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慈离婚了。儿子小刚和她一起离开了生活了十四年的孙家大院。
孙世昌递给她两万元的“抚恤”费时,她把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孙世昌不久便和镇西头凤凰洗头房的四川妹子辛蓉领取了结婚证。就在他们办结婚酒的那天,敏慈和弟媳妇发生了矛盾,又带着小刚从弟弟李坤家搬出,在离镇上较近的村子里租了一间小平房住了下来。
有好心人劝她狠狠勒索孙世昌一笔,她却咬着牙说,没他自己和小刚照样死不了。从此与孙世昌形同路人。
附近的人对他们的婚变议论纷纷,竟有人传出孙世昌和敏慈离婚是因为小刚不是他亲生的儿子。时间的脚步已经踏进了暖融融的盛春,外面的流言蜚语却让敏慈心冷得依然脱不掉身上厚重的棉衣。她自己也不得不疑惑起来,小刚究竟是谁的儿子?
晚上,从厂里劳累了一天回来的她仰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目光落在了身边已经熟睡了的儿子脸上。忽明忽暗的灯光在小刚的脸上不停的跳跃着,她忽地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两道银河从九天倒挂了下来,嵌在了她那白皙清瘦的面颊上。
十三岁的小刚失去了往昔的天真活泼,变得沉默寡言,不喜欢与人接触。爸爸当着奶奶和辛蓉的面骂他是野种后,他的脾气也变坏了,常常与妈妈拌嘴较真儿。他打心底厌恶妈妈,故意跳着脚气她说:“爸爸为什么不要我们了?他们为什么骂我是狗杂种,说我有四个爸?”
敏慈怔怔地望着儿子,愤怒地打了他一个耳光,气得浑身发抖地说:“谁跟你说这些混话的?哪个说的哪个就是狗杂种!”
小刚不服气地哼了一声,瞪着敏慈跑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想不到儿子会用这种态度对待自己,一屁股瘫坐到床上,抓着帐钩呜咽着哭了起来,一直哭到房东老婆从外面回来才把她劝住。
镇纺织厂实行机制改革,第一桩大事就是精减人员。身为厂里制图员的敏慈和一大批姐妹们同时遭遇了下岗的困境。当厂领导贴出下岗工人每月一百二十元的工资待遇时,敏慈和姐妹们一起闹上了新上任的承包厂长办公室里。
厂长躲了起来不见人,她们只得到镇政府找书记、镇长诉苦,书记、镇长实在被她们缠得没法,抛出一句话说:“下岗是国家的大势所趋,你们这些吃闲饭的不下岗只会拖垮厂子,给一百二十元已经算很不错了,你们没听说有些地方的下岗工人一分钱也拿不到吗?”
这样,她们连续在政府、厂里闹了将近一个星期,最后闹得最凶的莹、带头拉电的蓉、砸了杨副厂长烟缸骂他贪污受贿的丽都重新上了岗,而那些只会流泪诉苦的工人都被正式通知下岗,就算她们哭破了喉咙也没一个人出来理她们,敏慈就是其中一个。
小刚就快小学毕业了,敏慈希望他能到城里的重点中学读书。这一年,新洲区中扩大招生,凡是各乡镇的小学学生在毕业升学考试中成绩突出、分数超过他们内部规定的都可以破例录取到区中读书。
为了能让儿子考出好成绩到区里上学,敏慈把钱都省下来买营养品给小刚补身体,可现在一个月只能拿一百二十块钱,除去每月八十元的房租外就仅剩下四十元的生活费,而且还要买煤炭交水电费,母子俩就算把嘴缝起来不吃饭,这些钱也是不够花的,更谈不上给小刚买补品吃了。
她不能让儿子跟着自己受苦,先后去了私人饭店、杂货行帮工打杂挣钱,但每一个地方都只用了她不到半个月就把她给解雇了。谁都讲出了一大堆不用她的理由,但真正的理由虽然从没人说出过口,她还是从那些鄙夷的眼神中读懂了其中的味道。她没有哀声乞求任何人,每次都是默不作声地离开,把眼泪留给了最懂她的被窝。
就在生活最困难的时候,第二个月,厂里又以经济困难为由作出了拖发一月工资的决定。她去找厂领导协商能不能先发给她工资,厂长却一边吐着烟圈一边斜睨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说:“又不是拖发你一个人的,还能赖了你的不成?没钱用叫你男人养活你去,孙世昌在化肥厂跑了那么多年采购,还怕养活不了你们娘俩?”
敏慈的心一下子犹如被毒蝎子咬了一口,顺手抓起办公桌泡得满满的一壶热茶便向厂长身上砸去,骂了一句:“放你的狗屁!”随即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厂子,两只眼圈早已变得通红。
傍晚,小刚坐在桌边皱着眉头嚼着干咸菜喝稀饭,嘴里不停地嘀咕着什么。儿子已经瘦了一圈,敏慈心里很难过,眼里噙着泪花。
“妈”,小刚忽然扔下筷子,望着坐在桌子边上打旧毛线衣的敏慈说,“我明天过生日,我想吃红烧肉,你已经很长时间没烧肉吃了。”
敏慈清清楚楚地记着儿子的生日,但装作忘记了,她希望儿子也会忘记明天是他的生日,因为弟弟李坤瞒着老婆偷偷塞给她的一百块也所剩无几了。
她心疼地打量着儿子,看着他那双充满渴望的眼睛,微微点了点头,很勉强地说了个“好”字。
菜市场上人流如潮。敏慈提着一只空空的大竹篮在市场内来回徘徊着。好几次驻足在那一排排的肉摊前东瞻西望,可终因为囊中羞涩,伸进裤兜的手又缩了出来。就剩三十块钱了,还有一个月的日子要过,买了肉还有二十多天难道去喝西北风?
这样想着,她极不情愿地离开了肉摊,叹着气夹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到处走着。抬手看看那块旧表,指针已经指到了十点钟,小刚就快放学了,她想。这是小刚和她离开孙世昌后第一次过生日,她实在不想让孩子失望。
他仅仅奢望的是一碗红烧肉,这个要求一点也不过分啊。她最终还是踱到了肉摊前,可就在这一瞬间她发现放在裤兜里的钱只剩下了两块,其余的钱都不翼而飞,她一下子怔住了。
失魂落魄的她在菜市场内到处找钱,可哪还能找到钱的影子?欲哭无泪的她拖着颓丧的步子和空空如也的竹篮回到了肉摊前,将那仅剩下的一张已被揉得发皱的两块钱纸币递给了卖主,小声说了句称:“两块钱肉”。
“两块钱还想买肉?”卖主伸手接过钱看了看,迅速向她回扔了过去,没好声气地对她说,“一斤卖八块钱,你是存心捣蛋来了咋的?”挥动着那双沾满了血污的手指了指敏慈,“走走走!别挡在这里妨碍我做生意!”
钱被扔掉在地上,敏慈难过地把它捡起来,用一种商量的口吻说:“我就剩这么多了,我儿子今天生日,他嚷着就要吃红烧肉。”
卖肉的瞪了她一眼:“笑话!没钱就别吃肉,滚吧滚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的!”
这时,不知从哪儿窜出个肥婆,伸出手使劲把她往旁边一搡说:“让开点,别挡着别人买东西!”
肥婆边说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张崭新的老人头丢在污秽不堪的肉案上,趾高气扬地冲卖肉的喊了一句:“王七,称四斤精肉,一点肥星的也不要。”
卖肉的当即满脸堆笑地操起刀麻利地给她剁肉,叫她多来关照自己的生意。
敏慈看着王七脸上的笑容,看看肥婆不停扭动着的屁股,再看看自己手中的两块钱,她觉得王七手中的刀是在割自己的心,两条腿不由自主地离开了肉案前,慢慢地往回走去。
市场内依旧人声喧哗,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机动车的鸣叫声此起彼伏。敏慈从这些噪音中听到了一个粗嗓门的女人在说:“那是个婊子,卖那个的,被男人踹了。”
尽管她背对着说话的人,可却很强烈地感觉到有个女人正冲着自己的背指着手,并且像长颈鹿一样伸长了脖子冲她这边吐了一口痰。她立即回过头去,果然发现那个肥婆正瞟着自己和王七说得起劲。羞愤的她恼怒了,二话没说,将篮子挎在手臂上,腾出两只手冲上去揪住了肥婆的头发。两个女人扭在了一块。
手表上的指针在两个女人扭打时已经悄悄指向十二点。
敏慈骑着自行车往家中赶去,一只破菜篮挂在笼头上东晃西荡,不知跳的是飞天舞还是踢踏舞。
小刚早已经放学了,正嘟囔着嘴巴坐在门坎上等妈妈回来,显然是很不高兴的样子。房东老婆叫他去家里吃饭,他却摇着头说:“不,我妈今天要给我烧红烧肉吃,我今天生日。”
他很快看见妈妈满脸伤痕、披头散发地骑着车回来了,也看见了那只空空的破菜篮,失望顿时袭上了他的心头,哑着喉咙赶上去问:“妈,你怎么了?肉呢?”
敏慈把自行车打在屋檐下,拎着篮子径直往屋里走。忽拉一声把篮子扔到地上,回过头对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小刚说:“晦气!跌了一跤,肉滚到河里去了。”
小刚的眼里含着泪花,坐到桌边胡乱画他那些画去了。
敏慈默默走到煤炭炉边打开炉塞烧开了一锅水,将早上吃剩下的半把干面下在滚水锅里,又往里边打了两只鸡蛋,很快便做成了满满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面条端到了小刚面前,慈祥地看着他说:“快趁热吃了,过几天妈一定给你做红烧肉吃。”
“妈,你怎么不吃啊?”小刚大口大口地吃着面条,忽然抬起头问敏慈。
“妈肚子有点胀,不想吃。”敏慈和衣躺到了床上,微微闭着眼睛。
小刚吃完后就上学去了,她瞥了一眼空空的面汤锅,一种说不出的凉意笼罩了她的全身,从头凉到了脚。每个人都戴着有色眼镜看她,这日子过着还有什么意思?身上又没钱,连最起码的生存条件都丧失了,拿什么养活自己和儿子?
房东家的猫打翻了桌上的面汤碗,飞溅了一地的破瓷片。她看到了一个生命的结束,门被“砰”的一声反关上了,那袋从菜市场门口用两块钱买来的老鼠药顺着她颤抖的手被倒进了透明的水杯里。
她木然地低头注视着杯中充满的浑浊液体,忽然用尽力气举起它往嘴边凑去。接着就又听到了“哐啷”一扬巨响。
一条赤练蛇在地上慢慢蠕动着。敏慈把头埋在被窝里放声大哭,地上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