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残雪惊雷
哈尔滨的冬夜像块浸透松烟墨的宣纸，中央大街两侧的巴洛克穹顶在月光下泛着青白。林疏月裹紧灰鼠皮大衣，望着道里药房二楼实验室的玻璃窗，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衣襟暗袋里的铜钥匙——那是今晨刚收到的匿名信夹带的物件，黄铜表面蚀刻着梵文“阿耨多罗“。
“小姐，锅炉房的德国造暖气片全冻裂了。“伙计阿福踩着积雪跑来，棉鞋在冻硬的路面打滑，“日本人卡着燃煤配给，咱们库里只剩...“
玻璃器皿相撞的脆响打断了他的话。实验室里戴着圆框眼镜的少女正将淡蓝色液体注入培养皿，显微镜冷光映得她鼻尖发亮，白大褂下露出半截墨绿织锦旗袍，襟口别着枚鎏金蛇杖胸针——那是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药学院的优等生徽章。
“把仓库的《本草拾遗》拆了当柴烧。“林疏月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寒气裹挟着苦杏仁味扑面而来。三排榆木药柜占据整面西墙，最顶层的青瓷罐贴着“砒霜“黄符，月光透过冰裂纹渗进来，在满地试管折射出幽蓝磷光。
戴眼镜的少女吓得碰翻了酒精灯：“疏月姐！这批磺胺纯度刚测到...“
玻璃爆裂声如冰河乍破。林疏月闪电般扯过防火毯罩住实验台，火星在呢料上烫出焦痕。“磺胺结晶温度差0.5度就会变性。“她扫过烧杯里浑浊的液体，突然抓起镊子夹起片半融的封蜡，“谁动过冰柜？“
子夜钟声撞碎在圣索菲亚教堂尖顶时，火舌已经舔上道里药房的铸铁招牌。林疏月拖着昏迷的阿福冲出浓烟，呢料旗袍下摆燃着幽蓝火苗。她踉跄着扑进雪堆，听见头顶传来机括咬合的金属轻响。
二十米开外的钟楼顶端，穿貂裘的男人放下军用望远镜。他黑色皮手套抚过勃朗宁狙击枪的雕花枪管，俄式马靴碾碎檐角冰凌，呢喃声散在风雪里：“林鹤年的女儿...比情报里难缠啊。“
火场中传来木梁倒塌的轰鸣。林疏月扒开压在阿福腿上的椽木，突然摸到他后颈黏腻的膏药——是伪满警察厅特供的跌打损伤贴。她瞳孔骤缩，想起半月前在奉天火车站，那个声称要卖祖传药方的老汉脖颈也有同样痕迹。
“救...救命...“阿福突然抽搐着抓住她手腕，指甲缝里渗出蓝黑色黏液。林疏月猛地扯开他棉袄，三道蜈蚣状溃烂从心口蔓到肋下，分明是德国最新研制的芥子气中毒症状。
消防栓喷出的水柱在寒空中凝成冰瀑。混乱中有人高喊“宪兵队来了“，林疏月借着浓烟掩护翻进暗巷，却撞进个檀香混着硝烟味的怀抱。深灰呢子大衣的银扣硌得她生疼，抬眼望见对方领章上两枚木兰花——伪满经济部高级顾问的衔级徽记。
“顾沉舟。“男人摘下沾雪的呢帽，露出道横贯眉骨的旧疤，“林小姐的实验室里，似乎藏着比磺胺有趣的东西？“他指尖晃动着半枚焦黑的胶囊，正是火灾前林疏月锁进保险柜的霍乱疫苗样品。
老榆树的枯枝在窗棂投下蛛网似的影子。周淮安用银针挑开《青囊残卷》的龙纹函套，羊皮纸发出脆响，北魏年间的墨迹在油灯下泛出诡异的靛蓝。他枯瘦的手指突然顿住，龟甲片上赫然浮现句新墨：“寅时三刻，马达尔教堂地窖。“
后院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周淮安迅速将残卷塞进中药柜暗格，佝偻着背挪到窗边，却见林疏月正将昏迷的阿福拖进柴房。少女旗袍下摆结满冰碴，发间别着的蛇形银簪不知去向，那是她十八岁赴美时他亲手打的及笄礼。
“师傅，阿福中了731部队的毒气弹。“林疏月抹了把脸上的烟灰，露出眼角淡红的灼痕，“但伪满警察厅两个月前就开始用同款膏药标记线人...“
老药师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痰盂里泛起粉红血沫。他颤抖着指向墙上的《本草纲目》木刻版，林疏月会意地掀开画轴，露出嵌在砖墙里的铁盒。十二枚琉璃药瓶在月光下流转异彩，正是按残卷记载复原的“素问十二方“。
“当年张仲景用这个救过赤壁瘟疫。“周淮安拔开青瓷瓶塞，苦涩药香瞬间弥漫，“但如今...“他浑浊的眼珠突然迸出精光，枯枝般的手攥住林疏月手腕，“那批盘尼西林，绝不能走松花江水路！“
雷声碾过天际，闪电映亮窗外飘摇的“仁济堂“匾额。林疏月突然想起匿名信背面的血指印，以及铜钥匙上模糊的编号——与三个月前在新京失踪的英国药商怀表刻码如出一辙。
宪兵队的摩托车轰鸣声逼近巷口时，顾沉舟正用刀片划开胶囊外壳。淡黄色粉末洒在《满洲经济日报》头版，瞬间腐蚀出蜂窝状孔洞。他吹了声口哨，将证物袋抛给阴影里的副官：“送到关东军防疫部，就说...发现苏联间谍的新玩具。“
副官迟疑道：“但涩谷长官要求彻查纵火案...“
“让法租界的记者多拍些救火场面。“顾沉舟擦拭着玳瑁镜片，火光在他镜面上投下跳动的金斑，“明天头条写‘爱国药商遭赤匪迫害’，经济部正好推进药品统制令。“他突然瞥见雪地里闪烁的银光，俯身拾起那枚蛇形簪子，簪头鳞片藏着行德文小字：拜耳实验室第17号样本。
马达尔教堂的铜钟敲响两点。林疏月撬开地窖铁门时，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二十箱印着瑞士十字的药品堆在角落，封条却是满洲铁路的菊花纹。她割开麻袋，摸到的不是盘尼西林玻璃瓶，而是冰冷坚硬的...军用无线电零件。
“林小姐对医疗器械也感兴趣？“顾沉舟的皮鞋声在石阶上回响，枪管冷冰冰抵住她后颈。他另一只手晃动着铜钥匙，“或者该称呼您...白鸽小组第9号信使？“
惊雷劈开夜幕，闪电瞬间照亮地窖全貌。林疏月瞳孔猛地收缩——墙上密密麻麻钉着百余张照片，全是近半年失踪的抗日志士，每张人像心口都插着枚蛇形银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