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有诗题为《一年》,诗曰:“一年天子小朝廷,遗恨虚传覆典刑”,说的便是弘光朝廷的事情。
1644年五月十五日朱由崧在南京称帝,次年五月十五日南京献城投降,不多不少,正好一年。
贾迎春的判词“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及判曲《喜冤家》“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一载”就是在说弘光帝朱由崧无疑了。
《明史》对朱由崧的评价是:愚钝懦弱,沉溺于酒色声伎之中。
当时文人对弘光皇帝的评价,多将其愚痴比之为“扶不起”的蜀后主刘禅及“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司马衷,将其荒淫比之隋炀帝杨广。如张岱说“弘光痴如刘禅,淫过隋炀“,董含说“由崧质性暗弱,有蜀后主、晋惠帝之风,而荒淫过之”。
《红楼梦》在贾迎春身上突出了朱由崧懦弱、痴顽的性格,将其塑造为一个老实无能、懦弱怕事之人,如兴儿所说:“二姑娘的浑名是‘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第二十二回,贾元春制了个灯谜送到贾府,众人都猜对了,唯贾环、迎春未猜对,未领得元妃赏赐的小礼物,“迎春自为玩笑小事,并不介意”,作者以此小事塑造出迎春迟钝而无心机的形象。
沉溺酒色之事,大概因小说创作难以投射到闺阁千金身上,又或朱由崧荒淫无度多为传闻,《红楼梦》作者亦难确证真伪,便在判曲《喜冤家》中用一句“一味的,骄奢淫荡贪欢媾”照应,将好酒贪色之事安排给了迎春的丈夫孙绍祖,说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
关于朱由崧沉溺酒色声伎的记载不绝于史,他登基后第二个月便下诏议大婚、选淑女,于是有内宫宦官在民间大肆搜访,搅得鸡犬不宁;又说朱由崧常召大批教坊歌伎入宫供其淫乐,《明季遗闻》载“弘光深居禁中,唯渔幼女,饮火酒,杂伶宦,演戏为乐”;还传说为了配制春药,派内官四处捕捉蟾蜍,又说内阁首辅马士英喜斗蟋蟀,故民间以“蛤蟆天子,蟋蟀相公”戏谑之。
朱由崧酷好戏曲,马士英多次向朱由崧推荐阮大铖,朱由崧都不感兴趣,直到看了阮大铖创作的《燕子笺》大为欣赏,便同意召见阮大铖;新年大臣前来朝贺之时,见皇帝忧心忡忡,问所忧何事?朱由崧说:“我忧心找不到好的戏班呀”;清军兵临城下,朱由崧还在晚上将戏班召入宫中,深夜戏演完之后,未向任何朝臣打招呼,突然带着几十个随从逃离南京城,不知所踪。
朱由崧做藩王时养尊处优,有沉溺酒色声伎的习气并不足怪。但关于朱由崧的荒淫无度的传闻,多数都是以讹传讹、夸大其词。
那些把朱由崧描绘得淫乱不堪的史料,撰写者绝大多数都未亲历过弘光朝。相反,在弘光朝为官,与朱由崧近距离接触过的钱谦益、李清、姜曰广等人留下的文字来看,朱由崧远不像传闻中那么不堪。
李清在《南渡录》中就说朱由崧“于声色罕近也”,宫内外盛传因皇帝淫乐而死的童男童女接踵不断,当时无人知道真假,直到南京沦陷,宫女逃入民家,历历叙述宫中之事,才知道这都是谣言。又说“蛤蟆天子”之事,捕捉蟾蜍乃是皇宫中端午节制备药材的惯例,并非朱由崧的发明。
君王私德其实与他政治上的作为并无关系,喜好戏曲也不过是君王的个人爱好。好酒色是老朱家的传统,若论明朝皇帝沉迷女色,朱载垕无出其右者,但他在政治上却颇有嘉誉,甚至有史家将其比之汉文帝。
后人把朱由崧描绘成人格扭曲的变态昏君,无非是要把弘光朝的失败归咎于朱由崧荒淫无度。但从史料分析,朱由崧其实是个真诚谦和、宽仁大度之君。
群臣拥立朱由崧时,他只肯监国不肯称帝,说太子下落不明要虚位以待,群臣再四劝谏才肯听从。朱由崧登基不久,便为明朝历史上几个冤案的受害者追封谥号,如靖难之役中被杀的方孝孺等七十余人,夺门之变中蒙冤的朱祁钰、于谦等人,当时史家感叹:“天下对此事已经期盼几百年了,现在才得以施行,实在是大善举呀”(文秉《甲乙事案》)。
再如马士英欲排挤东林党人,将拥立潞王之事列为东林党的罪状,朱由崧说:“潞王是朕的叔叔,推立他是臣工们份内之事”。阮大铖要借顺案、大悲案、三朝会典等事兴起大狱,幸得朱由崧出手阻拦,才未使事态不可收拾。
若说朱由崧对弘光朝崩溃有什么责任,便是他懦弱无能、驭下无术。朱由崧登临君位,就如贾迎春掌管贾府一般无二。
《红楼梦》中贾迎春最大一场戏是“懦小姐不问累金凤”,迎春的奶娘赌输了钱,便偷偷把迎春的“攒珠累丝金凤”拿去典当了,也不怕追究,“因素日迎春懦弱,他们都不放在心上”。被发现时,迎春的表现竟是:
我只说他悄悄的拿了出去,不过一时半晌,仍旧悄悄送回来就完了,谁知他就忘了。今日偏又闹出来,问他想也无益。
罢,罢,罢。你不能拿了金凤来,不必牵三扯四乱嚷。我也不要那凤了。便是太太们问时,我只说丢了。
迎春的丫鬟绣橘替他讨要累金凤,与别人吵起来时,迎春却躲到一边去读《太上感应经》了。
朱由崧做皇帝的表现,无异于让贾迎春去治理贾府。
据《南渡录》记载,朱由崧读书少,奏章不能亲自裁断,于是内宫宦官、外廷朝臣相互勾结,有过错便推诿给皇上。朱由崧深居宫中,经常徘徊概叹,满朝竟没有肯为我出力的朝臣!
马士英遭到东林党弹劾之时,曾秘密上疏朱由崧:“陛下能登帝位,都因为我和四镇总兵支持,其他朝臣都拥戴潞王。若今日我被弹劾,他们明天就要拥立潞王了”,朱由崧听信了马士英的说辞,久久哭泣。之后一切朝事都委托给马士英去处理。
有一次朝议之时,刘孔炤与张慎言发生争执,刘孔炤竟拔出一把匕首在朝堂上逐杀张慎言,朱由崧吓得瞠目结舌,幸得掌印太监韩赞周呵斥制止,张慎言才逃过一劫。朱由崧亦未追责刘孔炤,惟劝慰张慎言了事。
以上三事,足见朱由崧懦弱无能之一斑。
“攒珠累丝金凤”是凤冠上的饰物,《大明会典》载明代贵族女子节庆典礼时需带翟冠,冠顶插金凤一对,口衔珠结,“累金凤”应该就是此物,象征迎春的贵族身份。下人典当“累金凤”就是喻“卖官(冠)鬻爵”。
史书论及弘光朝时,必提及“卖官鬻爵”四字。
马士英、阮大铖以“助晌”为名,对生员和官职明码标价,如武英殿中书舍人纳九百金,文华殿中书舍人一千五百金,内阁中书二千金。阮大铖还向下属传授卖官理财之道:“国家何患无财,对官员考核监查之时,缴纳足够的钱就免掉,需要推荐的就可以给于推荐。推而广之,何愁国库不充盈呢?”
当时有打油诗讽刺马、阮卖官之事:“中书随地有,都督满街走;监纪多如羊,职方贱如狗。扫尽江南钱,填塞马家口”。又有民谚曰:“弓箭不如私荐,人材怎比钱财?吏兵两部挂招牌,文武官员出卖”。
“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弘光朝腐败不堪、党争不断、民不聊生,这是不争的事实。但弘光帝朱由崧被后世描述为一个荒淫无度的昏君,恐怕是当时官僚推卸责任的说辞;又或在弘光朝深受阮大铖迫害的东林党人,有意无意抹黑的结果。
弘光帝懦弱寡断、宽大过度,导致法纪废弛,佞臣肆无忌惮,恐怕这才是弘光一朝“镇日纷纷乱”“打动乱如麻”(迎春编制灯谜)的根源。或许《红楼梦》作者正是想通过贾迎春,让后人看到一个更加接近真实历史的弘光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