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站在一旁,正自懊丧,听得唐平此言,顿时一惊,立刻打起精神,仔细凝听。
他已经意识到,唐平今日有备而来,甚至可能是处心积虑,就等着这一天。
他是冲着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学说来的,针对的就是灾异。
虽然他也不喜欢儒生好谈灾异,并以此为由头,大肆批评朝廷,但他毕竟是儒生,深知灾异学说是儒门制衡皇权的利器。一旦灾异学说被抛弃,儒门对朝廷的影响力将大大下降,以后皇帝做事就更肆无忌惮了。
如果他事先知道唐平的心思,肯定不会赞同,说不定还要好好辩论一番,甚至直接阻止唐平与天子相见,也不至于仓促之下,被唐平打了个措手不及。
现在听到唐平模棱两可的回复,他更加紧张,不得不打起精神,小心应对。
他不相信唐平这么说是对灾异学说的认可,相反,背后肯定有更大的谋划。
这一点,早在许攸被打杀的时候,他就预料到了。
一直以来,许攸都是袁绍了解、掌控冀州的主要谋士,了解很多不为人知的信息,甚至比何颙还得袁绍重视。许攸被郭武打死,袁绍至少要半年时间才能找到合适的人代替许攸。
后来的事实证明,在袁绍找到合适的人之前,冀州就乱了,张牛角再次起事。
几万黄巾旧部的去向,也和许攸一起埋进了棺材里,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得见天日。
事实面前,谁还敢说唐平打死许攸是意气用事?
同样,在天子面前说灾异也不可能是临时起意,只可能是早有准备。
以他对唐平道法的了解,唐平接下来要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灾异学说的重创。
刘宏等人没有荀彧想的那么复杂,他们只觉得唐平说话有趣又有理,愿意听。
“怎么说?”张让抢先问道。
“这件事涉及到人,而人可能是这个世上最复杂的物种,所以要花点时间。”唐平甩了甩拂尘,含笑说道,高人的风范十足。“还请陛下和诸君能耐心些,听我一一道来。”
刘宏笑道:“今日出宫,别无他事,就是听道长说道。道长不用急,慢慢说。”
“谢陛下。”唐平微微欠身。“陛下想必知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知道,是《老子五千言》里的话。朕虽然不是道门中人,也略知一二。”
“这其实说的是一个道理,世上万物,都是由最简单的东西组成的,只是规模不同。就像个人组成家庭。家庭组成家族,家族组成国家一样,人也是由最简单的东西组成……”
刘宏抢过话题。“莫不是你说的原子?”
“陛下也知道?”
刘宏看了一眼旁边的荀彧,笑道:“荀文若曾对我说过。”
“既然陛下听过,那就容易一些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荀侍中可谓是我见过的人中最聪明的一个,举一知十,一点就透,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刘宏眨了眨眼睛,欲言又止。
他很想问唐平,他和荀彧哪个更聪明,可是转念一想,还是别自取其辱了。
他见识过荀彧的学问,自愧不如。
他想问唐平,只是想看看唐平会不会说好听的,可是想想唐平跪都不肯跪,估计也不会有心情讨好他,故意说些好听的。
唐平夸完了荀彧,回归正题。“陛下可曾留意过一个问题,父母与子女之间,大多有些相似之处,却又不完全相同。即使是孪生子,有时候也会有细微的差别。”
“的确如此,朕也注意到了。这与双头人有关?”
“双头人其实本该是孪生子,只是成胎的过程中出现了意外,而这意外,大概率与天有关。”唐平抬手指了指耀眼的太阳。“更具体的说,可能就是受日的影响,虽然不完全如此。”
刘宏脸色微变,有些不安。
荀彧心中更加紧张。
日是天上的君,天子是人间的日,如果说双头人是受日的影响,岂不正合灾异学说暗合?
可是根据唐平之前的言论来看,事情不太可能这么简单。
赵忠也吓了一跳。自己问了个双头人的事,怎么扯到天子身上去了,这不是自己挖坑自己跳吗?
“道长,这与天……日有什么关系?”
“常侍,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急。”唐平哈哈一笑,再次甩甩拂尘,为自己的烂梗喝彩。一说起这样的台词,他就有种回到前世混破站的感觉。说起来,自己现在混饭吃的本事,至少有三分之一是从破站上学来的。
赵忠嘴角抽了抽,偷偷看了天子一眼,不太敢说话了。
“之所以子女会像父母,又不完全像,是因为人体内有一种东西,道书内名为基因。这基因由极简单的部件组成,数量却极多,记载了各种各样的信息,诸如肤色、长相、身高、聪慧与否,无一不包。男女合体受孕时,会各取一半,重新组合,生成新的基因,这也是子女有的地方像父亲,有的地方像母亲的原因。”
“基……因?”刘宏等人面面相觑,既觉得新鲜,又觉得有趣。
虽然不知道这个基因是什么样子,但这么解释子女像父母,的确有些道理。
荀彧忍不住问道:“依道长所言,岂不是子女都应该非常相似?各取一半,终究不过四种,生子五人,必有两者完全相同,如孪生子一般。”
唐平回头看了一眼荀彧,心中暗笑。
荀彧果然是个好学生,求知若渴,明知自己这些言论会对灾异学说不利,听到新鲜的学问时,立刻又推理起来了。
“但是基因很复杂,复杂得超出你的想象。父母传承给子女的过程中,难免出现各种错误,正是这些错误会导致子女与父母不同。如果错误不大,可能只是像与不像。如果错误很大,就有可能出现残疾,如果本来是孪生子,就可能出现双头人这样的怪胎。”
刘宏恍然,随即又忍不住说道:“这与日又有何干系?”
“日光是导致基因出现重大错误的原因之一。”
刘宏吓了一跳,连忙躲进阴影里。“那人在日光下行走,岂不是……”
“陛下可曾见过农夫?”
“当然见过。”刘宏恼怒。唐平这话有讽刺他不知人间疾苦的嫌疑。
“农夫通常会比读书人黑一些,暴露在日光下的皮肤,又比被衣物遮拦的皮肤黑,这就是日光的作用。经常暴晒的人容易老,同样是日光的作用。只不过这些都不算严重,更严重的会出现恶疾,甚至会影响性命。”
“怎会如此?”刘宏将信将疑。
毕岚突然插嘴说了一句。“好像有这么回事。有时候在日光下晒久了,皮肤会疼,甚至疼好几天,莫不就是生病的预兆。”
“这种可能是存在的。”唐平点点头,赞赏地看了毕岚一眼。毕竟是研究技术的,思维更实在。“你觉得疼,就是因为接受了太多的日光照射,皮肤灼伤。”
“不对。”荀彧突然说道:“你说皮肤,我可以接受。可是胎儿在女子体内,根本照不到光,怎么受影响?”
唐平笑了,再次在心里给荀彧点了一个大大的赞。
刘宏等人也觉得荀彧说得有理,不约而同地看向唐平,看他怎么解释。
唐平不慌不忙,甩甩拂尘,从容说道:“我们能看到的日光,只是日光中的一小部分。能影响胎儿的日光,是看不见的那部分。这部分日光可以轻易的穿透人的身体,影响胎儿发育,自然不在话下。”
荀彧有些急了。“你怎么证明?”
“我暂时无法证明给你看,但是如果你有心,可以做一个试验。”
“什么试验?”
“你把这些不正常的生育情况收集起来,然后对照天文记录。如果数量足够多,你会发现一个规律。”
“什么规律?”
“出现异常天象的时候,这种不正常的胎儿会比较多。”
刘宏微微点头。“这倒不难,可以去灵台看看记载,再和宫里的史书对照一番。文若,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
“唯。”荀彧躬身答应。
刘宏叹了一口气,又道:“难道这些事,真的是因为天子不德?”
“不是。”唐平斩钉截铁。
刘宏松了一口气,荀彧的心却再次提了起来。
“荀子有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虽说天与人的确有关,却不是灾异学说那样简单直接。”唐平转身,再次看向荀彧。“荀文若,你既然要去灵台,不如多查一件事。你问问灵台的学者,看他们是否注意到一个现象。”
荀彧有些无奈。“什么现象?”
“太阳中出现黑子,是不是有一定的周期,并不与人间的政治相关。”
“黑子……又是什么东西?”
“你去问问,自然就知道了。”
刘宏且喜且忧。“这么说,天上之日,与天下之君无关?”
唐平嘴角轻挑。“陛下可知,此时此刻,天下有几个王,几个天子?”
“放肆。”张让不轻不重的喝斥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天下自然只有一个天子。”
唐平不慌不忙。“常侍不妨去白马寺问问那些胡僧,葱岭以西,有几个国,有几个王,他们的国土与大汉相比,孰大孰小。”
张让还要再说,刘宏伸手轻摆,示意张让不必再说了。
唐平这些话,既让他欢喜,又让他不安。再问下去,不知道又会问出什么来。
“时辰不早了,问问蹇硕,庆功宴可曾准备好。”
——
这顿庆功宴,荀彧吃得无知无味。
虽然他还没有去灵台查阅相关的记录,但他有种不祥的感觉,唐平说的大概率是对的。
他和唐平相交时间不长,却知道唐平不喜欢说那些玄乎的学问,但凡他说的,都有据可依。哪怕暂时无法验证,至少在道理上也是说得通的。
反正到目前为止,他没听唐平说过什么玄而又玄,不可理解,又不可查证的道法。
送唐平回去的路上,荀彧想了很久,忍不住问唐平道:“士奇,你究竟想干什么?”
唐平吃得太饱,有点犯困。
不得不说,宫里的厨子比卞氏的水平要高一些,食材也难得。
“我想干什么,你不知道?”唐平挪了挪身体,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
“我不知道。”荀彧有些生气。“圣人以神道设教治天下,灾异学说虽有荒诞不经之论,却有规劝天子的不二法门。如果没有了灾异学说,谁来劝天子行德政?”
“你这是一厢情愿。”唐平嘿嘿一笑,伸手拍拍荀彧的肩膀。“你仔细想想,自董仲舒引阴阳家学说入儒学以来,延续至今三百年,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不等荀彧说话,唐平又道:“我这人不喜欢辩论,你先去灵台查证,如果我说得不对,我向你请罪。如果我说得对,也希望你能够面对现实。文若,实事求是,才能解决问题。自欺欺人,就算说得再圆满,于天下何益?”
荀彧一声叹息。“好吧,我先去查证。不过,我查出结果之前,希望你不要再说这些话,蛊惑人心了。天下已经够乱了,你这些话,只会让天下、人心更乱。”
“我答应你。”
唐平答应得太爽快,荀彧倒有些意料未及。“你答应了?”
“嗯,我答应了。”唐平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声叹息。“我暂时不会再说什么了。有些事,欲速则不达,多说也无济于事。”
荀彧将信将疑,反复打量了唐平两眼,最后点了点头,说道:“如此最好。”
唐平没有理他,闭目养神。
见过天子,他多少有些失望。原本以为天子聪明,或许可辅,就算不能改变历史,至少也能拖上几年,说不定会有变化。
比如等到董侯成年,比如等到袁绍自己死了。
现在看来,是他想多了。
天子的确聪明,但他的见识太小了,眼界比皇宫还小,只想着怎么弄钱,完全没有一国之君的格局,也对复兴大汉没什么兴趣。
就像是一个船长,眼看着船要沉了,不想着拯救这艘船,反而想着自己先捞几块船板。
船沉了,你这个船长逃得掉吗?
这样的天子,说得难听点,还不如袁术那种纨绔官N代。
或许董侯好一点,毕竟未来的汉献帝在那么艰难的情况下还坚持了二十多年,如果大汉没有接连经受袁氏、董卓两场大乱,或许情况能好一点。
但董侯才五岁,远远没有到可以执政的地步。就算想出海建国,也无船可用。
于今之际,只能采纳荀攸的建议,离开洛阳,去并州或者交阯,割据一方,自立更生。
究竟去哪儿呢?
又怎么去?
或许应该利用天子的那点小心思,多少谋取一些好处。
想着自己给天子下的那些饵,唐平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口气,有点头秃。
我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