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什么叫「感觉缺失」吗?”
“就是像那种摸到了开水却感觉不到被烫伤的症状吗?”
“对,医学上叫「感觉缺失」。你目前的症状初步判定为「分离性感觉障碍」,在振动、位置、运动等深感觉上的影响有,但还不算明显,而在温、痛、触觉上均有一定程度的缺失。”
“……我知道了,这有办法治愈吗?”
“现在你所做的检查暂时未表明你有什么器官病变,你可以考虑进行一下深度的检查,尤其是针对精神创伤方面进行一下测试……”
“暂时不用了,谢谢你,医生。”
“先别走,考虑到你说这个症状已经持续恶化了数年,我个人还是推荐你采取积极治疗,降低它进一步恶化成「完全性感觉缺失」的可能性。如果没有条件进行专业的创伤康复的话,或许某种深入的精神交流能帮助你缓解症状,比如一段亲密关系之类的……当然,最好还是能找到其源头……”
……
……
嘈杂的环境声交叠着各种身影的诉说声回荡在李秋雁的脑海中,这些声音在被淹没的气泡中逐渐消散,最后只留下了他和医生的交谈记忆。
『这是什么,走马灯吗?』
李秋雁感觉自己的眼皮异常沉重,脑袋也异常昏沉,仿佛这几年的艰苦经历都像是一场梦一样,没有实感,所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在哪年哪月醒来。
要是回到他的手还有感觉的时候,他就能重新开始弹钢琴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李秋雁!”
焦急的女声刺穿意识中的混沌,从遥远的地方传入他的耳中,李秋雁一时之间辨认不出这到底是谁的声音,只感觉一双纤细而有力的手正一下一下地按压着自己的胸腹,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一道热流瞬间突破他的知觉,从胃部疾冲而上。
“李秋雁!”
他猛地张开嘴,哇地一下吐出一大口湖水,随后才缓缓恢复意识,模糊地睁开了眼。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头长长的黑发,那黑发上蓄着水珠,沉重地结成一缕缕弦绳,发尾却依旧倔强地翘起。
“呜啊,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庆幸的低语声从身前传来,他下意识地顺着凌乱的黑发向上看去,一张清丽的面容就此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山眉水眼,明眸善睐,还未干透的睫毛看起来亮晶晶的,正是刚才拉小提琴的那位少女。
很好看……
对那种琴声的主人来说理应如此。
李秋雁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忽然感觉一双冰冷潮湿的手正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不放,他抬头望去,竟是面前少女那白皙的双手。
“呃!……谢谢!”
他心中一慌,像是触电一般瞬间收回了手,挣扎着撑起了自己的身体,在一番尴尬的左顾右盼后,他才回过神来,认命般叹息了一声,解释道:
“我忘记了……我不会游泳。”
少女神色一愣,顿时绷紧了嘴角,连忙撇开脑袋深呼吸了起来。
但这似乎完全无济于事,她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伴随着她纤弱肩膀的极力克制的抖动,她的眼角也笑盈盈地弯了起来。
“哎……谢谢你救了我……”
李秋雁心里顿时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从醒来的那一刻他就猜到是这位少女反过来把自己救了,这让他不由得感到一阵崩溃,只得如坐针毡般,无意识地挤起衣服中的水来。
“我就猜到了!”
跪坐在地上的少女笑了好些时候才转过头来,见李秋雁意识清醒,她也终于松了口气,一边捋起头发尝试拧干,一边好奇地问道:
“不会游泳也敢下水救人,你的胆子好大呀!”
犹如珠子落在竹席上的清澈声音带着故意的敬佩语气,李秋雁的心情更加无奈了,他忍不住双手合十低头说道:
“同学,求求你别说了,我当时真什么都忘了……”
“那样才厉害嘛……”
少女小声嘀咕了一句,看着一脸溃败的李秋雁,她眨了眨眼,笑着问道:
“也谢谢你如此干脆地跳水救我的决定,我叫胡新亭……你叫什么名字?”
“……李秋雁。”
说出自己的名字时,李秋雁忽然感到一阵忐忑,倘若作为小提琴家的胡新亭曾经听说过自己的名字,那兴许又要当面遭受一次这样那样的非议。
“你好,李秋雁,初次认识……”
好在胡新亭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她眼神闪亮地用力点点头,刚想再说些什么,一阵寒风忽然吹过,让她忍不住缩起身子打了个喷嚏。
“好、好冷!”几乎冻成冰的衣服湿答答地沾在身上,胡新亭这才想起自己身处一个冬末春初的寒冷夜晚,她连忙站起身,嗒嗒嗒地跑到琴盒旁边,扫开围巾上的提琴和手机,抱起围巾便跑了回来。
李秋雁这才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冰冷,就连他毫无触感的手也像是快要冻僵了一样不能屈伸了。
他颤抖着站起身,还没来得及迈开步伐,便感觉脖颈周围一暖,一条红色的围巾已然环在了他的肩上。
“这,我……?”
李秋雁大吃一惊,抓着厚厚的围巾,一时半会不知道该脱下还是该就这样戴着。
“李秋雁,你先戴着,晚点再还给我!”
胡新亭退后两步,看着李秋雁戴上围巾的样子,忍不住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她非常大度地一挥手,说道:
“毕竟你喝了那么多湖水,肯定比我要冷得多……好了,现在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李秋雁心中咯噔一声,最终还是逃不过吗?
即将被拷问的预感在他脑海中浮现,他捏紧围巾,微微扯动嘴角,低声说道:
“你问吧。”
“哼哼……”
胡新亭摸着下巴沉思片刻,随即抬眼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问道:
“你家有烘干机吗?”
“……啊,啊?烘干机?”
李秋雁一头雾水地张了张嘴,犹豫片刻,看着胡新亭那肯定的神色,不确定地答道:
“有那种……老式的洗烘一体的洗衣机。”
“那也行。”胡新亭用力点了点头,举起双手朝手心哈了口气,随即身躯一颤,苦着脸说道:“能不能借你家的洗衣机帮我烘一下衣服,我要是这样回家肯定会被骂死的……拜托啦!”
胡新亭那可怜兮兮的神色让李秋雁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直到胡新亭愉悦地欢呼了一声,他才反应过来,这位刚认识的少女竟然要去他家!
就算他稀里糊涂做了跳水救人的决定,这位少女又稀里糊涂地反过来变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但这也未免太自来熟了吧!
“我们快走吧!我已经冻得全身都在发抖了!”
脸色依旧红润的胡新亭转身便向自己的琴盒跑去,李秋雁愣了愣,下意识地捧起自己身上那厚厚的围巾看了一眼。
『我难道还在做梦吗?高中生溺死前的幻想?』
啪!
正当他还在呆愣之际,一双纤细修长的手突然从围巾下方穿过,抓住了他的手掌,紧接着少女那神色明朗的面容从垂落的围巾后出现,她煞有其事地与李秋雁握了握手,随即竖起大拇指说道:
“总之正式认识一下,以后我们就是拥有过命交情的朋友了,李秋雁!朋友就是要互相帮助嘛!”
毫不停歇的少女又转身跑开了,李秋雁怔怔地抓住垂在身前的围巾,在冰冷的晚风中,无意识地将其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一股热流似乎从与围巾接触的地方蔓延开来,他似乎感觉到了一种温暖,就连方才和胡新亭握过的双手,都有些燥热了起来。
李秋雁的手指微微张开又合拢,不知为何,他此刻手中突然有种初次抚摸到琴键时、那指尖传来的坚硬又柔软的复杂触感。
那种玄妙的感觉,曾经让他每次弹奏时都无可自拔地深陷其中,又在他丧失触觉之后每个夜晚都如同梦魇一般让他无比空虚。
是错觉吗?他下意识地忽略了对他来说最渺茫的那个可能性,看了眼正向他招手的少女,来不及过多思考,便迈开脚步朝着她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