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雨站在老屋的廊檐下,看檐角垂落的雨线把青石板敲出细密的凹痕。父亲蹲在门槛边收拾竹篾筐,新买的锡箔元宝和纸衣从塑料袋里倒出来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去年种的艾草该长成了。“继母周慧芬往竹篮里码着青团,蒸笼的热气把她的镜片蒙成白雾。林小雨别过脸,目光落在墙上褪色的挂历,四月三日的红圈里歪歪扭扭写着“妈妈生日“。
七岁那年的清明也是这样潮湿。母亲用红头绳给她扎双丫髻,往发间别两朵路边采的蒲公英。父亲背着竹筐走在田埂上,母亲挎着装满青团的藤篮,她举着纸鸢追蝴蝶,纸鸢尾巴扫过油菜花田,抖落金黄的雨。
“小雨,把伞带上。“周慧芬递来的透明雨衣还带着塑封味道。林小雨没接,径自钻进父亲的三轮车后斗。车斗里堆着纸钱香烛,去年装青团的旧藤篮卡在角落,竹篾断口处还粘着发硬的糯米粒。
三轮车突突碾过泥泞小路时,后视镜里映出周慧芬追出来的身影。她举着把黑伞,藏青色布鞋溅满泥点,发梢沾着艾草碎屑。父亲踩油门的脚顿了顿,终究没停车。
母亲的坟在竹林深处,青苔爬满墓碑上“慈母陈玉兰“的字样。林小雨蹲下来拔杂草,指腹蹭过冰凉的石面,触到刻痕里嵌着的蒲公英绒毛——十岁那年她用石头刻的小花。
“你妈最爱干净。“父亲点燃线香,烟雾被斜雨压得贴着地面游走。林小雨突然发现坟头异常整洁,往年疯长的狗尾草不见踪影,倒伏的艾蒿被扎成整齐的小捆,用红绳系在墓碑两侧。
香炉里积着未化的雨水,三根燃尽的香梗斜插其中,断面还泛着新鲜的竹青色。父亲盯着那截香梗发怔,手指无意识摩挲腰间钥匙串,黄铜钥匙上缠着褪色的红绳——母亲生前总把钥匙挂在厨房窗钩。
山风卷着纸灰盘旋上升时,林小雨听见细碎的脚步声。周慧芬挎着藤篮站在十步开外,藏蓝布衣被雨洇成墨色,发间粘着片竹叶。藤篮里青团用新鲜箬叶垫着,蒸腾的热气混着艾草香。
“上个月来除草,看见蒲公英开了。“周慧芬从衣兜掏出玻璃瓶,里面漂浮着几朵完整的蒲公英,“你妈妈照片上的发卡就是这个形状。“她指着墓碑前的老照片,二十岁的母亲穿着碎花衬衫,发间别着蒲公英形状的铝制发卡。
林小雨喉咙发紧。去年冬天收拾阁楼,她亲手把那个氧化发黑的发卡扔进垃圾桶。此刻在潮湿的空气中,玻璃瓶里的蒲公英绒毛正轻轻颤动,像母亲临终前抚摸她脸颊的手指。
父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钥匙串掉在泥地里。周慧芬快步上前捡起,用袖口擦去泥水,红绳缠着的钥匙在雨中泛着温润的光。这个动作让林小雨想起某个深秋的傍晚,她撞见周慧芬在厨房揉艾草面团,窗钩上晃动的钥匙串映着夕阳。
“尝尝看。“青团递到眼前时,林小雨尝到久违的草木清气。不是市售的抹茶粉味道,是母亲带她在雨后竹林摘的鲜艾草,焯水时满屋蒸腾的绿雾,掺着石臼捣出的糙米香。
父亲忽然开口:“你慧芬阿姨学了三家点心铺子。“他摩挲着墓碑边缘新补的水泥,“去年清明后,她每周三都去老年大学学传统茶点。“林小雨看见周慧芬掌心交错的红痕,那是捣艾草留下的印记。
雨势渐收,阳光穿透云层落在湿漉漉的竹叶上。林小雨弯腰系紧松开的鞋带时,发现坟前供着的玻璃瓶下压着张泛黄的纸,母亲清秀的字迹写着:“小雨五岁,采艾草扎破手指也不哭。“背面是周慧芬工整的钢笔字:“三月廿八,小雨爱吃的豆沙馅要少糖。“
山脚下传来悠长的汽笛声,父亲往香炉里添了把新土。林小雨转身看向正在收拾祭品的周慧芬,她鬓角的银丝在阳光下泛着暖意,像母亲从前别在窗棂上的艾草束,经年累月褪去了青翠,却始终萦绕着淡淡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