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储蓄罐 一
阿飞不是第一次来小米镇, 但这次来跟以往不同。 以往他来镇上, 目光随意落在一排排玩具上, 像一阵风, 一下就飘过去了, 他知道, 那些跟他没什么关系。
阿飞是一个懂事的孩子, 家里连楼房都没有盖上, 他是不会开口要玩具的, 但今天是他十岁生日, 从家里出发时父亲说了, 阿飞可以挑一件生日礼物。
拥有生日礼物, 这在他的前九个生日里, 还从来没有过。 他以前的生日, 最好的待遇也就红烧肉吃到打嗝为止。
阿飞来到玩具区, 目光是郑重其事的, 时不时像模像样地拿起一个玩具左看看右看看, 又放下。 卖家一连串的讨好声, 并不会影响他对玩具的判断, 他必须挑一件让自己怦然心动的玩具,十年了, 才等来这一次, 他可不能随便找样东西打发了十岁的生日。
最后, 阿飞在一只陶瓷招财猫前站定, 所有小动物里, 阿飞最喜欢猫。 这只招财猫比阿飞的脑袋还要大, 金光闪闪的。 阿飞见过各种各样的猫, 家里的猫是灰色的。 至于村里的猫, 他都仔细观察过, 数阿庆家那只白色的猫最漂亮, 可阿飞就是没见过这么闪这么萌的猫, 那颜色特别像他语文老师手链的颜色。
语文老师是城里人, 她像这一大堆玩具一样, 每一处都招人喜欢, 她描得黑黑的柳叶眉, 她嘟嘟的红嘴唇, 她仙女一样的连衣裙……阿飞则喜欢她的金手链。 看着那条金手链, 阿飞想这条金手链的价格, 够自己家吃几年的红烧肉呢?
阿飞家有点穷, 这穷因为母亲。 村里每家每户的男人都出去赚钱了, 可母亲就是不准父亲出去打工。
阿飞没有玩具, 没有零食, 他七八岁时就问过母亲, 为什么父亲不出去赚钱。 母亲告诉阿飞: “ 妈妈出嫁时你外婆说过, 让妈妈看紧你父亲, 稍一松手,他会像鸟一样飞走, 会不要我们娘俩的。”
阿飞听后, 心里很忧伤, 他不想父亲飞走, 又想和别的同学一样, 有玩具, 有零花钱。 同学们课后谈论储蓄罐里的零花钱快装不下时, 阿飞就默默地走开。 他没有零花钱, 更没有储蓄罐。
阿飞站定在招财猫储蓄罐前, 他呼吸急促, 不敢想象, 如果他有这样一只储蓄罐, 哪怕没有零花钱放进去, 他都会天天抱着它睡觉, 就像抱着家里的那只灰猫一样。 对了, 招财猫和家里的灰猫一边一个, 像他的贴身侍卫。 阿飞没有用手去摸, 他只认真看着它, 招财猫一直笑眯眯的, 眼睛嘴巴都笑成线, 惹得阿飞也跟着笑了。
父亲拿起招财猫储蓄罐, 三两句就跟店主讲好了价钱。 阿飞从没见父亲这么酷过。 父亲把储蓄罐拿给阿飞时, 问: “ 开不开心?”
阿飞把储蓄罐捧在胸前, 发出了像招财猫脖子上那个铃铛发出的脆生生的笑声。
父亲说: “ 小飞, 你十岁了, 长大了, 要懂事, 要听妈妈的话。”
阿飞使劲地点了点头。
阿飞的家只有三间小平房, 坐落在梁村的最西边, 村里很少有人从他家门前经过, 从村委会办公室往他家去, 路越来越窄,灰尘越来越多。 他家门前不是交通要道, 除了迫不得已, 没有人会从他家门前路过。 只有鸟, 鸟不知道路的宽窄, 他家那里的鸟比别处多, 因为他家西边有一大片竹林, 很多鸟就在这片竹林落脚。
他家朝西的窗户前常常有一身影, 那是母亲。 有时母亲说胡话, 说 “ 梁东就藏在那片竹林里”。 父亲当然不在竹林, 严格意义上说, 他是从竹林逃走的。
父亲走的那天是阿飞十岁生日的第二天, 阿飞放学回家, 老远就看见他家门前围着一堆人。 那时的他, 没有意识到家里出了什么状况, 跟几个小伙伴一起, 欢快地跑到人堆里看热闹。
阿飞穿过人群往里钻, 大人们低头看见是他, 主动让道。 阿飞就看见了刻在他心里的那一幕, 父亲和母亲两人在争一只小箱子, 他们两人四只手都死死抓住箱子, 谁也不肯放手。 大人们说: “ 小飞回来了, 小飞回来了。”
父亲听见这话, 就松开了手, 走到阿飞跟前, 蹲下, 把阿飞紧紧搂在怀里。 父亲说: “ 爸爸也舍不得小飞, 可爸爸要出去挣钱, 给小飞买很多玩具。” 阿飞看着满脸泪水的母亲, 说: “ 小飞不要玩具, 爸爸不要走。”
阿飞说着就飞奔进屋, 捧出那只金光闪闪的招财猫, 要还给父亲。 父母还是在拉扯着那只宝贝似的小箱子。 母亲说: “ 你还有没有点良心!”
母亲刚说完这话, 父亲的良心就没了, 他看看捧着储蓄罐的阿飞, 扭头把母亲猛地一推, 拎起那只小箱子, 粗鲁地拨开人群, 冲出去, 转眼间就进了竹林。 竹林哗啦哗啦地响, 像有什么不知名的野兽出没, 发出让人恐惧的声音。
父亲的离家出走直接影响到阿飞后来的生活。 刚开始的时候, 母亲虽说是每天眼泪不断, 但她把阿飞照顾得好好的。 她干得最疯狂的一件事, 就是把父亲给娘俩留下的生活费全部花了,买了一部手机。
母亲有点自相矛盾。 那时手机没有普及, 父亲是村子里第一个买手机的, 买了手机回来, 就遭到母亲的责备, 说父亲还嫌长得不够惹眼吗? 再买一部手机, 到底存的什么心? 父亲是梁村第一美男子, 母亲却长得不怎样, 不过她的陪嫁是这三间小平房, 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冲这个跟母亲结的婚。
现在母亲倾家荡产, 买了一部手机, 就为了每晚和父亲通电话, 每次通电话都少不了一句话: 你回来吧。 母亲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想父亲这件事上, 有时甚至忘记给阿飞煮饭, 阿飞就学会了做家务。 有时母亲洗完的衣服忘记晾晒, 有时菜里忘记放盐。
阿飞放学回家,就抢着做事。 他懂母亲的苦, 他每晚做完作业后, 母亲就陪他睡觉。 可他每次装睡着后, 母亲就悄悄起床, 她打打电话, 又叹息着放下手机, 然后站在西窗前, 一站就站到阿飞熬不住了睡着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