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灵堂问罪,话里藏刀

陆羽握了握手中的刀柄,轻声开口:

“挺热闹的。”

杜明站在他身旁,刚想如往常一样吐槽一下他这轻浮的态度,但眉头轻皱,终是没说话。

两人并肩穿过门廊,入眼尽是白绫素幛,数十盏青灯悬在屋檐下,灯焰摇摇欲坠,仿佛一碰就碎。

大门两侧立着几名韩家旁支子弟,白衣素带,垂目肃立,不言不语,连脚步都极轻。

灵堂设在正厅,门口悬着一面墨白灵幡,其上“奠”字已被夜露侵蚀,墨迹泅出一道道水痕。

香案前跪着几位韩家子弟,轮班守夜,低声念经。

纸灰尚未冷,空气中混杂着檀香、灰尘、血与酒的气味,带着一种沉滞的压迫感。

杜明放轻脚步,微微蹙眉,看了眼四周。

陆羽神色如常,只缓缓走到灵堂前,看了眼高挂遗像。

画上人五官模糊,但从布置上看,这韩氏家主死得不算轻松——

牌位前,香灰厚重,香柱拗断数根。

他眼神一顿,目光下沉,眸底冷意悄然浮起。

“……蛇妖是我杀的。”

“可这韩家摆出来的,不像是要谢人,更像是要找人算账。”

他没出声,转头看向一旁站着的老仆。

“现在谁管事?”

老仆先是愣了愣,才低声答道:“三……三房的韩绛大人,正在偏厅议事。”

韩绛。

陆羽神色一动,眼底一线光锋划过。

这个名字,他不会认错。

——落春坊的投资人。

从他第一次查到“韩氏三房”的地契时,就知道这个人终究要见上一面。

他缓了缓气,语调平稳道:“劳烦通传,就说执法司陆羽,有要事一谈。”

老仆刚要转身,身后却忽传来一声清冷如冰的嗓音:

“不必通传。”

“我听见了。”

一道身影从偏厅中缓缓走出,脚步不紧不慢,一袭素袍,不带半点饰物。

韩绛。

此人身形颀长,气质极寒,一双眼眸如冷潭般平静,唇线极薄,看不出悲喜。

他一眼便看见陆羽,未行礼,亦未怒,只是淡淡道:

“陆大人既然亲临我韩家,有话便问,何必旁敲侧击?”

语气淡得近乎冷漠,却自带三分威压。

四周烛火摇曳,白幡微动,灵堂之下,风声如缕。

陆羽与他对视几息,忽而一笑,声音平静:

“那我直接问了。”

烛火跳了一下。

灰落如雨,风声无声。

灵幡仍在风中轻摇,香烟缭绕,但那一片肃穆的灵堂已远远落在身后。

韩宅深处,偏厅一隅。

这是供宾客小憩的清室,格局极简,墙上只挂一轴墨画,案上插着一瓶白梅,冷香清冷,映得整间屋子仿佛比外头还要安静三分。

门窗紧闭,隔绝了堂外的香火与哀音,连风声都仿佛静了。

韩绛立在灯火之后,身形颀长,素衣白带,眼神沉静得几乎无波。

他站得极稳,像一柄斜插在鞘中的剑,未露锋芒,却令人下意识生寒。

那张面孔平淡无华,线条极简极净,不怒不喜,唯有眉眼之间藏着一点难以言喻的锋利感。

陆羽立于房门内侧,背后是门,身前是光,眼中却如常般寡淡无波。

他望了韩绛一眼,没有多余的动作,仿佛只是看一件摆件,又或者,一颗静置在棋盘上的子。

两人之间相距不过七八步,却像隔着一层未言明的锋线。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语气随意得近乎调侃:

“昨晚那宴,真热闹。”

“飞玉楼上,城中半数权贵都到场了。结果妖一入城,只杀了一个人——韩氏家主。”

他语速不快,却每个字都像是投石入水。

“我查过蛇妖的习性,它喜欢摄血凝丹,喜强不喜弱。昨晚那阵排场里,有城主,有兵司,有炼师、有贵人……论气血,你们韩家家主可不是最香的那一个。”

“可它偏偏挑了他。”

陆羽语气轻飘,眼神却不带半点玩笑,冷得像一口封了年的刀。

“你说,这是不是有点……巧?”

韩绛听着,没有回应,只是慢慢将手负在身后,半晌后,唇角露出一点极淡的笑意。

“妖的行事,你也想得太清楚了。”

他声音温润,带着一丝不合时宜的从容:“蛇妖是你杀的,习性也你编的。你说它昨晚该杀谁、不该杀谁,是不是也只凭你一张嘴?”

陆羽微微眯起眼。

“妖为什么杀人,我不清楚,”韩绛继续说,语调平缓,却像一块敲得恰到好处的玉石:“但它杀了人,是事实。死的,还是我韩家的家主。”

他稍顿,目光转冷:“城中为何有妖?执法司不是说过,妖不入城?”

“现在出了事,蛇妖闹宴,尸身无踪。你们执法司该给的交代,不是查清楚‘它为何只杀我家主’,而是该解释——为什么它能进来。”

陆羽没有立刻接话,只缓缓抬眼,语气极淡:

“我们执法司能拦妖不入。”

“可要是有人明里暗里包庇,故意放行……那便是人为破绽。”

说着,他抬起右臂,衣袖微掀,露出一道早已结痂的伤痕,斜斜从肩膀划至肘弯,血痕已褪成暗红,但依稀可见曾被利器割裂的深度。

“这伤口,是我上次去落春坊办案时留下的。里面的人怎么动手,我记得很清楚。”

他顿了顿,嗤笑一声:“韩少爷是那边的大东家吧,落春坊那点子门道,您比我还清楚。”

韩绛面色未变,手指缓缓扣了扣椅背,声音不疾不徐:

“陆大人可真会攀扯。”

“没有证据,就想说落春坊藏人放妖?”

“至于治安……那也该归执法司管。”

“这些年,有些执法司的官员,总喜欢出入那处地方。兴许是气血不够,非得靠点‘妖香软榻’来滋补?”

他话说得不轻不重,语调温润,语气却几乎将执法司一部分人的脸面生生撕破。

杜明站在陆羽身后,脸色顿时一变,陆羽却只是笑了笑,没拦,也没怒。

他缓缓放下衣袖,语气忽然轻飘起来:

“韩少爷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真不愧家主刚一断气,家印就到了你手上,话事也由你来。”

韩绛似乎并不在意这番暗刺,反倒露出一抹平静的笑,仿佛是在解释一桩天经地义的事:

“二房支脉远在外州,嫡支年幼,堂内无人。”

“三房中又属我最年长,自然是我撑着。”

“陆大人身在官场,应当明白,在这种时候——迟一步,就是祸。”

两人目光交错,四目无波,却像两道利刃于无形之中互劈数次。

香烟升腾,火光静默,空气仿佛也被这场你来我往的暗战切割成一道道无声的裂缝。

这一刻,无需动手,输赢已暗中比出第一筹。

片刻后,陆羽点头:“行了,懂你意思。”

“我会查这件事的,至于怎么查,韩少爷你就别管了。”

韩绛没有笑,但也没有再逼一步,只道:“我等着执法司的说法。”

话到此处,似是结束。

两人一前一后转身,气氛却未见松弛。

陆羽脚步刚迈出几步,忽然停下,语气轻得像是随手丢出一句闲话:

“家印拿得突然,不容易吧。”

“可得拿稳了。”

他不回头,只是语气极淡,如浮灰入风,轻飘飘落地。

身后的韩绛闻言,神情未变,声音不高不低地落下:

“多谢提醒。”

“我会拿稳。”

“毕竟这年头,活着的……才有资格守印。”

陆羽没应声,跨出灵堂一步,阳光落在他肩上,将那柄新换的九环大刀的刀环照得发出一点冷光。

风在白幡之间穿过,阴影斜落,暗火未熄。

两人背道而行,却早已在彼此心里,明白了对方几斤几两。

……

杜明站在一旁,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插不上。

他看着陆羽与韩绛之间你来我往,话里藏刀,句句争锋,自己却像个被晾在一边的影子,连开口都找不到空隙。

等到两人寒暄完毕,起身准备离开,他才终于低声问了一句:

“陆兄……现在怎么办?韩家这态度,根本没把我们当回事。咱们从哪下手?”

他语气里带着些懊恼,也有几分茫然。

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与陆羽、韩绛这类人的距离——不是力气,是心智。

陆羽脚步未停,语气却比平时略缓几分:

“先去右执令家里看看吧。”

“昨晚他也是受害者,以他的脾气,不可能真就躲起来。”

“说不定……他有什么想法。”

杜明一怔,立刻点头:“好,我带路。”

两人离开韩宅,沿坊而行。

春日薄光,落在巷口的青砖上,像是溅开的死水波光。

街上行人稀少,坊间议论却已悄然蔓延——蛇妖袭宴之事,在权贵之间一传十、十传百,已有无数双眼睛落在执法司头上。

陆羽走得不急,身影沉稳,目光平淡。

可就在即将接近右执令宅邸时,他忽然脚步微顿。

体内一阵若有若无的躁动传来,噬心蛊骤然活跃,像是嗅到了什么气息,正躁动不安。

他皱了皱眉,手心下意识按向小腹的位置,低声道:

“……这气息不对。”

几乎同一时间,杜明也皱起了眉头,鼻翼微张,嗅了嗅空气中飘荡的一丝微不可察的腥甜。

“你闻到了吗?”

“血腥气。”

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事情不对。

杜明沉声道:“我回去叫人,你小心。”

陆羽点头:“带快点。”

语罢,他一脚踏入右执令宅门,推门而入。

屋内一片寂静。

玄关处凌乱不堪,案几翻倒,文册散落,地面上似有拖拽痕迹,血迹沿着地砖缝渗进角落,像是某种被无声拉拽过的痕迹。

陆羽没出声,脚步极轻地穿过前厅。

到了主室,他停下。

地上横着一具尸体。

那是右执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