隔绝内外消息,连一只苍蝇都不能从五丁山放过去。”

“斥候回报说,一伙蜀人已到了乱云岭上,咱们就在前面的客栈劫杀他们。”

“吱呀。”

突兀的推门声截断男人话头。

昏黄的火光向外泼洒,照出一道清瘦窈窕的身形。

所有人呼吸一屏。崔珩也投去一道目光,依稀辨出是个女人,浑身缠着黑布,头上还顶着个形似箩筐的帽子。

小庙中瞬间变得落针可闻。

好半天,还是八字胡先开了口:“我们开出的条件,你考虑的如何?”

女人摇了摇头,声如苍哑如同八十老妪:“我不要金银,我只要那件东西。”

八字胡轻轻颔首,将手下抛来的布包一抖,赫然是颗风干的羌人首级,空洞眼眶正对着神龛。

“成交。”

女人一挥袖袍,裹着尸臭的阴风拂过桌面,头颅旋即消失不见。

随着她缓步走进屋子,桌前阴影晃动,迅速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波。

一侧是裹着黑袍的女人,另一侧却是整整齐齐的具甲汉子。

灯盏中的火苗忽地转为幽绿,照在八字胡脸轮廓分明的上,古怪狰狞宛如恶鬼。

他一眯眼,凶狠的目光化作刀剑,好像要直接刺穿女人面上的箩筐。

“你可不要戏耍我们。”

话音方落,又一道苍老低沉的声音插言道:

“看来我来晚了。”

这一声招呼仿佛巨石投入深潭,一道道身影拔地而起,刀剑峥鸣声响成一片。

踏、踏、踏—

在一众戒备的目光中,一名农户装扮的老者一步一履走了进来。

他肤色黝黑面容古拙,头发随意用一根木棍穿着,一身粗布短打,挽着袖子,脚蹬草鞋,腰间还悬着一把短柄柴刀。

“站住!”

一名魏国军汉见他造型邋遢,当即爆喝一声,刀已出鞘。

寒光一闪而逝,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残影。当众人再次眨眼的时候,却是那名军汉捂着脖子倒下,喉咙仿佛漏气的皮球,嘶嘶作响。

这些人无不是军中好手,但却从未见过这样快的刀。

刺鼻的血腥气在屋中弥散开来,老者却恍如未觉,他抖落柴刀上血珠,自顾自在桌前坐下,双目炯炯有神:

“伏波校尉,朱炽。”

“伏波校尉…你来做什么?”八字胡对死去的同伴视若无睹,双手交叠置于桌上,但眼中的寒意已几乎凝成实质。

朱炽低头瞥了一眼不再挣扎的军汉,不咸不淡道:“都说魏人性子冷漠,以法驭下,以强为尊,果然名不虚传。”

八字胡神色一凛,手掌搭上刀镡:“你什么意思?”

朱炽淡淡瞥他一眼:“听说你们外出打仗还要抵押老婆孩子,是与不是?”

“你!”八字胡眼睛瞪如铜铃,骨节粗大的手掌“砰”地砸在榆木案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如雪崩。

朱炽干笑一声,又道:“夏侯渊于汉中战死,乃是殁于王事,然魏武不愿全其名节,呼其为白地将军,其性凉薄酷烈如此,是与不是?”

这次八字胡彻底坐不住了,额角青筋暴起:

“我就姓夏侯,你找死!”

朱炽翻起死鱼眼,对抵在面前的惨白刀刃视若无睹,瞥了眼一旁的神龛,苍声道:

“此处便是夏侯将军庙,你身为魏人,怎地不拜?”

八字胡心里一沉,回头去看,便见阴影之中,一尊将军像按剑而坐,虬髯怒张似要破壁而出。

两侧各有半阙对联,书曰:

“弃子恤孤,大义昭昭垂魏简。”

“挥师定陇,神威赫赫震关西。”

趁此机会,崔珩悄默默弓着身子起立,寻到墙根的狗洞前,撅着屁股向里一钻。

一面使劲还一面在心中碎碎念:

“只要我不往史书上写,就没人知道我钻狗洞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