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房内四人,各自伏案埋首,或誊抄文卷,或批阅档簿,静默无声。
唯有落笔沙沙,纸墨相摩之响,在这厢房内回荡。
屋外堂中,偶有脚步杂沓,人语交错,但转瞬间,这些动静忽而一顿,俱都止息。
隐隐传来几声恭谨而急促的禀道声:“......大司寇!”
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自远及近而来。
这动静,自然瞒不过文书房内这几位书办。
裘时一原本斜倚在案,闻声一愣,不自觉的赶紧起身,却又猛的停住了身形,整个人弯着身子,不上不下,终于反应过来!
门外众人喊的是“大司寇!”
他微微侧首偷看,见沈成还在埋首处理刚才的那份文件,放下心来,又悄悄的落座。
幸好沈书办并未抬头瞧自己一眼,不然方才这失态,岂非丢人现眼?
裘时一刚一落座,沈成缓缓停笔,将笔尖在砚边轻轻一磕,随手放于案上。
他长身而起,卷了卷袖口,步履不紧不慢,向厢房一侧的水台行去。
而此时,大司寇李志缓步踏入刑部三堂,沿着熟悉的青石甬道,直往自家公房而去。
行至堂中,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恭敬的问候:“大司寇,下官有礼!”
李东门闻声驻足,转身望去,满是皱纹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笑意:
“原来是德允,几日不见,可还安好?”
“大司寇今日前来,实在太好。下官这几日可算是忙得头昏脑涨,案牍堆积如山,很多公文,还须大司寇亲自过目才行。”
“下官,这就去拿来......”
李东门闻言,缓缓摇头,望着这位年方六十五、比自己小了整整十九岁的左侍郎张问达,笑道:
“年轻人嘛,就该多担些事、多操些心。”
“吾已老,归田去。德允,今后这些俗务,便由你一力做主吧。”
张问达心头微动,面上却只是躬身应道,心里却不由暗自揣度:今日大司寇突然来部,不知究竟何意?
于是他略略抬首,恭敬言道:“大司寇素日难得来部议事,今日正好借此机会,将要紧的公文呈上,既是规矩,也是下官分内之事。”
谁知李东门却摆摆手,语气轻淡:“哎,德允,今日不过随意走走,看看旧人旧景罢了。”
“我那辞呈,估摸着圣上很快便有批复。”
“趁着未得回音,今后会多来部里,看看各司诸位郎官,与他们说几句分别的话。”
张问达闻言,心下微叹。
既然大司寇已言明是“临别之见”,自家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莫非都不让大司寇道别......这也说不过去。
他当即正襟抱拳,恭敬行了一礼:“下官遵命。”
说罢,也不再多言,徐徐转身,眉头微蹙,往对面东朝房的公房而去。
大司寇打开好些天不来的公房,见屋中还是一如既往的敞亮整洁,心中赞许。
走到大案,摘下乌纱,坐上交椅。
他长长出了口气,从刑部大门一路走到三堂,这不长不短的距离,如今竟是走得格外不易。
他心中思及,自从科举之后的一段时日以来,自己与李伯弢这侄孙,多有言谈。
直至昨夜与他长谈之后,才恍然惊觉——自己印象中那个中规中矩、恭谨守成的少年郎,已不复当年模样。
若还是以往,只道是为他铺一条平稳宽阔的路,让他按部就班、顺顺当当的走下去,也便足矣。
可今日细细想来,自家这侄孙所行所谋,已然超出了他那个年纪官员的心思和手段。
远远要比自己年轻时候的思考,更为......古怪,甚至所图非常。
这让他心头浮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既然这是李家如今仅存的独苗——无论如何,自己终究是要为他照看一阵。
至于李伯弢所言,究竟是非对错,他李志自认开明,断不会横加拦阻。
毕竟,只有顺着李伯弢的思路行事,循着他的步调走一遭,自己方能真正看清——
他李伯弢的看人之术、行事之法,究竟是否高明,准与不准。
此时,屋外传来一阵渐近的脚步声。
大司寇李志抬头望去,只见来人已步入屋内,正欲随手掩上房门。
他便抬声说道:
“门就别关了,多日未曾来这屋里坐坐,倒是闷得很。让屋里多透透气,窗子也一并打开吧。”
沈成在旁听得这话,赶忙单手将屋门敞开,随后捧着一杯新沏的清茶,轻轻的放在大司寇的文案之上。
之后,沈成转身走至屋边,将窗扇一一推开,让外头春末凉风徐徐吹入,又回至案前,将案上的文房墨宝展开摆置。
随手添了些清水,慢慢研磨墨汁......将这些份内事一一做完,沈成便敛容收手,静静立于案侧。
大司寇李志看着站定案前的沈成,点了点头,口中淡淡问道:
“最近,可好?”
沈成闻声,恭声回道:“回大司寇,属下近日......庶务繁杂,还算平稳。”
李志低头瞥了眼案上茶盏,多年的老规矩了,这会儿,正是茶温恰好之时。
他微微一笑,略一吹拂,抬手端起茶盏,饮了几口,茶香入口,解了几分干渴。
他抬眸望向沈成,沉吟片刻,缓声说道:
“眼下好,不等于日后好。”
“如今差,也未必往后差。”
话音落下,他目光深深地打量着这跟随自己五六载的大书办沈成。
而沈成听闻此言,心头微微一震,拱手恭声道:“谨记大司寇之言”。
李志闻言,微微点头,道:“那就好!”
只听闻此时,“啪”的一声,大司寇将茶盏重重的放在桌上,怒道:
“那你又是怎么泡的茶?几日不见,就如此怠惰!这么烫的茶水,老夫如何饮得?”
沈成闻言,赶紧端起茶盏,说道:“属下再去沏。”
随后,立刻快步走出公房。
片刻之后,又端来了一杯新沏的茶水。
大司寇看了眼那茶,端起来稍稍抿了口,微微一顿,“啪”的一声,茶盏又被重重的放在桌上。
须臾之后,坐在文书房中的三人,再次见到这沈成匆匆从外而入,直奔水台。
三人俱是好奇,薄经办问道:“沈头书,这是怎么了?”
沈成含糊其辞说道:“咱泡的茶水,还是太烫了。”
说完,又新泡一杯,赶紧出去。
屋内的三位书办对视一眼,都有些纳闷。
裘时一心道:这沈书办今日,莫非心不在焉,不太像平时的他啊!
三人各自想象,却被从隔壁大司寇公房中突然传来的“呯”的一声惊醒。
隐隐约约听到一声呵斥,过不了一会,垂头丧气的沈成便出现在了门口。
裘时一憋住笑容,连忙问道:“这又是哪般?”
“水太凉!”
沈成垂头,缓步走到水台边,双手撑在台上,微微转头,朝裘时一说道:
“大司寇,让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