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惨嚎连连,两名马弓手喽啰落荒而逃着,恨不得再长出两条腿来。
十四年前,二人本为鲜卑卒,十五从军,随独孤信部镇守东荆州。
不料,遭遇侯景部与高敖曹部突袭,被截断归路。
眼看回长安无望,混乱中,二人跟着当时的骑兵幢主,如今的大酉首,向南突围。
历经生死,终于在松门岛落草为贼。
饶是面对当年东荆州被围那等绝境,二人也不曾如此胆寒过。
那种看不见的死亡,挨个点名的滋味,使他们丧失理智,唯有狂奔逃命而已。
可终究没能跑出多远。
两支箭矢还是追了上来,一支贯穿一人后背,一支点在一人臀股。
“啊……”
两声惨嚎,却并未倒地,还在踉跄向前挪着步伐。
兴许是间距过远缓冲了力道,兴许是没中要害,兴许是求生本能。
就这么,硬生生撑了十几步,血色顺着大腿涌落沙砾,拉出一条绯红线条。
终于,二人不支倒地。
下半身似乎失去了动静,双手却依旧向前抓握着什么,抓到的不是一线生机,不过一缕枯草罢了。
“锵锵……沙沙……”
甲片的摩挲声与靴底叩击沙砾声由远及近,二人仰起惊恐脸面,回首间,只见披甲执锐者,浑身染血,徐徐步来。
“别……别杀……”
涕泪横流间,槊刃已贯穿心脏,那微不足道的求饶声戛然而止。
或许,临死之际,那两行涕泪,是对这一生的懊悔与不甘。
回不去的长安。
回不去的罪恶人生!
羊鷟没有留手,一击毙命,面对这些为祸一方的贼虏,客死他乡是最好的归宿。
不是所有人,都能如隋唐最强老丈人——独孤信一般,坚守忠义,最终全身而退,归还长安。
罪孽的种子一旦深耕,覆亡时,懊悔的涕泪也无法清洗干净,死亡才算解脱。
“大哥心善,此等落逃贼虏,就该痛苦至死。”
萧摩诃跟了上来,他对于落荒而逃者,深感厌恶,故而射偏。
羊鷟苦笑一声,“罪孽之重,有死而已,可也得敬畏死亡啊!”
羊鷟自幼受父亲羊侃品格影响,就算是罪孽深重之敌,凌辱致死这种事,他是万万拒绝的。
萧摩诃少年心性,却也受羊鷟影响,愈发钦佩起来。
二人话不多说,直扑贼虏水寨。
萧摩诃本想着来讨酒喝,并没有覆灭这伙贼虏的打算。
可看着跟前杀气腾腾的大哥羊鷟,只能暗道一声,“尔等好日子,到头了!”
水寨上。
船舱内。
大酉首提着环首刀,回来踱着步,心绪不宁使他急躁。
总有一股不祥预感。
哪怕当年,顶着侯景的铁蹄突围,他都不曾如此慌乱过。
是落岛为贼久了,失了军中锐气了么?
隘口那边如何了?
方才去了五十余人,去隘口设伏,总不该被区区两人,打得全军覆没罢?
大酉首不信。
退一万步讲,哪怕二人再如何神武无敌,总要负些伤罢?
手中还有四十来号人,无事,无事,莫要惊吓自己。
盛了一碗酒,打算壮壮胆气。
烈酒入喉时,一些酒水却顺着左脸裂口飘洒出来。
那道创口,使他一想起“萧蛮子”这个臂力超群的南人,就会惶惶不可终日。
“咻……”
烈酒入喉时,船舱外忽有箭啸,如虬龙啸渊。
顿时,惨嚎声、惊呼声、杂乱的甲板叩击声四起。
大酉首虎躯一颤,手中陶碗脱手,跌在甲板上摔成两截。
“不可能,绝无可能!”
“那可是四十把环首刀,十张马弓啊!全完了?”
“楼罗,全是一群废物!”
他呢喃着,身体抑制不住战栗着,这十几年来,纵酒声色使他体魄不堪。
忽然,一抹血色喷洒在舱门糊纸上。
舱外的厮杀惨嚎声愈演愈烈。
船桥上,羊鷟槊锋如电,直贯最前一名贼虏咽喉。
血雾未散,他已旋身横扫,槊杆崩断另一人腰骨,骨裂声混着惨叫刺耳。
贼众大乱,羊鷟靴底碾过甲板血泊,直扑中间大船。
萧摩诃的箭矢追着他的背影,连珠三箭封死左右舷梯,箭镞入木三寸,逼退增援贼虏。
“大哥,下边!”
羊鷟接受示警,侧身堪堪躲过船桥下的偷袭,槊锋向下一挑,那偷袭者惨嚎着,甩飞间,重重砸在铁笼前,一命呜呼。
徐世谱本在笼中,开导着众位小娘子,须要自强。
忽闻笼外杀声四起,惨嚎连连,以为是救兵来了,欣喜若狂道:“如何,定是江陵水军剿灭贼虏来了!”
转身又朝外呼救:“沈子韬,吾与一众小娘子被囚于此,速来救啊!”
回应他的,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砸在笼上,铁笼弯曲间,血雾喷洒其一脸。
船桥上,羊鷟忽闻舱底有良人呼救,留了一个心眼。
旋即,朝着中间船舱扑去。
守在中军船舱前的贼虏,已有数人中箭身亡。余下的,见披甲执锐者正杀气腾腾而来,吓得纷纷扔下环首刀,噗通一声跃入水中。
可潜入水中,终究要冒头换气,一射一个不吱声,湖面顿时绯红一片。
羊鷟上了中间大船甲板,见喽啰已毙尽,抬腿将舱门踹倒,一名面目狰狞者展露眼前。
羊鷟持槊一指,“尔为虏首否?”
那大酉首见眼前披甲执锐者,神勇无比,心中无比懊悔;懊悔当年,不该将骑甲尽数卖予鄱阳郡守,可懊悔又有何用?
自知今日难逃一死,反而坦荡,他指着眼前披甲执锐者,“染干、汉儿,莫要得意,鲜卑铁骑迟早饮马长江,哈哈……”
话音未落,一柄长槊被掷出,贯入他的胸膛,槊锋钉入甲板三寸,一抹殷红顺下甲板。
羊鷟徐徐走去,朝着耷拉着脑袋却还未咽气的虏首冷笑道:“汉家旗帜重扬长安城头,也犹未可知。”
说着,拔起长槊,转身而去。
萧摩诃从高处赶来时,乾坤已定,贼虏尽数伏诛;看着脸色凝重的大哥羊鷟抖着长槊走来,开口问道:“难道是虏首逃了?”
羊鷟摇头,“已经伏诛,只是虏首一言,刺痛吾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