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自得”之学

一 有明“心学”之始:白沙开创

明初叶,为了加强统治,掌控社会意识形态的主导权,统治者一方面对儒生持打压的姿态,另一方面又利用唐宋以来的科举制度,利诱儒生,使其奔竞于其中。与此相应,作为理学代表的程朱之学,在统治者编撰《永乐大典》、《五经大全》、《四书大全》、《理性大全》等大型类书过程中被定为一尊,并钦定为科举考试的内容。由此,程朱理学从学术形态转变为官方哲学。在此转变过程中,程朱理学亦付出了沉重代价,即背离其自身,而异化为官方意识形态的一部分。面对明初此种持续恶化的儒学生态,《明史》编撰者如是感慨:“原夫明初诸儒,皆朱子门人之支流余裔,师承有自,矩矱秩然。曹端、胡居仁笃践履,谨绳墨,守儒先之正传,无敢改错。”[1]可见,明初诸儒守成有余,创新不足。故明初儒学面临的主要课题是如何走出官方程朱之学,使儒学本具的活力重新焕发。

“有明学术,从前习熟先儒之成说,未尝反身理会,推见至隐,所谓‘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耳。”[2]明初诸儒以程朱理学为圭臬,故其如程朱般执着于外,未能反身向内。鉴于此,走出程朱之窠臼,反身向内,发明本然心性,成为有明初期真儒的使命。那么,是谁承担了这一历史使命,开此风,肇其始?下面几段引文也许给出了答案:“愚谓我朝理学开端,还是白沙,至先师而大明。”[3]“周程以后,白沙得其精,阳明得其大。”[4]“有明之学,至白沙始入精微。……至阳明而后大。”[5]

从以上几段引文可知,开其风、肇其始者乃陈白沙。王龙溪所云“我朝理学开端,还是白沙”,此“理学”非狭义的程朱理学,乃广义的“理学”,广义的“理学”包含狭义的程朱理学及“心学”,龙溪所云“理学”应包含“心学”。故《明史》编撰者云:“学术之分,则自陈献章、王守仁始。”[6]“学术之分”,意味着明初沉寂一段时间后,“心学”又异军突起,冲破程朱理学之窠臼。相对于程朱理学特别是意识形态化的程朱理学而言,“心学”是切于身心之学。正是在此意义上,黄宗羲才在“有明之学,至白沙始入精微。……至阳明而后大”后,又补充一句:“作圣之功,至先生而始明,至文成而始大。”[7]这里所谓“作圣”指向的便是身心。可见,在明中叶,儒学悄然发生变革,从“理学”转向“心学”,而肇其始、播其风者即陈白沙。陈荣捷这样评价陈白沙:“白沙子之学,基于简易之功与自得之乐。不为功夫节目所拘,直叩本体……故能撇尽唐宋以来之支离芜蔓,意必固我,而立其简易,致其自然。于是岭南士风焕然一新,而有明一代之学术亦随之而趋于新颖纯简。其革新创造之伟大为何如耶!”[8]陈氏之评价充分揭示了陈白沙在明代学术史上的地位与意义。

约言之,在有明哲学史上,陈白沙是承前启后的人物。陈白沙之前,官方程朱理学一统学术江湖。陈白沙开有明中叶“心学”之先声。陈白沙之后,王阳明、湛甘泉踵其迹,“心学”遂成为不可抑制之思想潮流,风被天下,人人以讲“心学”为时尚。

有明理学殿军刘宗周这样评点白沙之学:

先生学宗自然,而要归于自得。自得故资深逢源,与鸢鱼同一活泼,而还以握造化之枢机,可谓独开门户,超然不凡。至问所谓得,则曰“静中养出端倪”。向求之典册,累年无所得,而一朝以静坐得之,似与古人之言自得异。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不闻其以自然得也。静坐一机,无乃浅尝而捷取之乎!自然而得者,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从容中道,圣人也,不闻其以静坐得也。先生盖亦得其所得而已矣。[9]

这段评述语言虽简短,却精准地把握到了白沙之学的精髓。在刘宗周看来,白沙之学围绕“自然”而展开,故白沙之学可谓“自得”之学。刘宗周还将白沙“自得”之学归于“自然”。“自得”乃儒门为学特质之一,孟子就曾言“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孟子·离娄下》)。孟子言“自得”,乃基于刻苦的自励、岁月的磨砺。前人“自得”多遵循孟子这一“深造”的方式。陈白沙则放弃这一传统方式,寻觅到新的“自得”的方式——“静坐”,即陈白沙从“静坐”中“自得”。对于这一新的“自得”方式,刘宗周深为不满,訾议为“无乃浅尝而捷取之乎”。当然这只是刘宗周早年的看法[10],早年刘宗周对陈白沙新的“自得”方式有所偏见,不过在以后的岁月中,其改变了早年的这一訾议态度。刘宗周曾这样评论白沙之学:“白沙先生之学,以自得为宗,他自言如舟之有舵,操纵在手,全不费力。看来也只是下得深造之功,所以能如此。筑阳春台,一坐三年,为却何事?吾辈如何下得这般工夫。倘无此工夫,虽宝山在前,终成当面错过。”[11]

基于此,本章亦围绕“自得”之学来揭开白沙思想的面纱。本章首先阐述陈白沙“自得”之学的内涵,接着阐明陈白沙“自得”之学的特质,最后检讨白沙之学的工夫法门,并进而审视湛甘泉是如何承续、损益陈白沙“自得”之学的。

二 “自得”之学:得之于己

如许多士人一般,早年陈白沙亦曾措意于程朱之学,记诵程朱之学章句,以企通过科举踏上仕途。不料屡试不中。在人生艰涩之中,陈白沙蓦然觉察到程朱理学已堕落为记诵之学,成为获得利禄的手段,于是决意放弃此学,另辟新途,以安顿自己的身心。

陈白沙所辟新途便是“静坐”:

比归白沙,杜门不出,专求所以用力之方。既无师友指引,惟日靠书册寻之,忘寝忘食,如是者亦累年,而卒未得焉。所谓未得,谓吾此心与此理未有凑泊吻合处也。于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约,惟在静坐,久之,然后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衔勒也。体认物理,稽诸圣训,各有头绪来历,如水之有源委也。于是涣然自信曰:“作圣之功,其在兹乎!”[12]

白沙一度就学于吴康斋[13]门下,然“未知入处”,故回归故里。在故里,白沙为学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求于书册,然此“心”与此“理”始终未能契合;第二个阶段是“静坐”,并由此体察到本心之体。

由“静坐”而踏入“自得”之域后,陈白沙自忖除了程朱之学外,还有一学,便是“自得”之学:

夫学有由积累而至者,有不由积累而至者;有可以言传者,有不可以言传者。……大抵由积累而至者,可以言传也;不由积累而至者,不可以言传也。[14]

“由积累而至者”所指的便是程朱理学,而“不由积累而至者”所示的便是“自得”之学。“由积累而至”之程朱理学,其特征是强于记诵,措意于辞章。白沙尖锐地指出:“今之学者各标榜门墙,不求自得,诵说虽多,影响而已,无可告语者。”[15]“今之学者”,指的就是遵循程朱者,其弊具体而言有二:一为学人囿于一孔之见,标榜程朱之学,而诽谤他学;二为学不求自得,而以记诵为得,此只是循于外,无益于自己的身心。陈白沙认为,读书之要非在于记诵,而在于体悟书中所蕴之意:“以此知读书非难,领悟作者之意,执其机而用之,不泥于故纸之难也。……吴草庐亦云,提耳而诲之,可使不识一字之凡夫立造神妙。”[16]在与胡佥宪的信函中,陈白沙点出读书为学不应拘泥于故纸堆。在此意义上,陈白沙如是评述章句之学:“读书不为章句缚,千卷万卷皆糟粕。”[17]陈白沙进而引用元朝硕儒吴澄之语,以阐明教之得法,即便不识字之愚夫愚妇亦能立至神妙之境。

剩下的问题便是如何领会作者之意,陈白沙给出了答案,那就是:“非得之书也,得自我者也。盖以我而观书,随处得益;以书博我,则释卷而茫然。”[18]读书之法非在舍己从人,而在舍人从己。舍己从人,意味着读书时以博识为意,读书时可能若有所得,然放下书时又茫然无所得。舍人从己,意味着读书时若时时警觉于己,则时时有所得益。读一般学人之书如是,读圣贤之书亦不外乎此:“圣贤之言具在方册,生取而读之,师其可者,改其不可者,直截勇往,日进不已,古人不难到也。”[19]圣贤所寓之意,具于书册中,生民读其书册,当师法其可者,修正其不可者,勇猛精进,日进不已,方能进于古圣先贤之境。陈白沙读书之法恰如章沛先生所评述:“如果学不由自得,那无非是人云亦云,拾人唾吐,熟读章句,作影响之谈,称不上学问。”[20]

在告别程朱依傍之学后,陈白沙这样表述其向往之学:

吾道有宗主,千秋朱紫阳。说敬不离口,示我入德方。……圣学信匪难,要在用心臧。……道德乃膏腴,文辞固秕糠。……枢纽在方寸,操舍决存亡。[21]

鉴于其时为学氛围,陈白沙不得不表示其学宗于朱熹。然陈白沙意不在此,略做铺陈后,迅速转向其用意所在。陈白沙还是将为学分为注重“道德”与“文辞”两类,并将前者喻为“膏腴”,将后者喻为“秕糠”。在这一形象的比喻中,鲜明地彰显了陈白沙的为学姿态。“道德”之学,即“用心臧”的圣学。此圣学,陈白沙坚信并不艰难,关键在于操存与否。

此圣学,陈白沙又称为“自得”之学。陈白沙将圣学归于“自得”之学有段曲折的历程:“予少无师友,学不得其方。汩没于声利、支离于秕糠者,盖久之。年几三十,始尽弃举子业,从吴聘君游。”[22]失意于科场后,陈白沙迷途知返,放弃科举之途,从学于吴康斋。然而于吴康斋门下仍“未知入处”。不得已,白沙“比归白沙,杜门不出,专求所以用力之方。既无师友指引,惟日靠书册寻之,忘寝忘食,如是者亦累年,而卒未得焉。所谓未得,谓吾此心与此理未有凑泊吻合处也。于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约,惟在静坐,久之,然后见吾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23]。在这段自述中,陈白沙表述了其早年为学由“未得”至圣域的历程。他重点描述了从“未得”跨入圣域的工夫法门——“静坐”,至于从“未得”跨入圣域的心路历程,则语焉不详。《陈白沙先生年谱》则对此进行了详细的描述:“闭户读书,益穷古今典籍。彻夜不寝,少困则以水沃其足。久之乃叹曰:‘夫学贵自得也。自得之,然后博之以载籍。’遂筑台,名曰春阳,静坐其中,足不出阃者数年。”[24]从“未得”跨入圣域的机枢在于“自得”,正是在“自得”的鼓舞下,陈白沙才从事“静坐”工夫法门。

经由“静坐”,告别外在“文辞”,回归本然心体,陈白沙确立了其为学宗旨——“自得”。“是故道也者,自我得之,自我言之,可也。不然,辞愈多而道愈窒,徒以乱人也,君子奚取焉?”[25]在陈白沙之视域下,“自得”包含两个方面的内涵:其一,就所得之内容而言,“自得”指涉的是世界本体——“道”;其二,就得之方式而言,“自得”非关乎外,乃得之于己。在陈白沙看来,与其哓哓多舌,不若得之于己。

陈白沙极其重视“自得”,认为“自得”是为学的起脚处:“为学莫先于为己、为人[26]之辨,此是举足第一步。”[27]陈白沙在“为己”、“为人”语境下阐述“自得”是为学之起脚处。为学起脚处当于“为己”、“为人”有所辨析,否则第一步迈错,为学即便孜孜矻矻,亦与圣学南辕北辙。明末理学殿军刘宗周深刻体察到白沙之学的归趣是“自得”,故这样评点陈白沙之学:“先生(白沙)……要归于自得。”[28]“自得”乃贴着一己之“心”而言,在此意义上,陈白沙是有明“心学”第一人,为明代中叶“心学”之滥觞。

作为陈白沙为学宗旨的“自得”有何特点?陈白沙曾这样描绘“自得”:“山林朝市一也,死生常变一也,富贵贫贱威武一也,而无以动其心,是名曰‘自得’。自得者,不累于外物,不累于耳目,不累于造次颠沛,鸢飞鱼跃,其机在我。”[29]置身之所虽有山林、朝市之别,然心无动于外,处之为一,白沙谓此才可称为“自得”。“自得”乃得之于己,其前提则是摆脱外物的纠缠、耳目的牵累、造次颠沛的缠缚。在这一境地下,心灵生机活泼、灵动不已。这就是说,白沙“自得”之学的第一个特点是灵动性。陈白沙还曾这样评述诸“乐”:“富贵非乐,湖山为乐;湖山虽乐,孰若自得者之无愧怍哉!”[30]在陈白沙的心目中,世间之“乐”有三:富贵之“乐”、湖山之“乐”、“自得”之“乐”。在这三“乐”中,陈白沙认为富贵之“乐”不若湖山之“乐”,湖山之“乐”不若“自得”之“乐”。“自得”之“乐”的根源在于心地坦然,无所愧怍。这就是说,白沙“自得”之学的第二个特点是“乐”。陈白沙“自得”之学散发着“乐”的气息。

从程朱章句之学走出来的陈白沙,基于“自得”的体悟,甚至如是批评程朱章句式研读六经方式:“六经,夫子之书也;学者徒诵其言而忘味,六经一糟粕耳,犹未免于玩物丧志。”[31]在指出程朱章句式研读六经的弊端后,陈白沙点出正确的读书法:

学者苟不但求之书而求诸吾心,察于动静有无之机,致养其在我者,而勿以闻见乱之,去耳目支离之用,全虚圆不测之神,一开卷尽得之矣。[32]

陈白沙指出学者读书之要并不在于书籍本身,而在于借书籍回归本然心体。至于怎样回归本然心体,陈白沙留意到动静、有无之机乃回归之枢要,察于此机所蕴之机,就是“涵养之”。与此同时,还要勿以见闻扰乱本心,防止耳目的支离之用。在此涵养之下,本然心体就会保全其本然的神妙莫测。在此心境下,开卷自有所益。

前心、后心,一心也;前圣往贤是此心,今日愚夫愚妇亦是此心,体察前圣往贤本然之心,便是体察己之本然之心。由此白沙取消了经的神圣性,经不再是前圣往贤的专利,愚夫愚妇亦可分享:“虽匹夫匹妇,胸中自有全经。”[33]经非别在,就在一己之心内。

通过两种读书法的比较,陈白沙阐明正确的读书法,意在批评程朱理学专意于章句训诂,却遗忘了自己的本心。在此意义上,陈白沙主张与其留意圣贤之言,不如关注圣贤言语背后的本心:“往古来今几圣贤,都从心上契心传。孟子聪明还孟子,如今且莫信人言。”[34]

陈白沙认为,言语可有可无。弟子张诩深契陈白沙这一为学特点,故如是评述其学:“先生(白沙)尝以道之显晦在人而不在言语也,遂绝意著述。故其诗曰:‘他年傥遂投闲计,只对青山不著书。’又曰:‘莫笑老慵无著述,真儒不是郑康成。’”[35]张诩一再引用白沙诗句,以阐发白沙“道”之或显或晦,全在于人是否有心去发觉,而不在于言语本身。

假如说程朱理学流弊之一是过于专注章句训诂,而遗忘了自己的本心,那么,在陈白沙看来,拘迫则是程朱理学的另一流弊。程朱理学拘泥于教条,墨守成规,日用中强调“居敬”:“惟是动容貌、整思虑,则自然生敬,敬只是主一也。”[36]“敬有甚物?只如‘畏’字相似。不是块然兀坐,耳无闻,目无见,全不省事之谓。只收敛身心,整齐纯一,不恁地放纵,便是敬。”[37]面对如此拘谨、刻板的要求,生性洒脱的陈白沙显然不适应。“大抵吾人所学,正欲事事点检。今处一家之中,尊卑老少咸在,才点检着便有不由己者,抑之以义则拂和好之情。于此处之,必欲事理至当而又无所忤逆,亦甚难矣!”[38]程朱理学专注于日用间事事点检,这一为学风格显然与陈白沙洒脱的为学性格格格不入。首先,在一家之中,尊卑老少,其乐融融,若事事点检,身心有所缚,则天伦之乐亦失于其间。其次,以义处事,则拂逆本然之情。最后,欲求事理至当,心又无所违逆,陈白沙认为这是很难达到的境界。

“戒慎恐惧”,亦是程朱理学常见工夫法门。对于这一工夫法门,陈白沙如是评点:

戒慎恐惧,所以闲之而非以为害也。然而世之学者不得其说,而以用心失之者多矣。斯理也,宋儒言之备矣。吾尝恶其太严也,使著于见闻者不睹其真,而徒与我哓哓也。[39]

对于“戒慎恐惧”工夫法门本身,陈白沙并不反对。不过对于程朱理学视域下的这一工夫法门,陈白沙则有所警惕。于“戒慎恐惧”中诚惶诚恐,程朱理学家唯恐心失之于外。此未免失之于拘谨、严肃。陈白沙则主张于此工夫间,保持心体的散逸、闲适。基于此,陈白沙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程朱理学的厌恶之情。陈白沙入木三分地指出,若如程朱理学家们于“戒慎恐惧”上用功,则工夫过度关注于耳目,于本然心体则擦肩而过。

白沙之学与程朱理学方枘圆凿,格格不入。由此可见,白沙之学另有所承:“鼓瑟鸣琴,一回一点。气蕴春风之和,心游太古之面。其自得之乐亦无涯也。”[40]孔子高足颜回、曾点得孔子为学之真谛——“乐”,白沙“自得”之学亦散发着“乐”的气息。故陈白沙将其学溯至颜回、曾点。东林学派领军人物高攀龙在整理儒门学脉时,敏锐地觉察到陈白沙“自得”之学与曾点之学有学脉相承关系:“自古以来,圣贤成就俱有一个脉络。濂溪、明道与颜子一脉,阳明、子静与孟子一脉,横渠、伊川、朱子与曾子一脉,白沙、康节与曾点一脉。”[41]明末硕儒黄宗羲接着高攀龙云:“(白沙)远之则为曾点,近之则为尧夫,此可无疑者也。”[42]高攀龙、黄宗羲不仅将白沙之学远溯至孔子两高足颜回、曾点,更将其学近追于北宋五子之一——邵雍。曾点、邵雍、陈白沙,一脉相承,自成一学统。

明中叶学者郭棐则在更广泛的学承中言说白沙之学:“先生(白沙)之学,以自然为宗,不离日用而见鸢飞鱼跃之机,诚近领康斋之传,而上接濂溪之派者也。”[43]郭棐认为白沙之学近承吴与弼,远续周敦颐。

通过本人叙述及他人评述可知,在陈白沙心目中,于儒家程朱理学之道德严肃主义学统外,尚另有一学统。这一学统,陈白沙曾语重心长地说:“仲尼、颜子之乐,此心也;周子、程子,此心也,吾子亦此心也。得其心,乐不远矣。愿吾子之终思之也。”[44]这一学统肇始于孔子、颜子、曾子,光大于周敦颐、邵雍、程颢,一路衍演流变至陈白沙自己。这一学统一脉相承的是“心”,特质是“乐”。相对于程朱理学道德严肃学派,此派可称为洒然自得学派。

陈白沙生动地描绘了洒然自得之乐:

舞雩三三两两,正在勿忘勿助之间。曾点些儿活计,被孟子一口打并出来,便都是鸢飞鱼跃。若无孟子工夫,骤而语之,以曾点见趣,一似说梦。会得,虽尧舜事业,只如一点浮云过目,安事推乎?[45]

“舞雩三三两两”出于《论语·先进》,是“曾点之乐”的重要话语形式之一。“曾点之乐”为孔门及后世儒学“乐”的重要意象之一。白沙极为推许这一意象,甚至如是云:“我无以教人,但令学者看‘与点’一章。”[46]白沙并不单提“曾点之乐”,而是将“曾点之乐”与“勿忘勿助”联系在一起。“勿忘勿助”,语出《孟子·公孙丑上》,是养“浩然之气”的重要形式之一。从孟子起,“勿忘勿助”便是儒家工夫特质之一,强调在为学用功时,一方面当专心致志,顷刻不离于本然心性,另一方面不可预设,应不急不躁,泰然自若。前者源于《论语》,后者出自《孟子》。二者有不同的话语谱系,历代儒者从未将两者联系起来。陈白沙则别出心裁,在境界与工夫的语境下,将两者勾连起来。“勿忘勿助”指向的是“乐”的工夫,“曾点之乐”指向的是“乐”的境界。这就是说,“曾点之乐”源于“勿忘勿助”,于“勿忘勿助”之间,优柔厌饫,悠然间“乐”从心而生。这一勾连,还有另一特别之处。“曾点之乐”,有宋诸儒皆倡导有加。然而诸家倡导皆停留在境界层面上。陈白沙则从“勿忘勿助”这一工夫法门中加以提倡。在陈白沙心目中,若无“勿忘勿助”的优柔厌饫,“曾点之乐”便如“空中楼阁”。在“勿忘勿助”工夫法门上倡导“曾点之乐”,“曾点之乐”便不再是缥缈的境界,而有笃实的工夫根底。

有宋道学家力倡“曾点之乐”者不外乎周敦颐、邵雍,早年刘宗周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盖先生(白沙)识趣近濂溪而穷理不逮,学术类康节而受用太早,质之圣门,难免欲速见小之病者也。”[47]抛开对白沙的訾议,刘宗周确在白沙身上看到了周敦颐、邵雍的影子。白沙自己也于明道、康节的诗中体会到与自己的性情相契之处:“只看程明道、邵康节诗,真天生温厚和乐,一种好性情也。”[48]在有宋道学家中,白沙引周敦颐、邵雍、程颢为自己的志同道合者。

其实,在有宋道学建构的过程中,与“曾点之乐”同为《论语》“乐”之意象的“颜回之乐”是其重要一环。道学宗主周敦颐为人极具“颜回”之气象。程明道回忆其受教于濂溪时,濂溪常以寻“颜回之乐”相教:“昔受学于周茂叔,每令寻仲尼、颜子乐处,所乐何事。”[49]

周敦颐以“颜回之乐”授程颢,其本人如是阐述“颜回之乐”的内涵:

夫富贵,人所爱也。颜子不爱不求,而乐于贫者,独何心哉?天地间有至贵至爱可求,而异乎彼者,见其大而忘其小焉尔。……见其大则心泰,心泰则无不足。无不足则富贵贫贱处之一也。处之一则能化而齐,故颜子亚圣。[50]

周敦颐认为,颜回能处陋巷而不忧,就在于他体见本然心体后,无所不足。无所不足,素富贵则处之富贵,素贫贱则处之贫贱,天地万物齐一于心。在此意义上,周敦颐极其推许颜回,言之为亚圣。

宋代著名学者黄庭坚极其推许周敦颐:“舂陵周茂叔,人品甚高,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51]弟子黄淳也认为陈白沙承周敦颐之脉:“先生(白沙)之学,心学也。先生心学之所流注者,在诗文。善读者,可想见其天地胸襟、濂洛造诣。否则,等糟粕耳。”[52]刘宗周晚年也抛开早年的偏见,重新审视周敦颐与陈白沙之间的学承:“只‘无欲’二字,直下做到圣人。前乎濂溪,后乎白沙,亦于此有得。”[53]同乡后学屈大均在指出陈白沙以“濂、洛之学为宗”的同时,进而点出“孔孟之学在濂溪,而濂溪之学在白沙”。[54]

时人如是形容邵雍:“初至洛,蓬荜环堵,不芘风雨,躬樵爨以事父母,虽平居屡空,而怡然有所甚乐,人莫能窥也。”[55]可见陈白沙与邵雍性情相投,均甘于清贫,于闲适中自得其乐。陈白沙在自己的著述中,一再提及邵雍,并引为知己:

树倒藤枯始一扶,诸贤为计得毋疏。阅穷载籍终无补,坐破蒲团亦是枯。定性未能忘外物,求心依旧落迷途。弄丸我爱张东所,只学尧夫也不孤。[56]

陈白沙厌倦章句,倾情于诗意,通过诗这一文学形式来表述自己的心迹。邵雍亦类此,故白沙非常推崇邵雍,认为诗到邵雍为至:“诗到尧夫不论家,都随何柳傍何花。”[57]

朱熹赞程颢“可比颜子”[58]。与陈白沙一样,程颢亦提倡“自得”之学:“大抵学不言而自得者,乃自得也;有安排布置者,皆非自得也。”[59]明道将为学之要归于“自得”,乃源于其自身的为学体验:“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60]程颢自谓其学虽有所受,然其学之内核——“天理”却是自家体认,自得于己。体认“天理”,程颢指出待于放开:“观天理,亦须放开意思,开阔得心胸,便可见,打揲了习心两漏三漏子。”[61]放开,心无杂染,便趋于所谓“颜回之乐”。在程颢的思想体系中,“颜回之乐”具有重要地位:“若颜子箪瓢,在他人则忧,而颜子独乐者,仁而已。”[62]程颢将“颜回之乐”与“仁”联系在一起,认为颜回之所以能处贫而不改其乐,就在于能体“仁”于己。正是从“仁”出发,程颢诠释了天人合一、物我贯通的境界:“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若不有诸己,自不与己相干。”[63]这一境界,程颢以诗表达为:“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64]不论对程颢之心境,还是对程颢之境界,陈白沙均钦慕不已。陈荣捷曾这样感慨程颢对白沙的影响:“明道对陈白沙影响甚大。”[65]

洒然自得学派所提倡的“曾点之乐”、“颜回之乐”,即便道德严肃学派亦不回避与之相关的意象。程颐如是云:

须知“义理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玩理以养心如此。盖人有小称意事,犹喜悦,有沦肌浃骨如春和意思,何况义理?[66]

程颐在自己理论内核“理”的范畴中言说“颜回之乐”相关意象,认为“理”之悦己之心犹若刍豢之悦己之口。

理学集大成者朱熹对“曾点之乐”的相关意象亦津津乐道:

曾点之学,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缺。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而其言志,则又不过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视三子之规规于事为之末者,其气象不侔矣,故夫子叹息而深许之。[67]

朱熹回到“曾点之乐”的语境,言其所志不过乐其日用之常而已。而日用之常正是“天理”流行处。

上述程颐、朱熹所述“曾点之乐”、“颜回之乐”相关意象,其共同点是从“理”的层面加以诠释,即认为“曾点之乐”、“颜回之乐”乃体“理”、循“理”之乐。这显然是过度诠释。事实上,在“曾点之乐”、“颜回之乐”的原初语境中并无此意。程朱认为“乐”源于“理”,程颢对此不以为然:“圣人,仁之至也,独能体是心而已,曷尝支离多端而求之自外乎?”[68]在程颢看来,圣人只求内在之本然心体便可,不必自作支离,求之于外。

在上述两种诠释“颜回之乐”、“曾点之乐”的模式中,陈白沙显然站在洒然自得学派一边。在明初道德严肃学派流行于世、主宰学界之时,陈白沙重倡“颜回之乐”,为严肃的学术平添了生机,对僵硬的道德不无冲击作用。故张学智先生如是评价白沙的学术贡献:“由敬畏到洒落,是陈献章学术转变中最值得注意的方面。”[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