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槐村论学

东方既白,晨雾未散。

青槐村口的石磨盘上凝着露水,早起的农妇挎着竹篮经过,篮中时令野菇还沾着林间湿气。

一辆灰篷马车碾过青石板路,惊起井台边啄食的芦花鸡。

“老爷您听!”老仆勒住缰绳。

车帘微动,漏进一缕掺着艾草香的晨风,捎来孩童清亮的诵读:

“三更灯火——五更鸡——”

“正是男儿——读书时——”

那声调拖着稚气的尾音,像是私塾先生逐字教念。

柳文渊枯瘦的手指正摩挲着《蒙学辑要》的草稿,闻声忽然按住车壁:“且住!”

车轮吱呀停在老槐树下。

只见,那马车隐隐散发出浓郁青光,蕴着一丝紫意,文气冲天,直冲庙宇,乱了神气。

这奇异的景象引得神庙中的林栖都微微侧目,他心中暗忖:’马车中莫非是一位大儒?这般浓郁的文气,在这世间可不多见。’

林栖施展神力,将感知探向马车,却发现一股无形之力阻挡着他的探查,仿佛这马车自成一方天地,不愿被他人窥视。

“方才那诗,后两句怎念?”老儒生问道。

老仆侧耳细听。

晨风送来脆生生的应答:“黑发不知勤学早——”

“白首方悔读书迟!”

晨风送来槐叶清香,老儒生脊背微微发颤。

这首《劝学》看似浅白,却将“光阴易逝”四字嚼出了筋骨,便是他编纂半生的《蒙学辑要》,也寻不出这般字字落锤的警句。

“此地何处?”

“回老爷,前日咱们在苔衣渡歇脚时,听船家说这叫青槐村。”

老仆指着雾中轮廓,“您瞧那翘角飞檐,应是村塾。”

马车缓缓绕过晒谷场。

石碾旁趴着打盹的黄犬,被车辕投影惊醒时,忽对马车龇牙低吼,被老仆挥手赶走。

“敢问教书的是哪位大贤?”

“说是位周姓秀才,双十出头便中廪生。”

老仆甩了个响鞭,惊散路边啄食的麻雀,“怪的是他推了县尊举荐,偏在这村中办学......”

“好,且停车,随我去拜见。”

拜见?

老仆咬文嚼字,吃了一惊。

柳文渊扶着车辕欲下,老仆忙从厢底翻出件素缎斗篷:“晨露伤骨,您披上这个。”

竹篱小径积着晨露,青石板上浮起一层蟹壳青的苔晕。

老仆搀着主人右臂,十几步外便是私塾院墙,爬满忍冬藤的漏窗里断续飘出“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的诵声。

柳文渊驻足仰头,双目微红,道:“此人……好大的诗才啊。”

二人来到私塾中,不见学风拘束。

十几个孩童围坐在草席上,膝头摊着粗麻缝制的沙盘。

周砚秋挽起白色长衫的下摆,正蹲在磨盘大的树桩前,用炭条画着蜿蜒的河道。

“今日认'舟'字。”

他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几片槐叶,手指翻飞间竟折成小舟模样,“咱们村头渡口的老艄公,每日要摇多少次橹?”

春妮抢着举手:“我爹送粮船去县城,一橹劈开十八个浪花!”

孩子们也哄笑着学起摇橹姿势,周砚秋就势握住最前排虎子的手,带他在沙盘里划出个“舟”字。

“看仔细了——”

书生忽然起身奔向井台,木桶往地上一倾,井水顿时在青砖缝里淌成小河。

七八只槐叶舟载着草茎扎的小人顺流而下,每经过刻有“之”“江”“渡”等字的砖石,便有孩童拍手念出对应童谣。

柳文渊拄杖立在院前,见那白衣书生踩着露水打湿的布鞋,裤脚还沾着菜畦新泥,偏偏把蒙学教得活色生香。

最奇的是每教一字,青槐枝叶便无风自动,仿佛天地也在跟着诵读……

“周先生这'舟'字教得妙。”老儒生忍不住抚掌。

此时周砚秋正引着学童用草绳摆字。

十几双小手此起彼伏,在青砖上拼出一丈见方的“学海无涯”。

“啪啪啪——”

柳文渊掌声惊得麻雀振翅飞起,周砚秋转过身来,方才太过投入,现在才察觉私塾门前还站着二人。

他眯眼打量儒生打扮的老者,一身靛蓝长衫虽旧,袖口密匝匝的针脚却显出家世不凡,更别提腰间那枚刻着“文渊”二字的羊脂玉牌。

“敢问老先生是......?”

他拍落衣襟上的草屑,晨光里碳粉像黑雪纷扬。

老仆挺直腰板,声如洪钟:“我家老爷乃致仕的礼部右侍郎柳文渊,昔年主持会试时——”

“多嘴。”

柳文渊轻叩紫檀杖,惊起石缝里两只蚱蜢,“老朽途经贵村,听得琅琅书声,特来拜会。”

说着从怀中掏出本蓝皮册子,封面上《蒙学辑要》四字让周砚秋瞳孔微颤。

周砚秋慌忙作揖,草绳“啪嗒“掉在晒谷场上:“晚生周砚秋,不过是个乡野塾师,拜见柳公。”

“拜见柳公——”

孩子们见状,纷纷学着先生模样行礼,王二牛躬得太深,直接栽进了沙盘堆,惹得一众学童都大笑起来。

“哈哈哈……”

见此,向来治学严谨的柳文渊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都透着和蔼。

他忙回了一礼,目光中满是赞赏,开口问道:“周小友师承哪位大贤?能有这般灵动的教学之法与惊人才情,定是名师高徒。”

周砚秋摸了摸头,神色坦然,温声道:“并无师承,晚生不过是在青槐公庙里借些旧书自学,平日里得闲便琢磨书中的道理。这些诗,也是从庙中旧籍里所记载的,谈不上什么才情。”

柳文渊听闻,哑然失笑。

在他心中,子不语怪力乱神,世间岂会有书籍藏于神庙便能赋予人这般非凡诗才之事?

他只当是周砚秋为人谦逊,不愿因才情而张扬扬名,故意把这等天赋异禀推给虚无缥缈的神明罢了。

“敢问周小友,方才那几首劝学诗可有……”

“啪嗒——”

话音未落,井台边未放好的木桶忽然翻倒,清水漫过青砖,将“无涯”二字冲得七零八落。

老仆刚要挪步,却被周砚秋抬手拦住:“童儿们,去柴房把咱们上次割来备用的苇杆取来!”

原来之前为了应对类似需要疏导水流的教学场景,周砚秋便和孩子们一起收集了苇杆存放在柴房。

“好的先生!”

十几个孩子顿时化作忙碌的蚁群,不一会儿便将苇杆抱来。

周砚秋挽袖示范如何用草茎引水,孩子们围在一旁,眼睛睁得大大的。

这一幕,让柳文渊有些恍惚。

望着青年沾泥的指甲,忽然想起四十年前初入国子监时,自己也曾这般跪在泮池边,清理池中的淤泥杂物,祈愿学问传承的脉络能如这泮池之水,清澈畅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