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不是说要办晚会吗?”

陆羽知道他们现在刚从抵达目的地的喜悦转换到失去一切的悲伤。

马特包扎的手顿了顿,突然扯开嗓子:“tmd!对啊,去把我买的酒搬出来!”这个温和的团队翻译第一次爆粗口。

像是有人一刀划破了酒囊。

女人们翻出豁口的锡杯,男人踢开碍事的空罐头,音乐家用鞋跟敲起鼓点拍打着蒙尘的酒桶——看来他不需要乐器也能做的很好。

马丁任坐在阴影里,直到布鲁斯把一杯酒怼到他鼻尖下。

“他问你是要用莉特的披肩当餐巾吗?”陆羽替它翻译。

酒液在杯口晃出涟漪时,陆羽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三个月的毒日头、烂泥滩和带血的缰绳,此刻都泡在这口辛辣的酒里。

他看见瘸腿的汤姆搂着妻子跳踢踏舞,看见布鲁斯用左轮枪柄给鼓点打拍子,看见马丁的羊毛披肩垫着一块荞麦饼——饼烤焦了,像块开裂的盾牌。

笑声突然拔高到荒谬的程度,有人开始唱《老丹塔克》,跑调的歌声惊飞了树梢的夜鸮。

陆羽悄悄退到巨杉的阴影里,仰头望去。

月光正顺着树冠的裂缝淌下来,仿佛天上也有条亚马逊河。

切蕾娜在他身后探头:“今天能赏个光吗?”

陆羽接过她邀请的手,切蕾娜拽着陆羽的手腕冲进人群,他踉跄半步,突然发现自己的靴子正踩在巨杉的倒影上。

那些枝叶的暗斑像极了莉特披肩的血渍,也像渡河时沉没的马车顶棚。

但切蕾娜在笑。她转圈时裙摆扫过地面,卷起的草屑混着未灭的灰烬飞旋,如同一场微型风暴。

马特搂着伤员的老婆跳起水手舞,瘸子单脚蹦跶像只求偶的松鸡。布鲁斯转头喝酒的时候,有个孩子趁机从它这里偷了个牛腿肉。

马丁依旧靠着拴马桩。但当蕾娜旋身掠过他面前时,少年突然伸手将莉特的披肩甩上肩头。

靛蓝羊毛掠过火光的刹那,陆羽看见披肩背面缝着一行小字:“死在有风的地方”——是莉特的手笔。

露娜打了个响鼻。越来越多的拓荒者从黑暗里冒出来,带着断弦的提琴和豁嘴的陶笛。

他们搂成一排踩着彼此的影子起舞,仿佛要把三个月里咽下的哭声都跺进土里。

陆羽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早已停止颤抖。

月亮升到巨杉树冠的正上方时,切蕾娜松开了他的手。女人退后两步,指了指他身后:

布鲁斯正被三个孩子围在一起逗乐,马丁在教音乐家用披肩打水手结,马特醉倒在劈开的橡木桶边,鼾声比鼓点还响。

“你看,”蕾娜用黑布条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活人比死人沉多了,对吧?”

篝火晚会的灰烬还没凉透,马特已经带人清点出所有能用的铁钉。

“真要在这儿扎根?”汤姆用靴尖踢了踢半埋进土的马车轮毂,那是风暴留下的残骸之一,“我更乐意睡狼肚子当被褥。”

陆羽正在给露娜补蹄铁。

铁锤敲击的叮当声里,他头也不抬:“往东两英里有个废弃的毛皮商栈,木料够搭二十间棚屋。”

巨杉的阴影缩短到正午时分,拓荒队在新插的木桩旁围成半圆。

桩上钉着马特手写的歪斜字母:“威廉和布鲁斯小镇”——取自带我们前来的英雄之名。

切蕾娜用猎刀削平最后一截栅栏尖刺,抬头时正看见陆羽给露娜收紧肚带。

女人甩了甩刀上的木屑:“真不留下?我们可以一起把镇议会厅盖成麦克洛林公司的棺材样。”

陆羽的缰绳顿了顿。他望向正在挖洞的布鲁斯——这家伙刚刚说看到了兔子。

“你比马特适合当镇长。”陆羽突然说。

切蕾娜笑起来,左手的黑布条随风拍打刀柄:“我还记得刚渡河的时候跪在地上求你帮我。”

一阵蹄铁敲击玄武岩的脆响打断对话。

马丁牵着牛群走近,莉特的披肩系在他鞍头,靛蓝色羊毛上沾满俄勒冈特有的朱红色火山灰,远看如凝固的血浪。

“我要往南走,”少年拍了拍鼓囊的麋鹿皮口袋,“巨杉林尽头有片白疤似的盐碱地,她说想看看什么东西能在那种地方活下来。”

陆羽扔给他一包铅弹:“别被麦克洛林的捕兽夹啃了腿。”

布鲁斯不知何时晃了过来,嘴里叼着刚刚抓到的兔子。

陆羽翻身上马。晨雾正从山上的雪线爬下来,冷杉林在雾气里扭曲成模糊的灰绿色巨浪。

他最后看了眼威廉镇:瘸腿汤姆在教孩子用松针煮茶,音乐家给栅栏刷着焦油,布鲁斯用正用兔子逗弄一条三脚狗。

“走了,布鲁斯。”

露娜的蹄印消失在火山灰与冷杉针叶的交界处。

鞍囊里藏着一小袋威廉镇的土,切蕾娜塞进去时说过:“亥比亚的土地养得活羽扇豆,总也养得活你的枪。”

陆羽笑了笑,人在寄托在向某样东西精神的时候从来不管那是什么。

威廉镇的炊烟缩成地平线上的灰点时,陆羽勒马回望。

露娜喷着鼻息刨动蹄下的火山岩,这片黑曜石滩是去年克拉玛特人阻击毛皮商队的战场,石缝里还卡着生锈的捕兽夹。

他掏出黄铜怀表——这是当初讨好艾琳时顺带买的,表盖刻着陆羽和布鲁斯的图片——还有四小时落日。足够穿过响尾蛇谷,到蓝峰隘口扎营。

马蹄铁与燧石的碰撞声惊起了岩鹫。五十码外的风滚草突然炸开,三只叉角羚正被狼群逼向断崖。

陆羽抽出温彻斯特1873,但狼嚎里混进了金属刮擦声。

崖顶闪过两个戴宽檐毡帽的人影,捕兽网的铜铃在风里叮当作响。

这不是野狼,是麦克洛林公司驯化的灰犬。

“布鲁斯,你遇到对手了。”

布鲁斯还没回答,露娜先打出了不屑的响鼻。

陆羽贴紧马腹冲上北坡。

子弹擦过左耳时,他闻到了掺松脂的枪油味——只有公司猎队会这么保养武器。

崖顶两个猎手正在收网,叉角羚的犄角缠着铁丝,血珠顺着铁锈滴进砂土。

“新移民?”疤脸猎手用枪管顶了顶帽檐,“这山头的活物都归麦克洛林老爷记账。”

“呵。”陆羽露出意味不明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