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琰送上酒食,莞尔一笑。“何公,你说的荀公达,是颍川荀氏子弟吗?”
何颙看着娇俏可爱的蔡琰,露出宠溺得近乎羡慕的眼神。“正是,不过他不是荀朗陵的后人,而是故广陵太守荀昙荀元智的孙子,他少失怙恃,是荀元智抚养成人。”
“原来也是个可怜的孩子。”蔡琰眼神一黯。
蔡邕看在眼里,心里一酸,原本愤怒的心情也平缓了许多。
蔡琰两三岁的时候,他因上书奏事,为中官所忌,流放朔方。朔方苦寒,夫人因此积劳成疾,死在路上。当时还不知道哪天能赦免,只得草草安葬在五原安阳县。
此后数年,他们父女相依为命,流落江湖。
虽然蔡琰不怎么提及她的母亲,但他很清楚,蔡琰是个早慧的孩子,对她的母亲有印象。之所以不提,只是不想让他伤心。
此刻听说荀攸幼丧父母,蔡琰身同感受,蔡邕也有些不满何颙的行为。
“伯求,就算荀公达不是荀朗陵的子孙,仕途不平,也不能让他投入一个黄巾余孽的门下吧?”
何颙摇摇头。“唐平不是黄巾余孽,那都是欲加之罪。荀公达要投入唐平的门下,也不是我安排的,而是他自己的选择。”
“唐平不是张角的弟子吗?张角兄弟的首级,不是他拿回去的吗?”
“唐平曾经是张角的弟子,但时间很短,不过数月而已。也正因为这数月的师生情,唐平才以命相搏,取回了张角兄弟的首级,算是还了旧情。”
蔡邕恍然。“这么说,他还是个义士?”
“当然,不过比他救的那数十万黄巾俘虏,这也算不了什么。”
“天子赦免黄巾俘虏,是他出的力?”
“他去邺城,面见皇甫嵩,不畏刀斧,慷慨陈词,这才让皇甫嵩改了主意,上书天子。”
蔡邕长出一口气,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想到他竟是大勇之人,是我看走眼了。”
“与欲拯救天下于水火,继炎汉之绝嗣相比,救数十万黄巾俘虏又算不了什么。”
蔡邕抬头,不解的看着何颙。
唐平有这么大的志向吗?
何颙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酒,压制自己翻涌的情绪。“伯喈,今日无事,我就将前因后果对你说个明白。将来著史,如何落笔,就看你的了。”
蔡邕听了,端起酒杯,正色道:“愿闻其详。”
“建宁元年,曹节、王甫蛊惑桓思皇后,多有乱命。陈仲举(陈蕃)、窦游平(窦武)谋议贬斥宦官,反为宦官所害,宗族宾客姻亲被族灭……”
蔡邕打断了何颙。“这些我都知道,你直接说正事。”
“不,你不知道。”何颙苦笑道:“这件事,不从头说起,你搞不清楚其中关联。”
蔡邕举手致歉,示意何颙继续说。
“陈仲举、窦游平被害,故司空虞子仲(虞放)、夶仆杜周甫(杜密)、长乐少府李元礼(李膺)等百余人被害,死于狱中,前后累及者七百余人……”
说到当年事,何颙控制不住情绪,放声大哭。
蔡邕看在眼里,也是神情凄然。他虽然没有亲历其事,却听师傅胡广说过,深知那一次对党人、清流是重大打击,无数君子贤士死于宦官之手,天地为之变色。
何颙哭了一阵,勉强收拾起心情,从怀里掏出手绢,拭了拭泪,接着说道:“天下摧折,英雄丧气,幸存之党人因此绝望,欲革刘氏之命。”
蔡邕脸色剧变,手一抖,杯中酒洒了一身。“你说什么?”
何颙放慢了速度,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说,党人经此巨变,对炎汉绝望,欲革刘氏之命。”
蔡邕吓了一跳,身体后仰。“伯求,这是人臣可以说的吗?”
何颙冷笑一声。“你这些年流落江湖,难道没有听说过类似的谶语童谣?你如果还是想掩耳不听,以为天下无事,那我就不说了。你可以进宫见驾,请诏捕我,我这次绝计是不会再逃了。”
蔡邕尴尬不已,连忙说道:“伯求,你这是说什么话,我怎么会举报你呢。只是……”他沉吟了片刻。“这么说,你们这些年一直谋划的就是革刘氏之命?”
“正是。”
“那你们回朝……”蔡邕看着何颙,却不敢再说下去,心脏怦怦乱跳。
如果说党人这十几年谋划的一直就是革刘氏之命,那去年黄巾之乱起,党禁解,大批党人回朝任职,只能说明一件事。
时机成熟,党人要行动了。
毫无疑问,袁绍就是他们要推出去的新君,自己则是他们招来为新朝造势作赋的文人,一如当年的扬雄、刘歆。
何颙告诉自己这些,自然是摊牌了。
虽然他也对朝廷不满,可是一想到自己会被牵扯进去,他还是惶恐不安,下意识地想捂住耳朵。
“自然是演说天命,只等时机一到,便拥本初代汉,鼎立新朝。”何颙伸出手,按在蔡邕膝盖上。“伯喈,你且听我说完。”
蔡邕除了点头答应,没有其他办法。
“正当我等谋划之时,有一个人,进入了我们的视野。”何颙收拾心情,重新讲述直来。“他,就是巨鹿人张角……”
蔡邕一边听一边想,很多之前觉得不太清楚的事,随着何颙的讲述,渐渐露出了水面。
比如张角为什么会发展得那么快。
比如张角为什么能得到《太平经》这部在宫里的书。
比如为什么张角在民间发展了十多年,地方官从来不报告,反倒有不少人说他的好话。等黄巾起事,各地却突然行动起来,出人出钱,对黄巾围追堵截。
原来这一切背后都有党人在支持,在谋划。
“所以,你们才是藏在暗处的主使,张角不过是摆在明处的棋子?”
何颙摇摇头。“他不是棋子,他是弃子。”
蔡邕茫然,一时搞不清何颙的逻辑。
蔡琰扯了扯蔡邕的衣角。“没有黄巾起事,天子如何能解党禁。”
蔡邕吃惊地回头看看蔡琰,又看看何颙。“伯求,是这样吗?”
何颙也有些吃惊,盯着蔡琰看了又看。“你是怎么知道的?”
蔡琰有点害羞。“何公也说了,张角是弃子。准备了十几年的弃子,当然要用在最有用的地方。去年黄巾一起,党禁便解,时间也恰到好处。只是……”她眨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何颙。“何公此刻一定很后悔吧。”
蔡邕吓了一跳,连忙用手捂着蔡琰的嘴。“别胡说。”又对何颙强笑道:“伯求,小女无知,还请伯求不要见怪。”
何颙一声长叹。“你说得没错,我现在很后悔。”
蔡邕不禁问道:“谋划了十几年,终于成功,你后悔什么?”
何颙深深地看了蔡邕一眼,苦笑两声。“伯喈,你这十几年虽在江湖,却还是不知人间疾苦。也是,你虽然无官无职,居无定所,却出入富贵之门,食有鱼,出有车,哪里知道百姓之苦。”
蔡邕像被扇了一耳光,面红耳赤。
蔡琰生气了,瞪了何颙一眼,扭过了头,不再理会何颙。
何颙自知失言,也有些后悔,却不知道怎么道歉,只好接着说道:“党人回朝,代汉势在难免,但如何安置刘氏,却有些分歧。汉家四百年,终究还是有功德的,不能使历代先帝无血食。正好,唐平提议出海建国,一举两得。”
蔡邕这才反应过来。“所以你们要促成此事?”
“是。”
“天子知道你们的谋划吗?”
“应该还不知道。”何颙迟疑了片刻,又道:“但他知道了也没用,若天意如此,他也无力回天。”
“那唐平呢?”
“他之前曾断言洛阳此劫难逃,将如长安一般大火焚城。现在么,不知道他是否有所改变。我想,他精通道法,当知天命,应该不会有补天之心。”
听到劫字,蔡邕不禁又想起了唐平对他父女的断言,心里一紧。
“你希望我父女能随唐平一起,辅佐董侯,出海建国?”
“是,我更希望你将来能著一部信史。如果你留在这里,是写不出真正的党人的,也写不出真实的汉史。或许……”何颙眼皮一抬,盯着蔡邕看了两眼。“或许真会像唐平所说,毁于战火之中,白白浪费了这满腹的才华。”
蔡邕吓了一跳,随即又翻了个白眼。“你怎么和那唐平一般腔调,惯会吓人。”
何颙站起身来,拱拱手。“伯喈,我今天已经说了太多。怎么做,你三思而行,莫要辜负了这天赐良机。告辞,我明天还要去见唐平,要稍微准备一下。”
“这算什么天赐良机。”蔡邕嘟囔着,起身相送。
——
出了蔡邕住的院子,何颙走了没多远,就看到了袁谭在道旁相候。
“何公,我阿翁请你过去一叙。”
何颙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跟着袁谭向袁绍住的院子走去。
袁府很大,前后十余进,长巷幽深,不知通向何处。何颙一边走,一边问袁谭最近练剑的心得。袁谭一一汇报,从容有度。
最后,袁谭看似随意的提了一嘴。“何公,我什么时候能像公路叔一样,去战场立功?”
何颙有些意外。“公路立功了?什么时候的事?”
“我也是刚听说的,他押送粮草到前线,遭到羌人劫粮,他指挥有方,击退了劫粮的羌人,保住了粮食,还斩首十余人。”
何颙转头看着袁谭。“你也想去战场?”
“想,可是阿翁不肯。”
何颙抬手摸着袁谭的头,一声叹息。“不愧是李元礼的外孙。显思,你可知道,你外大父李元礼当年曾任度辽将军,威名远播,乌丸、鲜卑听到他的名字,都要退避三舍?”
“知道,听阿舅说过。”袁谭停住脚步,不解地看着何颙。“何公,我阿舅为什么不肯来洛阳?”
何颙欲言又止,拍了拍袁谭的肩膀,向前走去。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党禁解,党人回朝,但李鹰的儿子李缵却不肯应袁绍之招,不肯来洛阳。
这是一个很不好的征兆。
来到袁绍住的院子,袁绍正坐在堂上看书,面前的案上摆着酒食和碗筷。斜对面的案上,摆着一样的东西。见何颙过来,他招了招手,示意何颙就座。
“还没吃吧?”袁绍热情的招呼道:“正好我也没吃,一起吃点。”
何颙就座,袁谭赶过来,为他们斟酒。
说了几句闲话,袁绍放下筷子。“显思,显奕去哪儿了,怎么不来侍候。”
袁谭会意。“我去找找。”说完,向何颙行了一礼,躬身下堂。
等袁谭出了院子,堂上只剩下袁绍、何颙两人。袁绍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端在手中,送到嘴边,目光下垂,看着荡漾如琥珀的酒浆,淡淡地说道:“伯喈入宫,与天子见面如何?”
何颙也端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将自己与蔡邕见面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袁绍一直在听,脸色平静,看不出一点变化。
等何颙说完了,他才轻叹一声,放下酒杯。“伯求,你是不是太急了些?”
“本初,箭在弦上,焉能不急?”
“如果消息泄露了,天子再起党禁,怎么办?”
“谁泄漏?蔡伯喈吗?”何颙反问道:“他虽不是党人,可是亲朋故旧中党人数不胜算。再起党禁,他也无法独善其身。你觉得以他的为人,敢泄漏一字?”
袁绍眼神闪烁,笑了两声。“这倒也是,他因失言惹祸,想来会吸取教训。”他抬起头,看着何颙。“那唐平呢?看起来,他很得天子欢心。如果他说出去,天子会信的。”
“他若想说,早就说了。我说不说与蔡邕听,又有什么关系?”何颙喝了一口酒,露出无声的微笑。“你以为他不知道么?”
袁绍眉梢轻扬。“还是你了解他。那你说,他能给我长生术吗?”
“如果有的话,应该会给,只看你能不能给他足够的利益。”
袁绍眼皮轻抬。“这么笃定?”
何颙点点头。“董侯年幼,他也不希望现在决裂。给你长生术,让你不要急,对他有利无害。”
袁绍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又道:“那天子呢?”
“天子更不会急,时间拖得越久,对他越有利。”何颙放下筷子,用布巾擦了擦嘴。“你就不一定了。”
袁绍一愣,眼神瞬间锐利起来。“怎么说?”
“我听说公路在凉州立功了?”何颙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不觉得危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