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冰人沃尔夫

安德鲁·沃尔夫教授对着半空的办公大柜发了近十分钟的呆,老旧的橡木家具里空荡荡的,只余几本破损的地理学杂志、一盒从未用完的墨水瓶和一个他儿子十五岁时送的“世界第一好爸爸”马克杯。

马克杯里插着一支钢笔,那是他唯一算得上体面的物件——一支二十年前学院为他庆祝终身教职时赠送的万宝龙。他拿起笔时才发现,连这唯一的奢侈品也已干涸报废,像是对他整个学术生涯的某种隐喻。

“就这样了,安德鲁。”

身后突兀响起的声音让他嗓子一紧。他转过身,看见历史系主任罗纳德·格林站在门口,双手插在口袋里,脸上挂着那种对待垂死动物的怜悯神情。

“你至少可以帮我清空这些书架,罗尼,”沃尔夫尝试着开个玩笑,“我搬了三趟车,而且你知道我的腰不太好。”

格林勉强笑了笑,走进办公室,看了眼沃尔夫身旁的纸箱——里面塞满了手稿、剪报和地图。最上面是一本磨损严重的《第三帝国的兴亡》,边角处几乎能看见纸浆。

“你打算把这些都带走?”

“当然,这些是我的研究。三十年了,罗尼,可能比你在这个系里的时间还长。”

格林局促地点点头,手指敲打着沃尔夫的办公桌,似乎在寻找合适的告别词。“听着,安德鲁,委员会的决定不是针对你个人的。预算紧缩对每个人都很艰难,而你的研究领域……”

“是,是,太小众,太边缘,太不符合当下学术趋势。”沃尔夫自嘲地挥挥手,“就像你们去年说的,前年说的,还有大前年说的那样。”

“不仅如此,安德鲁。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格林叹了口气,终于说出了两人都心知肚明却一直避而不谈的事实,“是那些关于南极的事。那些……理论。它们让你在学术圈里的声誉受损。”

沃尔夫绷紧了下巴。三十年来第一次,他感到一股真正的愤怒在胸腔升腾,而不仅仅是对学术不公的失望。“理论?你是指我发表在《当代史研究》上的三篇同行评议论文?还是指我那本被译成六种语言的二战史教科书?”

格林低下头,避开了沃尔夫灼热的目光。“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那些关于纳粹逃亡的假说,那些……那些南极洞穴和秘密基地。没人相信这些,安德鲁,这不是正经学术应有的样子。”

“德国U艇U-530和U-977在战争结束后数月才投降的事实可以被查证,罗尼。阿根廷和智利当时的秘密情报……”

格林不耐烦地摆摆手:“这些我们讨论过无数次了——纳粹早就完蛋了,在柏林,1945年。”

沃尔夫深吸一口气,转身抚摸着办公室的墙壁,那上面贴满了他收集的历史文献复印件,大多数已经泛黄。最中央的是一张1938年德国南极探险队的老照片,几个身穿厚重防寒服的男人站在冰原上,对着远方某个只有他们能看见的地方指指点点。

“他们在那里,罗尼。”沃尔夫轻声说,不再看格林,“在冰层之下,在我们众目睽睽之下。”

身后传来格林的叹息声,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又改变了主意。“学院为你安排了荣退晚宴,下周五晚上七点,在老教工俱乐部。希望你能来。”他停顿了一下,“还有……你的办公室明天就要交给新来的访问学者了。所以……”

“所以我今晚必须搬完,”沃尔夫接道,“我明白了。”

格林离开后,沃尔夫独自站在窗边,看着校园里学生如织的身影。十一月的寒意已经渗透进剑桥的每一个角落,枯枝在风中摇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凛冽的气息。

他想起三十年前第一次踏入这所大学时的情景——怀揣着对历史的热忱与探究真相的执着,那时的他被认为是这一代最有前途的二战史学者,《泰晤士报》甚至曾称他为“揭示纳粹秘密的新星”。

谁能想到,正是他对纳粹秘密的执着,最终将他带到今天这般境地?

沃尔夫叹了口气,转身继续收拾办公室。当他挪开书架时,一张卡片从缝隙中掉落。他弯腰捡起——那是他前妻伊丽莎白和他们的儿子迈克尔在阿尔卑斯山滑雪的照片,大约是十七八年前拍的。

他们在照片上笑得那么开心,仿佛世界上没有任何忧愁。那时迈克尔还没上大学,伊丽莎白的眼角还没有皱纹,而他们的婚姻看似还能维持很久很久。

照片背面是伊丽莎白熟悉的笔迹:“给我亲爱的学究先生,别忘了世界上还有比死人更重要的东西。爱你的伊丽莎白。”

沃尔夫不确定地放下照片,又拿起来,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将它塞进了上衣口袋。他知道伊丽莎白曾经多么不理解他的研究——在她看来,丈夫痴迷于一个被学术界嗤之以鼻的边缘假说,将全部精力投入到追逐一场不存在的幽灵中,这简直是浪费生命。

“你选择了那些该死的纳粹,而不是我和迈克尔,”在他们最后一次争吵中,伊丽莎白这样指责,“如果你还有一点常识,就该明白这一切有多荒谬!”

那时沃尔夫没有回应,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妻子解释他内心的确信:那些失踪的U艇,那些匆忙转移的金块和技术文献,那些在战争结束后神秘消失的科学家和军官……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不可思议却又极有可能的结论——

南极之下,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

一个纳粹的世界。

晚上八点多,沃尔夫终于收拾完办公室。他最后环顾这个窄小的空间,突然想起自己曾在这里度过多少个不眠之夜——解读电报记录,追踪德国潜艇路线,分析南极气象数据……所有这些边缘、孤独而执着的努力,如今都被装进几个纸箱,像垃圾一样被清理出学术殿堂。

他叹了口气,关上灯,锁上门,没有留恋地走向停车场。十一月的寒风刮得他直打哆嗦,他拉紧了围巾,却发现自己的老款沃尔沃被紧紧地夹在两辆越野车之间,几乎无法驶出。费了好大劲才把车挪出来,他在驾驶座上坐了一会儿,手指轻轻敲打方向盘,不确定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开。

他现在住在郊区的一间小公寓里,那里堆满了书和资料,几乎没有生活的气息。伊丽莎白在离婚后搬去了爱丁堡,带走了他们的大部分家具和回忆。迈克尔在伦敦工作,偶尔会打电话,但显然对父亲的学术困境颇为尴尬——作为一个年轻的金融分析师,他很难向同事解释为什么自己的父亲会痴迷于南极纳粹基地这样“疯狂”的理论。

沃尔夫发动汽车,慢慢驶出校园。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一个陌生号码。他犹豫了一下,按下接听键。

“沃尔夫教授?”一个年轻男性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我是马库斯·韦伯,《终极揭秘》节目的制作人。”

沃尔夫皱了皱眉。他听说过这个节目——一档专门挖掘阴谋论和超自然现象的猎奇栏目,经常把严肃的历史探究变成笑料和噱头。“抱歉,我对接受采访不感兴趣,”他冷淡地回应着,“如果你需要南极研究的专业意见,我可以推荐哈佛大学的雷蒙德·克莱因博士,他刚从罗斯冰架回来。”

“哦不,教授,我不是要采访您。”马库斯的声音提高了,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急切,“我们想邀请您参加一个实地考察,一次远征。我们的节目策划了一期关于南极未解之谜的特辑,需要有真正学术背景的专家带领。”

“远征?去哪里?”沃尔夫下意识地问道,尽管他已经猜到了答案。

“南极,教授。”马库斯的声音里带着狡黠的兴奋,“我们即将组织一支探险队前往南极洲,追寻您的理论。我们有资金,有设备,有船只,我们可以安排一切。据我所知,您一直都想去南极实地考察,但都被学院否决了?”

沃尔夫的手指紧紧握住方向盘,心跳突然加速。马库斯看来是做了功课。南极——他一生的梦想,他全部理论的核心,所有假设的终极验证之地。三十年来,他翻阅了每一份可能的档案,研究了每一张南极地形图,分析了每一条可能的线索,却从未有机会亲自踏上那片冰原。

前年他几乎成功了——靠着死皮赖脸地求助一位曾经的学生,如今就职基金会董事的理查德,他获得了一笔特别拨款。然而在最终审批时,委员会以“申请人年龄有安全隐患”为由取消了他的资格。表面上是为他的健康考虑,实则没人愿意让一个“疯狂的南极纳粹猎人”代表学院出现在科学考察中。

“韦伯先生,”沃尔夫的声音变得更加谨慎,“恕我直言,《终极揭秘》的声誉并不是……学术性的。我是一位历史学者,不是猎奇电视节目的嘉宾。”

“我完全理解您的顾虑,教授,”马库斯圆滑地回答,“但这次不同。我们已经邀请了气候学家佩德森博士作为技术顾问,还有一位专业的极地摄影团队。这将是一次正规的科学考察,只是我们会记录整个过程。想想看,如果您的理论得到证实,那将是一个改变历史认知的发现!”

沃尔夫没有立即回答。他知道这类节目的目的——娱乐,收视率,而非严肃的学术探索。他们可能是想要一个“疯狂学者”的形象来增加节目效果,想看他在冰天雪地中寻找不存在的纳粹基地时出丑的样子。

“还有谁会参加这个所谓的‘考察’?”他不动声色地问道。

“呃,”马库斯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几位对南极有独特设想的专家……一位研究南极UFO现象的莉兹·坎普女士,一位……地平论代表人物埃尔夫·托尔森……”

沃尔夫几乎要笑出声来。地平论者?UFO追寻者?这就是他们所谓的“科学考察”?他立刻明白了这档节目的真正企图——把他与一群阴谋论者放在一起,直播一出理想破灭的闹剧。

“我想我明白了,”沃尔夫的声音冷了下来,“你们需要一个有学术背景的‘疯子教授’来平衡你们的阴谋论盛宴。很抱歉,韦伯先生,但我对此毫无兴趣。我的研究是严肃的学术工作,建立在历史证据和逻辑推理之上,而不是供人娱乐的猎奇素材。”

“等等,教授!”马库斯急切地说,“请别挂断。我承认,节目有它的娱乐性质,但这不代表我们不尊重您的研究。您是唯一一位有严肃学术背景的专家,正因为如此,您的观点才更有价值。而且……您真的想放弃这次机会吗?”

沃尔夫握着手机,车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马库斯的话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根敏感的神经——“唯一一位有严肃学术背景的专家”。这是事实,也是痛处。在所有追寻南极秘密的人中,他或许是唯一一个还能勉强与学术界沾边的人,尽管已经被边缘化到几乎成为笑柄的地步。

“教授,”马库斯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犹豫,声音变得更加温和,“我知道您对南极有多执着。三十年的研究,二十次被拒绝的考察申请……这些我都了解。或许我们的节目不是理想的平台,但它提供了一个机会,也许是您唯一的机会,去亲眼验证您的理论。”

沃尔夫深吸一口气,思绪万千。马库斯说得对,这或许是他唯一的机会。在学院眼中,他已经是个被历史淘汰的人物;在研究资助方面,他的名字早已成为拒绝的代名词。他还能等什么?等到完全退休,成为一个被彻底遗忘的老人,带着遗憾走完余生?

“可以给我发一份详细的计划吗?”他最终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妥协,“我需要了解更多信息才能决定。”

“当然,当然!”马库斯立刻答应,声音中难掩喜悦,“我会立即发邮件给您,包括航线、时间安排、考察地点……我相信您会满意的,教授。我们选择的路线正是根据您的论文中提到的关键区域确定的。”

“我会看看的,”沃尔夫谨慎地说,“但我不承诺任何事。”

“理解,完全理解!不过我必须告诉您,教授,我们计划在三周后出发,所以希望您能尽快做出决定。船票和装备我们都会安排,您只需要带上您的专业知识和……热情就行了。”

通话结束后,沃尔夫将车停在路边,他的手微微发抖。窗外,大学的古老建筑在夜色中如同沉睡的巨兽。他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立刻回到办公室,调出所有关于南极的资料,再次确认自己的每一个推论、每一条证据链。然而现实是,那间办公室已不再属于他,他的学术生涯已经走到尽头。

他拿出手机,翻到伊丽莎白的号码,手指悬停在拨号键上。他们已经两年没说过话了,自从最后一次关于抚养费的争执后。他想过要告诉她这个消息,但又想象着她会说什么——“又是南极纳粹?安德鲁,你什么时候才能面对现实?”

沃尔夫叹了口气,将手机放回口袋。转而拿出叠得整整齐齐的那张地图——南极洲的详细地形图,上面标注着他根据各种资料推测出的可能入口。他轻轻抚摸着地图上的标记,仿佛那是某种神圣的符号。多年来,这些可能性一直萦绕在他的梦境中:冰层之下的隧道,地热能维持的洞穴系统,U艇可以悄然进出的水下通道……

“我会找到你们的,”他低声对着地图说,声音在车内回荡,“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找到真相。”

回到公寓后,沃尔夫没有立即整理从办公室带回的物品。他走向书架,抽出一个老旧的皮面相册。里面是他多年来收集的各种证据和线索:1947年的“跳跃行动”,美国海军派遣5000名士兵和数十艘军舰前往南极的奇怪行动;1958年三名智利科学家神秘失踪的报告;2000年以来卫星拍摄的南极遥感图像……

最后一页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那是他在阿根廷的档案馆里偶然发现的:一艘德国U艇被冰山包围,几个军官站在甲板上,眺望着远处的冰层。照片背面有一行褪色的德文字迹:“希望在前方。1945年5月。”

这张照片是他唯一无法向同行解释的证据——因为当他回到档案馆想要查找记录时,他却发现原件早已不翼而飞,而且档案馆否认曾经拥有过这样的收藏。

沃尔夫合上相册,走到窗前。夜色已深,窗外的路灯在薄雾中显得模糊而遥远。他想起格林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安德鲁,有时候我们需要学会放手。”

也许格林是对的,也许他应该放弃这个已经占据了他大半生的谜团,专注于更能被学术界接受的研究。但每当他试图说服自己忘记这一切时,那些碎片般的证据就会在他脑海中浮现,像是无数微弱但持续的声音,不断呼唤着他去寻找答案。

他的邮箱提示音响起,马库斯已经发来了考察计划。沃尔夫打开附件,惊讶地发现这实际上是一份相当详尽且专业的计划书:考察船“真理号”的技术规格、船员配置、航线规划都经过了认真的设计,甚至船上带了一艘小型潜艇——方便搜寻可能的水下入口,配套的水下炸药也有准备。最令他惊讶的是,计划中列出的南极考察区域正是他在论文中重点提及的几个地点,尤其是东安塔克提卡洲的奎因莫德海岸,那里有他认为可疑的一处冰川裂隙。

计划书最后,马库斯写道:“沃尔夫教授,我们深知您的学术声誉对您的重要性。请相信,这次远征虽有其娱乐节目的性质,但我们会尊重科学程序和您的专业立场。无论最终发现什么,我们都将忠实记录。毕竟,真相本身就是最引人入胜的故事,不是吗?”

沃尔夫反复阅读这份计划,思考着各种可能性。如果这是一个陷阱,一个让他在全球观众面前出丑的机会,那么风险确实巨大。但如果这是他唯一能亲自踏上南极的机会,去验证他毕生追求的理论,那么无论代价如何,他都不能拒绝。

毕竟,他早就一无所有了。

窗外,第一批雪花开始从黑暗的天空中飘落,无声地覆盖着这座沉睡的城市。沃尔夫深吸一口气,回复了邮件:“我接受邀请。请告知我下一步安排。”

发出邮件后,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无论这次远征会带来什么——嘲笑、失望,或者,或许是难以置信的发现,他都已经准备好面对。毕竟,真相才是最重要的,即使这意味着冒险,即使这意味着成为笑柄。

窗外,雪越下越大,静静地覆盖着这座古老的学术之城。

沃尔夫知道,在南方,在地球的另一端,更加广阔的冰原正在等待着他,带着它埋藏了近八十年的秘密。

而这一次,他终于有机会揭开那层厚重的冰层,看看下面究竟隐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