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

新帝登基,问我想要什么。

前世,我说我想当皇后,不愿再见他宠幸任何妃嫔。

岂料他的眼神一寸一寸变得冰冷,“寄芙,你非要这样为难我吗?”

他曾立誓愿意将整颗心都剖给我,如今一句为难,却令我手脚发颤。

此后数十年,他厌恶我挟恩图报,虚伪自私,生生让我在后宫被磋磨至死。

这一世,我选择换来郡主身份,另嫁旁人。

“奴婢对您,别无所求。”

【1】

话音落下,宋怀樾的眼中浮现出点点欣喜,莫名有了几分少年时看心上人的亮晶晶。

“当真?我就知道,这世上只有寄芙待我真心。”

说话的时候,柔妃身上特有的鹅梨香淡淡飘了过来。

那是他的新宠,肤若凝脂,婉转生香。

可惜落霞宫那几年将我的少女天真消磨殆尽,如今的我与宫中常年劳作的宫女无甚区别。

我福了福身,“自然是真的。”

宋怀樾拉着我的手,突然像是摸到了指腹的老茧,愣了一瞬后不着痕迹地放开。

我察觉到变化,却只是笑笑。

前日我给太后送去今年新进的雨前龙井,经过御花园时遇见了孙雨薇。

她如今是新帝的美人,亦是我的嫡妹。

宋怀樾还是失宠皇子时,孙家将我送进宫当宫女。

如今他已是新帝,孙家便马不停蹄将地嫡出女儿送进宫为妃。

她唤住了我,“庶姐。”

比之她的张扬美丽,我则显得低眉顺眼,“见过美人,奴婢怎担得起您一句姐姐,不敢僭越。”

和所有刚入宫的嫔妃们一样,总是会把伺候宋怀樾多年的,唯一能近身陪伴他的我当作假想敌。

只是日子久了,难免会对我这张寡淡的容颜放下戒心。

孙雨薇笑得明媚,随手从一旁摘下一朵花,戴在了我的发间。

“庶姐也别妄自菲薄,您如今是陛下身边的大姑姑,总是有几分薄面的,有时候随口几句话,比许多后妃吹的耳旁风还管用。”

我明白过来,柔妃进宫,宋怀樾多少冷落了她。

我与她拉开距离,“美人,陛下的心思不是我能揣测的,既是圣意,奴婢便不能更改。”

孙雨薇嘴角的笑意僵住,她的脸上闪过一丝难堪,“庶姐,难道是在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宋怀樾的真心,位份,荣宠。

我如今早已明白,这些都是我不属于我的东西。

“奴婢自然会守好自己的本分。”

用不着任何人来提醒。

所以当今晚宋怀樾再度问起我要什么,那句别无所求,已是我在心底排练过无数次的答案。

历经失子,降位,被陷害,被厌弃,充斥着血和泪的绝望的一生,我不想再重来一次。

【2】

宋怀樾赐给我上好的珍珠粉。

我身边的小宫女满眼羡艳,“孙姑姑,珍珠粉珍贵,陛下只赏过受宠的嫔妃,可见心里对姑姑有多看重。”

我淡淡地看着手里精美的瓶身,这不是宋怀樾的看重,而是对我识趣听话的奖赏。

又或许,只是嫌弃我指腹有茧罢了。

见我不说话,小宫女继续奉承道:“姑姑是陪陛下一路走来的人,以后的荣华富贵是享不完的。”

我将那瓶珍珠粉递了过去,“我素来不喜欢脂粉,你拿去用吧。”

小宫女又惊又喜,推辞几次后千恩万谢地收下了。

趁着夜深,我又去了一趟太后宫中。

太后吃斋念佛,常伴青灯古佛,又并非宋怀樾生母,让她帮我一次实属不易。

可只要是人就会有软肋,她的软肋就是宋怀樾。

我相貌平平,在宫中为婢多年,实在是配不上宋怀樾。

太后没有见我,只是遣了嬷嬷出来告诉我,明日一早会让我如愿的。

站在宫门外,我朝着太后宫中深深拜了下去。

【3】

第二日,宋怀樾去上朝。

太后懿旨传来,认我为义女,封清河郡主,赐婚谢小将军,下月完婚。

我平静地将懿旨接过,随即淹没在众人的道贺之中。

直到宋怀樾一脸阴沉地回来。

众人散去,宋怀樾神情阴郁,声音里充斥着被压抑的怒气,“孙寄芙,你对自己的人生还真是负责,千方百计地为自己谋划。”

我跪了下去,“陛下抬举奴婢了,太后慈悲,此举既维护了陛下,又保全了先帝的英名。”

“先帝?”宋怀樾嗤笑一声,“你从未对朕说过,先帝留了一道遗旨给你,就是为了今日摆脱奴籍,一跃成为人上人吧?”

我沉默了半晌。

的确,我并非一进宫就被安排去落霞宫侍奉宋怀樾。

相反,我曾是得了先帝青眼的宫女,因为忠厚聪慧,被提拔在御前伺候,有过风光的时候。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先帝将我送去宋怀樾身边伺候,没有人知道先帝为何这样做。

直到先帝驾崩,宋怀樾登基的障碍被完全扫除,那道空白遗旨被先帝当作补偿送到我的手上,我才第一次有了似懂非懂的感觉。

朝堂风波诡谲,也许先帝只能用这种方式保护了宋怀樾。

前世我没有对宋怀樾坦白,而是用这道空白遗旨换来了贵妃之位。

那是我唯一一次贪心,想要堂堂正正地站在宋怀樾身边,没想到却是亲手葬送了自己本可以安稳的一生。

我轻轻开口:“奴婢说过,奴婢对您,别无所求。”

“别无所求!”

茶杯碎裂,滚烫的茶水溅到我的手上。

宋怀樾捏住我的下巴,咬牙道:“你对朕别无所求,那对你自己呢?清河郡主,将军夫人,桩桩件件都是为了你自己的锦绣前程!你何曾想过朕!”

我强忍住眼泪,想起了前世我拿出遗旨,他无奈封我为贵妃的时候。

他看我满眼失望,“想不到你陪伴朕多年,竟也只是为了位份尊荣,今日朕给你贵妃之位,算是与你两清了这些年的情分,你好自为之。”

怎么如今我不要当什么后妃,他反而依旧不满意呢?

宋怀樾继续说着:“柔儿说得对,你对朕好,不过是为了换取更大的筹码挟恩图报,哪有什么真心?”

我被他狠狠推开,手心被碎片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与茶水融在一起,流了满地。

宋怀樾一愣。

他不知道,真心需要用真心来换,用谎言来试只能得到谎言。

最难的时候,我觉得我和他再也走不出落霞宫。

可那时他只是埋头坐着,再抬眼看过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不会走。

我笑了起来,看宋怀樾不悦地皱眉,我道:“皇兄。”

宋怀樾额上青筋狠狠一跳。

“息怒。”

【4】

我住进了太后宫中。

宫人们说,陛下近日心情不好,动不动就打杀下人,宫中人心惶惶。

太后听说后叹了口气,“你是对的,放你继续留在皇帝身边,这后宫也不得安宁了。”

我恭敬道:“太后英明。”

她摆了摆手,“谢将军下月回京,你的嫁妆哀家和皇后已经打点好了,对得起你多年对皇室的忠心。”

“只是,”太后一顿,“谢将军前日传来书信,说他已有心上人,不忍委屈对方做妾,所以上书恳请能允其为平妻,哀家想问问你的意见。”

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若是正经的金枝玉叶,别说是平妻,便是通房都是不能有的。

孙家如今虽有了些起色,但说到底我在宫中为奴多年,说是问我的意见,不过是给我留些颜面罢了。

见我识趣,太后十分满意。

谢将军回京不过数十日,婚事便开始操持起来,看得出太后不希望我多留在宫中。

宋怀樾应是彻底厌恶了我,我成婚出宫那日,只有皇后来送。

皇后是个聪明人,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在中宫明哲保身,保住满族荣华。

前世我死的时候,她来看过我一次,像是戏台下的看客,清醒地流露出一丝悲悯,也只是一丝。

“清河,日后你为人妇,望你修德自持,恪守本分,和睦后宅,相夫教子。”

“多谢皇后教诲。”

没说几句,就有小太监匆匆来禀,说陛下喝多了,在柔妃宫中失态,让皇后娘娘快去瞧瞧。

皇后神情淡淡的,“本宫随后就来。”

她朝我点了点头,目送我上了花轿。

坐上花轿,我才终于放下心来,从此,这四方的宫墙就与我无关了。

【5】

花轿一路吹吹打打到了将军府。

令我意外的是,谢长宁竟真的在府门口迎亲。

原以为,我让他与心上人有了隔阂,他会厌弃我才对,不想还是给了我成婚这日一个体面。

之所以会选择谢长宁,是因为我知道,他会在三年后剿灭匈奴一战中以身殉国。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宋怀樾的阴暗偏执。

今日他碍于先帝遗旨无法阻止我,可来日方长,我实在不愿再回去。

为了没有后顾之忧,只需三年,谢长宁战死沙场,我假死殉情脱身,便能彻底自由,这就是我的计划。

拜完堂,喜婆搀着我回了小院。

府中布置得喜气洋洋,映着摇曳的红烛,真有几分洞房花烛的韵味,只可惜我与谢长宁应当都是无心欣赏的。

喜婆唱了几句后便退了出去,留我一人在房中等谢长宁。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人从外推开。

来人脚步沉稳,没有太多犹豫,掀开了我的红盖头。

与宋怀樾不同,谢长宁看我的眼神很是平静,没有丝毫波澜。

我稍稍松了口气,虽是冷淡,却不似胸有城府的人,俊朗的容貌下隐约可见少年的青涩,他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寄芙见过将军。”我朝他颔首。

谢长宁一愣,在我身旁坐下,脸上似乎闪过一丝......视死如归的表情来?

“我们......喝酒吧。”

我一怔,“将军,那叫合卺酒。”

不等我说话,谢长宁拿起酒杯,飞速地环过我的手臂,一仰头就将酒喝下。

“将军......倒不必如此心急。”

谢长宁没有说话,呼吸间,温热的鼻息掠过我的手背。

我微微愣住,他这是,喝醉了?

谢长宁猛地站起来,眼睛半开半闭,脸上还泛着可疑的红晕。

刚走出没两步,扑通一声就摔了个大马趴。

......

我眨巴眨巴眼睛,门外林管家反应飞快,推门的动作没有片刻犹豫。

“哎呀,夫人,我们将军这是太高兴,喝了太多酒,哪想失态了,我这就将他扶回书房去。”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呢。

“慢着。”我抬起头,“不麻烦林管家了,我来侍奉夫君便是。”

“不麻烦,怎么会麻烦呢,只是夫人初来乍到,怎好让夫人劳累,还是我来吧。”

我抬脚碰了碰地上醉得如一滩烂泥的谢长宁,林管家的眉心跳了又跳。

我笑道:“洞房花烛夜,哪有夫君不在的道理,传进宫去,太后娘娘会怪罪我的。”

林管家的五官纠结如麻花。

“行了,把将军扶到床上去,我就在这守着他。”

不管谢长宁是不是真的酒量极差,今晚他的目的就是不与我圆房。

圆不圆房无所谓,但皇室赐婚,这点体面我需得维持住,免得节外生枝。

好说歹说留下了谢长宁,他睡得倒安稳。

我拿出小刀划破手掌,将鲜血滴在喜帕上,随后在软榻上将就了一晚。

【6】

醒来的时候,谢长宁已经不见了。

新婚官员可休沐三日,我唤来侍女一问,才知谢长宁去上朝了。

侍女小桃是个青州来的姑娘,为人胆小,平日里连说话都很小声。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夫人,将军刚回京,朝中有很多事务需要打点,不是故意冷落您的,将军吩咐了,若是你觉得无趣,想出府玩也是可以的,不用特意禀告他。”

一想到将军府的人团结一致想让我和谢长宁少些交集,我就觉得好笑。

似乎我成了强抢民女的劫匪一般。

“府中那位小夫人呢?”

我随口一提,小桃像是如临大敌,“夫人别生气,您是太后赐婚,名正言顺的将军府主母,就不必在意什么小夫人了。”

小桃越说越小声,到最后声音都带了些哭腔。

我有那么可怕吗?

恰好这时林管家过来,带来了府中的账本钥匙,说是要将中馈交给我。

小桃继续点头如捣蒜,“夫人您看,将军府整个后院都在您的手上,小夫人自幼随将军在外征战,不懂后院的学问,您莫要把她放在心上。”

我微微沉吟,“这是将军吩咐你说的?”

小桃和林管家认命地对视一眼,垂头丧气地低下头。

......整个将军府凑不出一个心眼子。

“旁人还说我什么,你告诉我便是,不然就把你发卖出去。”我吓唬道。

小桃瞬间跪地哭丧着脸,“夫人可别发卖了奴婢,奴婢就听旁人瞎嚼舌根子,说您是宫里出来的,伺候过两代帝王,是个顶顶厉害的女子。”

“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城府颇深?”我补充道。

小桃几乎要晕厥过去。

我忍俊不禁,“好了,不吓唬你了,起来说话。”

小桃呆呆地看着我,眼角还挂着一颗泪珠,像个可爱的小兔子。

在人人噤若寒蝉的深宫待久了,这样的鲜活生动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

【7】

将军府后院人不多,主要就是打理府中的事务,我很快便能上手。

那位小夫人一直没有露面,只是在下午派人扭扭捏捏地送来一盘花生。

花生?

送花生的侍女硬着头皮说这是小夫人亲手剥的,算是贺礼。

我拿起一颗送进嘴里,“多谢你们夫人,这对镯子是我给她的回礼,你带回去给她吧。”

侍女走后,小桃又没忍住,也许是怕我记恨,“夫人,小夫人没有别的意思,可能是觉得您喜欢吃花生,花生又寓意着多子多福......”

“我对花生过敏。”

“啊,啊?”

我笑了笑,“不过偶尔吃一个,不致死的。”

小桃开始尖叫起来,像个土拨鼠,“夫人,你的脸,你的脸!来人啊,快找大夫,快找大夫!”

其实我对花生严重过敏。

这不是秘密,我曾在落霞宫时不小心吃了一个花生酥,烧了三天三夜,差点没活过来。

宋怀樾就守了我三天三夜。

他愧疚极了,那花生酥是他好不容易得来的,本是一番好意与我分享,没想到这难得的甜是害我的刀。

我不知道小夫人是有意还是无意,不过实名制投毒,可能只是为了给我一个下马威吧。

有点坏心眼子,但不多。

再睁开眼已是夜里,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应该是很丑,让我本就平平的姿色更是雪上加霜。

有个鹅黄色的娇小身影一直在往谢长宁身后躲,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小夫人。

“好了皎皎,出来道歉。”谢长宁沉声道。

小夫人何皎皎哭丧着一张娇俏小脸,“我只知道她花生过敏,没想到这么严重啊。”

谢长宁一个眼刀过去,“你害人还有理了?”

“谁知道她是耗子,会自己吃老鼠药......”

“啧。”

何皎皎乖乖闭嘴,从谢长宁身后走了出来,声音细若蚊蝇,“对不起。”

谢长宁正要说话,我虚弱地笑笑,“没关系。”

何皎皎眉头微皱,“真没关系?不能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

“何皎皎!”谢长宁被无语住,像极了操心的老父亲。

我失笑,“真的没关系,明天还能去田里犁二亩地。”

何皎皎没忍住笑了出来,“你这人还挺有趣,那好吧,本姑娘郑重向你道歉,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本姑娘?

谢长宁紧张地看了我一眼,见我神色如初,这才松了口气。

【8】

何皎皎走后,谢长宁站在原地踌躇。

“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许是刚才有何皎皎在,衬得谢长宁不像是战场上奋勇杀敌的将军,而是邻家的大哥哥。

好看的眉眼鲜明,夹杂着少年独有的飞扬意气,看了让人舒心。

谢长宁终于开口道:“我知道你是宫里出来的,皎皎这些小孩子把戏兴许你都看不上眼,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吃花生?”

小将军眼神澄澈,明明是试探的话,却说的如此真诚。

我心情大好,眉眼弯弯,“就算做我的投诚吧。”

“什么?”

很久没有这样说过话了,一句话翻来覆去在心间滚三遍再说出口,是我在宫中多年养成的习惯。

我解释道:“将军,我知道你与我成婚是无奈之举,我亦没有别的用心,只要让我在将军府安稳度日,我会安分守己,绝不让你为难。”

谢长宁有些慌乱,“你误会了,我不是在试探你。”

“将军,谁都有秘密,或是不欲同旁人诉说的心事,你疑心我无可厚非,日后在府中你与小夫人一切照旧,不必在意我。”

府中的人包括林管家,小桃,都在维护着何皎皎,怕我伤害她,可见谢长宁对她的上心。

我为了逃离宫闱才选了谢长宁,何必让他们因为我过得不痛快。

谢长宁咬牙道:“我是这个意思吗?”

我歪了歪头,蓦地想起了什么,又解释道:“至于外头那些风言风语,说将军您是捡了陛下不要的...破鞋,亦是无中生有,我与陛下只是主仆情分,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私情。”

话音落下,谢长宁倒是意外地挑了挑眉,“这还用你解释?我从不信谣言,是非黑白自在人心,我只信自己感受到的,你是个好人。”

很少有人这么说我。

宫里人大多赞我一句聪明,跟对了主子,押对了宝,就连宋怀樾都是这么认为的。

沉默间略显尴尬,我拿起床边的药慢慢地喝,嘴里有东西就不用说话了。

谢长宁却在此时递过来一颗蜜饯。

我们大眼瞪小眼。

“不苦。”

谢长宁不信,“李大夫开的药最苦,连我都觉得苦,吃颗蜜饯会好些。”

我愣了愣,赶紧低下头。

眼眶被温热的汤药熏得微红,谢长宁变得手足无措起来,他将蜜饯塞进我的手里,逃也似地离开了。

【9】

谢长宁父母早亡,没有公婆侍奉,府中事清闲。

既然向谢长宁承诺不生事,我在将军府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若是外头有什么交际,都是何皎皎陪着谢长宁出席。

久而久之,京中盛传谢长宁厚此薄彼,宠爱平妻,对新娶进门的郡主不闻不问。

好在将军府的人心大,我并未受流言蜚语的影响,日子慢慢悠悠地过着。

出宫后,我总是在刻意减少与他人的交集。

小娘死后,我就很害怕与心爱之人分离的滋味,这份钝刀子割肉的疼痛像是凌迟,日日折磨着我。

后来倾尽所有为宋怀樾付出,也是奢望能永远留住他。

反正早晚都要离开,干干净净地走岂不是更好?

只是何皎皎年少贪玩,总爱拉着我上外头逛,一会儿是踏春,一会儿是游湖。

这与我从小到大见到的贵人们很不相同,那份不谙世事的天真烂漫只能在自由爱意里生长出来。

说实话,我有些羡慕她。

谢长宁得了空也会陪我们一道。

我怕扰了他们恩爱,可每回婉拒时,何皎皎总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说什么也要拉上我。

一次踏春时,何皎皎去和小姐妹打叶子牌,我与谢长宁坐在廊下喝茶。

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支芙蓉簪子来,“送给你的。”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咳咳,你的生辰不是下月吗,皎皎挑的,说你应当喜欢。”

我看谢长宁眼神飘忽,手脚不自然,微微皱了皱眉。

以前做宫女的时候哪有什么生辰,小娘死后,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过生辰了。

谢长宁眼中略显失望,“你不喜欢吗?”

“珠钗华服,金银财宝,花鸟摆件,我都不喜欢。”我淡淡道。

谢长宁没有放弃,“那总有些爱好吧?”

大概是因为在宫里谨小慎微待久了,我不爱出门,也不爱和何皎皎打牌,聊天说八卦。

看着他鼓足勇气的认真模样,我错开眼,“我喜欢…爬树。”

“……你真特别。”谢长宁默默坐了回去。

我笑了笑。

说起喜欢爬树这个爱好,我的确没有骗谢长宁。

我小娘是个医女,年少时总帮着外祖父去山里菜药,上树爬坡都不在话下。

小娘很向往自由的生活,可是外祖父死后,家中无力支撑,只能把她送进大户人家做妾室。

院子里的那颗老槐树就成了小娘唯一眺望自由的希望。

【10】

回府后收到了平阳公主寿辰的请帖。

何皎皎探头探脑地来看,“平阳公主,皇帝的姑姑?”

我点点头,宋怀樾对于这个姑母向来是敬爱的。

先帝在时,虽是出于好意,但仍是薄待了宋怀樾母子,很多时候都是平阳公主出面护着宋怀樾。

因着这份恩情,宋怀樾在即位之后亦是以千百倍的尊荣回报了平阳公主。

所以平阳公主的寿宴在京中算是一件大事。

我对谢长宁道:“我记得府中有一味天山雪莲,是滋补的珍稀之物,用作贺礼,平阳公主应当是瞧得上眼的。”

他点点头,“你来安排就行。”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平阳公主是宫里的人,最是重礼数,这些天我会教皎皎宫中的礼仪规矩,你们都是有分寸的人,想来不会出错。”

何皎皎瞪大了眼睛,“你不去吗?”

我摇摇头,“不去。”

平阳公主的寿宴,宋怀樾很大可能会亲临,我不想再见他。

谢长宁张嘴想说些什么,我打断道:“我知道外头有传言,说将军宠爱皎皎,冷淡我,但多日相处,将军应该能感受到,我并不在意这些,皎皎聪颖灵动,日后必能成为合格的将军府主母,所以不妨从现在起,让她多历练历练。”

谢长宁黑色的眸子注视着我,“你要走?”

我垂下眼睑,刻意避开这个话题,“将军,我性子孤僻,不善与人相处,恐会在寿宴上失了体面,您刚在朝中站稳脚跟,许多双眼睛盯着,我还是不宜出面得好。”

谢长宁没有再说什么,眼神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就转身走了。

我命人来给何皎皎量体裁衣。

“为什么又要给我做衣服?”何皎皎不解。

我解释道:“公主府的规矩同宫中大差不差,需得做一套宫中形制的衣服,既要得体,又不能盖过平阳公主和其他高品阶夫人的风头。”

何皎皎听得云里雾里,“我怎么知道谁的品阶比谁高啊?”

“所以才要给你重新做衣服,从对方的衣服、发饰、妆容,皆可判断出她的品阶高低,是否有诰命,是否有封号,夫婿的官位高低,都可以从中体现。”

“这么麻烦......若是弄错了,分不清楚会怎样?”

“会更麻烦。”

【11】

离寿宴还有一月,何皎皎有些叫苦不迭。

“这太不把人当人了,步摇不能晃动太大,双手要一直交叠在胸前,连笑都得假笑,这简直就是机器人!”

机器人?

我想了想,何皎皎说得倒有几分道理。

宫中每日一成不变的规矩,连表情似乎都是一样的,鲜活的人可不就是成了机器。

我鼓励道:“你已经学得很快了,我学规矩的时候没有你这般聪慧。”

我学规矩的时候是宫中最严厉的嬷嬷教导,为的是伺候宫中真正的贵人,所以吃了不少苦头。

在宫中,能伺候得宠主子的宫女,大多人后都得先扒一层皮。

我指导何皎皎礼仪规矩的时候,谢长宁就在一旁看着。

他突然开口:“你曾是官家小姐,为何家中送你进宫做宫女,却送你的妹妹入宫为妃?”

我一愣,不在意地笑笑,“也没有别的原因,那年父亲本也想送我去选秀,只是先帝下旨取消了那一年的选秀,所以才送我入宫当了宫女。”

左右都是为了博一个前程,宫女也好,秀女也罢,在孙府看来,只要能入了贵人的眼,此生就能平步青云,福泽家族。

何皎皎皱眉,“这不公平。”

我轻轻笑笑,没什么不公平的,若是我不愿去当宫女,嫡母便要将我许配给六十的庆远侯做填房。

气氛变得有些沉重。

好在此时小桃端来了桂花糕,我赶紧招呼何皎皎过来吃。

总算能休息,何皎皎大大咧咧地坐下来,嘴里含糊不清,“寄芙,宫里不是人待的地方,以后你在这里可以轻松自在,快快乐乐的。”

我怔住,突然觉得嘴里的桂花糕很是香甜。

她又好奇道:“寄芙,你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他是个怎样的人?”

谢长宁抬眸往我这处看来。

我稍一转头,正好对上谢长宁的眼睛,他抿着唇,看不出眼中思绪。

他似乎也在等着我的答案。

【12】

宋怀樾是个怎样的人。

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有些不好回答。

最初的时候,他是个可怜人。

先帝让我去照顾年少丧母的三皇子,宋怀樾的生母死后,落霞宫几乎成了冷宫。

在外人看来,若不是宋怀樾险些死在落霞宫,先帝不会想起这个儿子。

可那时我就已经觉察到,先帝对宋怀樾的生母有情。

不出意外,宋怀樾一开始并不信任我。

在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的时候,他像个露出獠牙的小兽,对我的关心照顾总是排斥。

我没有美丽的容貌,出众的才情,甚至沉默寡言地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只有陪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陪伴。

我不比宋怀樾大几岁,却扮演了宋怀樾母妃的角色,那时他大抵对我是依恋的。

后来,先帝老去,对他的重视一天大过一天。

落霞宫添了许多宫人,宋怀樾却只相信我。

彼时的他,应该算是一个不错的主子。

他会主动关心我手上的冻疮,会留着一碗酥酪等我回来吃,甚至会在危险来临时将我护在身后。

登基前的宋怀樾向我诉说着他的真心,期待我同样以真心回馈。

他说他明白我的心意,他想将我永远留在身边。

直到他登上皇位。

他先是立了皇后,接受了孙家送来的孙雨薇,又在皇觉寺上香时对柔妃一见倾心。

他一遍一遍地告诉我,他喜欢我,说我给他的温情旁人统统给不了。

若非如此,前世我不会失去清醒,用那道遗旨换来贵妃的位置。

他说着爱我,却没有一件事情能让我感受到,他爱我。

我不能忘记,前世我曾与他有过一个孩子。

可那个孩子死在一个雨夜,我跪在柔妃侍寝的门外,把头磕得流血,求宋怀樾救救我的孩子。

我听见柔妃笑道:“姐姐素来会打算,这孩子不知道又是姐姐的什么筹码,想用来向陛下换些什么?”

宋怀樾甚至不愿见我,语气冰冷,“朕不想再看见她那张虚伪的脸。”

无人医治,我抱着孩子枯坐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