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城。
延昌殿。
殿内,铜兽香炉吐出青烟,梁帝萧衍坐于御案前,指尖摩挲着澄纸,纸上是东宫新献的游园诗。
“太子悟佛不得其法,文采却是不一般,这是入春第六首了罢!”
中书舍人朱异连连称是,“有储君如此,文学昌盛,不久矣。太子本无佛门慧根,礼佛倒也勤奋。”
梁帝咧嘴一笑,“与朱卿言谈,如扶摇直上九万里,甚是舒畅。若那些御史大夫,得卿一半,朕就无忧无虑了。”
二人言谈间,一羽林郎入殿拜见,“陛下,尚书令谢举,于殿外候见。”
梁帝闻言,老脸攀起疑惑,谢举不是腿脚不便么?
此时已过午时三刻,监斩一事也该是其子来复命,他来做甚?
难不成,是横生枝节了?
梁帝心中隐隐攀起一缕不详预感。
“快快宣见。”
半柱香后,延昌殿栏槛外迈入一个佝偻老人,拄着楠木拐杖,颤颤巍巍。
朱异见状,连忙上前搀扶。
“谢爱卿劳苦功高,身体不便不必拘泥于礼节,赐座。”梁帝率先开口,对这位风烛残年的尚书令,十分宽容。毕竟,追随他的,年龄相仿者,也就那么两三个老人了。
“谢陛下恩宠。”
谢举端坐,想高举笏板,可干瘪的肢干却不遂他的意。
“谢爱卿身体不便,不必拘泥于旧制。若有要事,可遣令郎传达,何必亲力亲为呢?切莫操劳过度,保重身体才是,傍朕身侧的老人,不多了!”
“陛下有所不知,今日府中车驾损坏,犬子怕误了监斩责任,故而策马而去。行到宣武门时,一游缴吏来报,说是北郊出了命案。犬子惊慌之余坠马,不幸摔断了腿,臣举这才不得不亲躬圣颜。”
谢举说着,面露悲伤,竟是挤下两滴热泪。
“竟是这样!”梁帝龙眉蹙起,天子脚下,又现命案,谁如此猖狂?
摔断腿?这么巧?
怕不是在推卸责任罢!
想着,梁帝不禁猜忌起来,“令郎监斩路上,不幸摔断了腿,倒是巧得很,是否,监斩之责,烫手乎?”
梁帝语带猜忌,语气颇为不满,惹得谢举惶恐,扑通跪地时,因腿脚不便,一个趔趄扑倒在殿前。
“陛下,犬子是心焦之下,才坠的马。那北郊命案被害者,乃......乃......”
梁帝哼道:“堂堂谢氏嫡子,当朝廷尉卿,何以忧心惊吓至此?竟还坠了马!被害者难道是士族国戚不成?”
谢举颤颤巍巍,左手轻揉膝盖关节,朱异暗合老皇帝眼色,欲将谢举重新搀扶回座。
谢举却摆手拒绝,痛心疾首道:“陛下有所不知,此案被害者死法,与王茂畴案雷同。
死者乃张驸马府,张缵与富阳公主四子,您的外孙,张浔啊!
闻知此案,犬子惶恐,忧心于两案是否共联,是否同一凶手所为,是否要延迟行刑!
疏忽之下,这才不慎坠马啊!”
朱异闻言,心中陡然一惊,思量片刻,旋即大喜,而不表露于面。
朱异虽不知其中盘根错节。
却以为,王茂畴被害案,是东宫与岳阳王府暗斗之结果,确凿无疑。
如今张浔之死,恐怕是两方矛盾激化的结果。两方争斗得愈激烈,愈是损耗萧氏皇室底蕴,于邺城而言,是重大利好。
“什么!”
谢举一言,惊得梁帝背脊猛地挺直,愤怒起,而浑浊瞳孔内似有火苗跃动。
“反了,反了!”
梁帝一把将手中诗集砸在阶下,难掩胸口起伏。
于梁帝心中,王茂畴被害案,无疑是东宫与岳阳王府暗斗造成的。
此案,孙儿萧詧身处不利处境,却能自缚廷尉寺,坦然面对,可谓勇气可嘉。
且此案诸多细节,也耐不住推敲。
梁帝实在想不出,杀一个琅琊王氏偏房子弟,能给岳阳王府带来什么好处,反而是弊端连连。
这么想,东宫嫌疑就大了。
此前朝会,顺着御史大夫张绾之言,梁帝愈发怀疑,是东宫构陷之举。
因此,梁帝还特意令朱异前去东宫敲打,旋即行使皇权,将此等皇室内斗,高门子弟丧命之丑闻掩盖。
只要廷尉卿谢嘏,推出一个替罪羊,迅速定罪,斩首,结案。
既能安定坊间惶恐与谣言,又能维系皇室和睦之形象,至于王冲,日后多加恩赏弥补就是了。
这节骨眼上,不想却横生祸枝,被害的还是他的外孙张浔!
女婿张缵与女儿富阳素来亲近东宫,反而结怨于岳阳王府。
难不成,孙儿萧詧自缚廷尉寺,只是故作姿态?
梁帝似乎想到些什么,开口问道:
“凶犯处斩否?”
“回陛下,不敢斩啊!东郊凶案已在坊市间传得沸沸扬扬,若此刻结案,恐怕会惹来市井非议,毕竟元凶还在逍遥法外啊!”
梁帝闻言,阴郁着的脸色,也缓和下来些许。还没结案,就还有操作空间。
皇室的名望与面子,是绝对不能丢的,梁帝沉吟半晌,“廷尉卿谢嘏,办案不力,致使元凶逍遥建康,有损皇威,即刻革职查办。”
谢举闻言,如蒙大赦,可梁帝旋即一语,却令其如坠冰窖。
“谢卿年迈体弱,朕感惋惜,不忍卿多操劳,不如辞去尚书令,朕予一个太子太傅闲居,如何?”
老皇帝看似商量,实则是一点余地都不给。
谢举无可奈何,只得领旨谢恩,领着一个一品大员的虚衔,失魂落魄而去。
出宫门时,谢举回望一眼台城,他知道,权力中枢,已与陈郡谢氏无缘了。
延昌殿内,中书舍人朱异捡起阶下诗集,拍了拍,轻轻呈回御案,“臣异为陛下感到痛惜,庙堂之上,又失去一位股肱之臣。陛下肩头重担,愈发沉重了。”
梁帝面露苦涩,庙堂之上,虽不设相位,可尚书令一职统辖六部,行使录尚书事之权,比起西汉丞相之权柄,丝毫不遑多让。
如此强权,又掌握在高门氏族手中,梁帝难免猜忌。
于是,借着谢家子断案不力与谢举老迈为由,将权柄收回。
如此,梁帝才能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