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唐长兴二年,秋,肃杀之气弥漫在幽州大地。
幽州城头的火光还未完全熄灭,孟铁山却已闻到自己伤口散发出来的阵阵腐臭。那支从暗处射来的冷箭,箭簇上沾染着某种神秘诡异的巫蛊之物。军医为他剜去腐肉时,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竟在血肉深处挑出几缕湿漉漉的黑发,仿佛这些头发本就长在他的血肉之中。
“将军,该换药了。”亲兵王五捧着药罐,恭恭敬敬地站在帐外,然而声音里却压抑不住地透着惊惶。自从七日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夜袭之后,整个军营就仿佛被一股诡异的阴霾所笼罩,各种诡事的传言在士兵们之间悄然流传。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在战壕间看到了白衣女子飘然而行,那身姿仿佛不受重力束缚;箭楼上值守的士兵,也惊恐地诉说着曾听见女子哼着前朝的小调,声音悠悠荡荡,仿佛从遥远的过去飘来。
孟铁山掀开染血的绷带,只见箭伤处结着诡异的紫黑色痂皮,凑近细看,那痂皮的纹路竟像一张扭曲的人脸,五官狰狞,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痛苦与怨恨。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只见老文书郑三抱着一卷泛黄的舆图,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将军!老朽查到了!”
舆图上标注着邺城西郊的净业寺,纸张因为年代久远而变得脆弱不堪。郑三枯瘦如柴的手指颤抖着,划过图上的朱砂批注,声音也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三十年前梁灭唐时,一群暴民冲入这座皇家寺院。当时,前朝安乐公主带着三百比丘尼在寺中避难,可这群暴民……”老文书突然噎住,浑浊的眼中泛起深深的恐惧,仿佛回忆起的场景太过可怕。
“说下去。”孟铁山按住隐隐作痛的伤口,目光如炬,盯着郑三说道。
“她们被活生生钉死在经幡柱上。”郑三的声音仿佛从地底传来,带着丝丝寒意,“而领头的暴民首领,姓孟。”
瞬间,帐中烛火倏地一暗,仿佛被这可怕的真相所震慑。孟铁山想起昨夜梦中那个满身是血的白衣女子,她脚踝上金铃的声响,此刻竟与帐外风中传来的叮当声重合,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报——!”赵五郎跌跌撞撞地冲进大帐,身上的铁甲沾满了泥浆,狼狈不堪,“将军的明光铠……自己在动!”众人急忙赶到兵器架前,只见铠甲缝隙中正源源不断地渗出黑水,像黑色的血液一般,护心镜上浮现出无数指甲抓挠的痕迹,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拼命挣扎。
孟铁山突然想起父亲临终时攥着他手腕说的那句话:“我们孟家的债...在井里......”
三日后,当净业寺残破的山门出现在视野中时,孟铁山终于明白父亲的意思。夕阳的余晖洒在寺院上,飞檐的剪影被拉得长长的,如同鬼爪一般。山坡上的松树上挂满了褪色的襦裙,在风中轻轻摇晃,远远望去,像无数吊死鬼在风中摇曳。
“就是今夜。”郑三翻着泛黄的历书,朔月两字被朱砂圈得血红,显得格外刺眼,“三十年前的屠杀,也是在朔月夜。”
孟铁山摸向箭伤处,那里的皮肤下竟有东西在蠕动,仿佛有生命一般。昨夜那女子终于在他梦中开口,沾着血沫的嘴唇一张一合:“井开了......”
六名亲兵跟着他踏上长满荒草的石阶。石缝间的苔藓踩上去发出黏腻的声响,仿佛踩在什么活物的内脏上,让人头皮发麻。山门处的韦陀像只剩半截身子,断裂处爬满了暗红色的菌丝,像未干的血迹,仿佛在诉说着曾经的惨烈。
正殿比想象中完整。十二根蟠龙柱上的金漆早已剥落,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刻痕——全是女子的名字。殿中央八尊铜罗汉围着一口被铁链锁住的古井,铁链上刻满“镇”字,此刻正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青光,仿佛在压抑着某种可怕的力量。
“将、将军...”赵五郎突然牙齿打颤,惊恐地说道,“那些师太...还活着...”
孟铁山这才注意到井边跪坐的一圈比丘尼干尸。她们双手合十朝向井口,空洞的眼窝里竟有暗红色的液体渗出,顺着脸颊流进龟裂的嘴唇,仿佛在品尝某种甘露,场景说不出的诡异。
地面突然震动起来,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苏醒。孟铁山踉跄着扶住井沿,在指尖触到青苔的刹那,血腥的幻象排山倒海般袭来——
珠钗坠地的脆响,清脆而又绝望。少女被推入井口时翻飞的杏黄披帛,像一抹亮色在黑暗中消逝。比丘尼们手挽手围着井口诵经,声音低沉而又悲怆。最先倒下的老尼用血在地上画完最后一笔符咒,鲜血在土地上蔓延,触目惊心。暴民首领举起火把时,井水突然沸腾,三百具尸体同时睁开眼睛,眼中满是怨恨与不甘......
“将军小心!”
王五的吼叫让孟铁山惊醒。他的右手不知何时已探入井中,水面浮着的血沫正顺着他的手臂往上爬,仿佛要将他拖入无尽的深渊。更可怕的是,那些干尸全都转向了他们,合十的双手缓缓张开,露出掌心用金粉写的“冤”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殿外突然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仿佛有无数人在悄悄靠近。孟铁山转头时,看见围墙上浮现出无数透明人影,全是踮着脚尖的白衣女子,她们的长发垂到脚踝,正随着某种诡异的节奏轻轻摇晃,仿佛在举行一场神秘的仪式。
井水开始剧烈翻涌,铁链上的“镇”字一个接一个消失,仿佛封印正在被慢慢解开。当第一条铁链断裂时,孟铁山终于看清井底浮上来的东西——那是一张被井水泡胀的女子的脸,她的眼睛,和昨夜梦中的一模一样,充满了怨恨与凄凉。
井水浸透战靴的刹那,孟铁山听见了金铃的清响。那只青白的手掌已攀到他膝盖位置,指甲缝里嵌着细小的珍珠——与他昨夜在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亲兵们的惊呼变得极其遥远,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尸布,孟铁山感觉自己正逐渐陷入一个无法挣脱的噩梦。
“将军!”
王五的刀锋斩过孟铁山脚边,却像劈进浓雾般毫无着力,仿佛那些诡异的存在根本不受物理攻击的影响。赵五郎捧着从干尸怀中找到的《金刚经》大声诵读,声音颤抖,试图借助佛法的力量驱散这可怕的阴霾。然而,泛黄的纸页上突然渗出暗红液体,将经文泡胀成模糊的“怨”字,仿佛连佛法也无法压制这无尽的怨念。
孟铁山陷入更深的幻境。井水变成了铺满花瓣的浴池,氤氲水汽中浮现出少女纤细的背影。她正对着一面菱花镜梳发,镜中映出的却是暴民冲进寺院的场景,过去与现在交织,虚幻与现实难辨。
“李昭阳...”这个名字突然浮现在孟铁山脑海。前朝末代公主转身时,他看见她脖子上深紫色的勒痕——正是自己腰间悬着的绞敌索留下的印记,一种深深的罪恶感涌上心头。
幻象骤然破碎。孟铁山发现自己站在血雨中的寺院,三百比丘尼手挽手围着古井诵经。为首的比丘尼突然转头,腐烂的脸几乎贴到他鼻尖:“孟家郎,你终于来还债了。”
现实与幻境的夹缝中,孟铁山看见亲兵们正发疯似的往他身上缠经幡。那些写满佛经的绸布一碰到他的铠甲就迅速变黑,像被无形之火灼烧,仿佛他身上的罪孽太过深重,连佛法也无法净化。王五的右手已经溃烂,却仍死死拽着一条拴在孟铁山腰间的铁链——另一端竟连在井底的黑暗中,仿佛要将他从深渊中拉回来。
“将军看井底!”赵五郎的惨叫带着哭腔。孟铁山低头时,井水突然变得清澈见底。水下沉着本青铜族谱,正在翻动的页面上清晰写着:“孟氏长房,梁开平二年率众屠净业寺...”
族谱最后一页粘着片杏黄丝绸,正是幻境中公主的披帛。血迹斑驳的字迹写道:“孟氏世代长子,当于朔月夜闻井中金铃,直至血脉断绝。”
殿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咯咯”声,仿佛无数女子的轻笑,却让人毛骨悚然。那些透明人影已经穿过围墙,她们的长发像活物般在地面蠕动,所过之处青砖纷纷龟裂,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摧毁。更可怕的是,跪坐的干尸们正在站起,关节发出枯竹断裂般的脆响,仿佛沉睡多年的恶鬼终于苏醒。
孟铁山突然夺过赵五郎手中的《金刚经》。被血浸透的纸页间,竟夹着片他从未见过的家书——是父亲的字迹:“...若汝至净业寺,当知我族罪孽。先祖留有两法:一则以长子心头血永镇此井,二则...”
后半截被血污遮盖。孟铁山抬头时,正看见最先那具干尸的指尖触到王五的后颈。亲兵的眼球瞬间蒙上白翳,口中却发出少女的轻笑:“孟将军,你选好了么?”
井水开始沸腾,无数苍白的手臂从井口伸出,仿佛在向孟铁山索命。孟铁山摸到箭伤处,那里的皮肤下有什么东西正在剧烈跳动。他忽然明白了——那道巫蛊之箭上附着的黑发,根本就是来自这口古井,是这无尽怨念的一种延伸。
“告诉我第二种方法!”孟铁山对着井底吼道。水面浮现出最后一行血字:“全族男丁自绝于此,可解。”
殿门轰然闭合,仿佛将他们与外界隔绝,陷入了一个绝境。干尸们的诵经声与女子的轻笑混作一团,仿佛一首死亡的乐章。孟铁山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墙上扭曲变形,渐渐长出及地的长发,仿佛他也即将被这可怕的力量所同化。箭伤处的痂皮突然崩裂,一簇湿漉漉的黑发正从伤口钻出,像寻找母体的幼蛇般向井口方向蠕动,仿佛在呼应着井底的召唤。
王五的刀突然架到自己脖子上:“将军快走!我们...”话音未落,他的瞳孔骤然扩大——孟铁山背后的铠甲缝隙里,正缓缓探出五根青白的手指,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他身体里钻出来。
青铜佛铃的声响刺破满殿鬼哭,那声音清脆而又悠扬,却带着一种神秘的力量。
殿门轰然洞开时,孟铁山看见月光在来人身后拉出一道细长的影子——是个披着破烂袈裟的独臂老僧。他手中佛铃每响一声,井中伸出的苍白手臂就萎缩一寸,仿佛在与某种邪恶力量进行着一场激烈的对抗。可老僧的耳孔里也随之淌出暗红的血,仿佛在为这场对抗付出惨重的代价。
“慧明师叔...”跪坐的干尸们突然齐声呜咽,腐朽的声带摩擦出这个称呼,仿佛对老僧有着深深的敬畏。老僧踉跄着走到井边,残缺的右袖管里竟飘出几缕与井中相同的黑发,仿佛他与这口井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三十四年了。”老僧的独手按在孟铁山肩头,掌心烫得惊人,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力量,“孟施主,老衲等你很久了。”他掀开袈裟,胸口处赫然纹着与地面相同的血色符文,只是已经褪成淡粉色,仿佛岁月已经消磨了它的力量。
殿外透明人影的逼近突然停滞,仿佛被老僧的出现所震慑。慧明从怀中取出一卷发黑的麻布,展开后竟是半幅用血抄写的《地藏经》。当经卷铺在井沿时,那些发黄的血字突然蠕动起来,重新排列成一段秘辛:
“梁开平二年朔月,安乐公主李昭阳自愿投井,求暴民止戈...”
孟铁山太阳穴突突直跳,这与他族谱记载截然相反——先祖明明记述是公主拒捕坠井。老僧的独手突然钳住他手腕,力道大得惊人:“看井底!”
井水再次变得清澈。这次浮现的是暴民首领——那个与孟铁山有七分相似的男子,正将绞敌索套在公主颈间。而角落里,年轻的慧明正拖着断臂拼命爬向经堂,试图阻止这场悲剧的发生。
“你族篡改史册。”慧明咳出一口黑血,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沙哑,“公主当时已怀有身孕。”
仿佛回应这句话,孟铁山箭伤处的黑发突然暴长,瞬间缠住他整个右臂,仿佛要将他拖入无尽的黑暗。更可怕的是,王五和其他亲兵的眼白已经完全变黑,正用公主的声音齐声道:“孟郎,我们的孩儿呢?”
慧明突然扯开自己胸前的符文。那褪色的朱砂下,竟是密密麻麻的牙印,仿佛他曾遭受过无数痛苦的折磨。老僧将断臂残肢按在井沿,鲜血立刻被青砖吸收,地面巨大的符文随之亮起血光,仿佛在唤醒某种沉睡的力量。
“当年比丘尼们用血画符时,留了一处生门。”慧明的声音开始变得年轻,仿佛在回溯那段痛苦的记忆,“若孟氏血脉有人愿承罪业,三百冤魂便可往生。”他猛地将孟铁山推向井口,“现在井里不只有公主,还有这三十四年间,所有被诅咒害死的孟氏男丁!”
殿外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孟铁山透过破窗看见,山下村庄里正一个接一个亮起火光——每簇火光亮起,就有一具透明人影消散。那是当年暴民的后代正在死去,仿佛这场诅咒正在蔓延。
“下一个就是你。”慧明的瞳孔开始扩散,显然已到极限。孟铁山突然想起父亲临终时,床头那盏怎么也吹不灭的油灯——灯油里浮着的,正是几根黑发,仿佛早已预示着这场灾难。
黑发已缠到孟铁山脖颈,他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在即将窒息的瞬间,他看见井底浮现出公主完整的容颜——竟与自己梦中所见完全不同。这个满脸悲悯的少女双手交叠置于腹前,分明是保护胎儿的姿势,那一刻,孟铁山心中充满了悔恨与愧疚。
“我认。”孟铁山突然挣断黑发,自己跳向井口,“孟氏罪孽,自我而终!”
下落的过程中,他听见慧明最后的声音:“公主,老衲守约了...”接着是佛铃坠地的脆响。井水出乎意料的温暖,无数双手托住他下沉,仿佛在接纳他的忏悔。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水面合拢前看到的景象——所有干尸都恢复了生前面貌,正向自己合十行礼。
而井外的世界,正迎来三十四年来的第一个晴朗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