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听经的妖

周围的黑幕缓缓垂落。

陆羽站定,目光穿过幕缝,扫了一眼脚下精雕细刻的木板。

舞台边缘镶嵌着朱红描金的莲纹,地板平滑却旧,像是被成百上千人走过、跪过、等过。灯影轻摇,漆面隐约反出人的脸轮廓,却全都模糊不清。

他没有出声,只抬脚往边缘走了几步。

结果与他预想的一样——不论怎么走,路线都会被无形引力牵引回到最初的位置。

像有人不许你走。

沈九音安静地立在一旁,手中那盏油灯火光微弱,如同心跳临界,仿佛只要她手指一松,就会熄灭。

“陆羽,你他娘的是不是疯了?”

就在此时,禇煞禽声音尖利地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与一丝惊惶。

“你扔颗佛珠我们就全被拖进来了?现在倒好,路回不去,鬼地方也出不来,你他娘的到底在搞什么?”

他话里带刺,牙缝咬得极紧,整个人已经半转过身,眼里杀气翻涌。

陆羽站在舞台边缘,瞥了他一眼,神色平静得过分。

“你不满意?”

“那你回去啊。”他语气淡淡:“把那堆疯了的手下收拾收拾,原路退回去,不送。”

“再不济,你可以学他们疯一次。”

“我不拦你。”

他嗓音不高,却仿佛比禇煞禽怒吼更压人,带着一种“你最好识趣点”的冷。

空气一时间沉了下去。

卢无咎站在两人中间,面色不善地皱眉,干咳一声,斜着挡住禇煞禽一步踏前的架势:

“都少说一句。”

“现在这地方到底是什么,还没搞清楚。”

“先别内斗。”

他语气不算温和,却是唯一还有点理智的声音。

沈九音则始终没看他们,只是静静立在一旁,低头盯着手中那盏黯淡的油灯,仿佛根本不打算掺和。

禇煞禽咬着牙,狠狠盯了陆羽几眼,终究没动手。

他不是傻子,能在执法司里活到这一步的妖,不是靠脾气,是靠命。

陆羽则懒得再理,转身看向剧台深处。

灯火忽明忽暗之间,一道木鱼声倏然响起。

声音不高,极轻,却带着一种诡异的节奏律动,像是直接扣在人心口,敲了一下。

木鱼声响后,幕布无风自起。

前方帷幕缓缓拉开。

暖黄的灯火沿着空中无形轨迹亮起,一盏接一盏。

从舞台高处垂落的古式铜灯透出温钝光线,将舞台正中照得如同旧梦回光。

所有人都停下动作,目光被前方吸引。

——剧目开始了。

布景逐渐成型,前方浮现出一座老旧寺庙的大殿讲坛。

佛幔低垂,香炉半冷,台上正立着一位年长住持模样的高僧,手中拈着念珠,口诵佛文,声线温缓,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疲惫。

台下数十弟子分列两侧,青衣素服,或盘膝或跪坐,齐齐低头聆听讲经。

一名少年模样的弟子站于人群中最末,身量瘦小,披着稍显旧灰的僧袍,低眉合掌,目不转睛地望着讲坛。

他的眼神,与周围人的散漫、疲乏、傲慢截然不同。

那是真正的“听”。

而且——听得太认真了。

陆羽的目光落在那少年身上,不知为何,心中泛起一股说不清的异样。

“是他。”沈九音低声:“秘境的主人。”

陆羽不答,皱眉思索片刻后问道:“我们现在,是谁?”

沈九音没有立刻回应,而是转头看向剧台边缘那一圈泛光的“立足台”。

他们没有剧中人的名字、身份、对白。

但每个人,都有一个“固定的位置”。

“我们是观众。”

沈九音轻声道:“但这场戏,并不是给我们演的。”

陆羽心中微凛。

确实,那种感觉很强烈——这不是谁要“骗你”的幻术,而像是一个封闭的回忆世界。

它没有主动干扰你,却拒绝你离开。

像一个执拗的讲经人,哪怕听众都睡着了,也要一口气念完整部佛经。

——“不听也得听。”

他暗暗皱眉。

这种幻境不是控制型,而是投影型。

关键不在“干涉你”,而在“让你看懂它”。

禇煞禽低声骂道:“看什么?一群死人在演戏。”

陆羽目光不动:“死人能演得这么整齐?”

卢无咎望着台上那名小僧,忽然轻声道:“他……不属于那群人。”

陆羽心头一动,看向那人——

终于注意到,那少年虽然披着僧衣,但耳廓微尖,手指略短,蹲坐时尾骨弓起,眼神纯净得过头。

那不是人族小僧。

是妖。

陆羽心中一震。

讲经堂前,台下一众人族弟子,却有一只“妖”静静坐在最后一排,如众星孤月。

讲坛之上,老住持低声讲经,语调缓慢,时不时还会咳嗽两声。

但没有人敢打断。

因为他讲的,是佛门心法中最难阐明的——“断念留识”

台下弟子数十,皆衣冠整肃,面色或惶恐,或木然。每个人都强装平静,但眼中显然有人已经神游,根本听不懂。

唯有最角落的那一位——

披着斗篷的小小身影,盘膝而坐,背脊挺得笔直。

那是个孩子模样的妖。

毛发细白,面目精致,却仍难掩“鼠属”的特征。耳廓尖长,手掌小巧,连背部线条也微微弓起。

他双掌合十,目不转睛地看着讲坛,眼神清澈得有些异样,像是真的……听进去了。

住持讲至后半段,忽然停下,扫视一圈,开口问道:

“此法讲至‘念生一念断’,当于何时舍、何时留?”

无人应声。

大多数弟子眼神迷茫,个别人则低头装死,连气都不敢喘。

却就在此时——

那位披着斗篷的孩子忽然开口。

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

“舍于欲起前,留于识散后。”

“若心未动,念自无所依;若识未断,法自不落空。”

讲坛上,老住持怔了一瞬,目中一缕波澜缓缓泛起。

“好。”

他缓缓点头。

“讲得通透。”

全场一寂。

随后,不少弟子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最后一排那道小小的身影。

但看过去的人,眼神里却没有敬佩,反倒多了一种明显的、厌恶的、阴郁的情绪。

“装什么清净。”

“就是一只妖,还讲什么佛?”

“老鼠懂个屁的断念……”

几道低语传出,虽轻,却钻耳。那种阴阳怪气的味道仿佛压在空气里,怎么也散不开。

有人冷笑:

“聪明归聪明,终归是个……鼠妖罢了。”

沈九音站在幻象边缘,静静看着那孩子。

她忽然低声道:“悟性极高。”

“这层经法,能以妖身听出精义,已可触法意。”

禇煞禽冷笑一声,打断她的话:

“悟性又如何?”

“血脉脏了,就是脏了。”

“那种东西,也配修法?”

语气森冷,带着天生的轻蔑。

陆羽听着,忽然偏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微挑:

“啧,鸡看不起老鼠?”

“原来你们妖之间还讲起三六九等了?”

“你一个鸡妖,又算哪门子‘正血’?”

禇煞禽眼神顿时冷了几分,但并未反驳,只是盯了陆羽一眼,转头不语。

就在气氛即将凝滞之时,幻象忽然剧变。

讲坛剧烈震动,老住持身影消散,讲堂两侧浮现出数十道人影。

那些讥笑、嘲讽、排斥小妖的“人修”弟子,皆化为幻影,脸上带着一模一样的蔑视与仇恨,身披僧袍,眼白如纸。

他们骤然拔刀、抽杖、祭符——齐齐朝陆羽等人扑来!

“散开!”

陆羽沉声低喝,拔刀侧掠!

沈九音袖口火光一抹,一道白焰划空击出,焚散数道幻影。

卢无咎冷哼,袖中纸人一闪而出,铺天盖地,将一群执念僧影封住爆裂。

禇煞禽则最为凶悍,赤羽张开,如刀切雪,直接硬撼一片幻影洪流。

但很快,众人便察觉不对。

他们每消灭一批幻影,空中佛幔便裂开一寸,随后更多的幻影从“破口”中源源不断涌出。

“越杀越多。”卢无咎低声。

沈九音眉头一动:“执念在借力。”

“杀意越强,幻象越稳。”

陆羽握刀未动,站在原地,目光扫过那片交战中不断“重生”的幻影人修,眼神愈发沉静。

他终于明白了。

这一切,都是秘境主人亲手“留”下的一段执念。

是他在修道最初、天赋初现时,所受到的最深恶意的“凝聚”。

讲经学法之日,不是被赞许之日,而是被拒绝之日。

这段记忆太苦、太沉、太难忘,以至于……

连死后都不愿忘记。

幻象不断卷起。

台上幻影弟子一波接一波地扑来,像从某个被强行封闭的记忆深渊里挣脱出来的怨灵。

沈九音最先停手,退到一边。陆羽猜测,她的应该是在控制自己寿元的消耗。

他并不清楚消耗的速度,但若是这些幻影没完没了的出,那就没有必要浪费宝贵的寿元。

卢无咎的神色也跟着起了变化。

他右手紧握法印,袖中咒丝飞转,强行调动自身神识,维稳识海。眼角处血丝蔓延,显然已经被幻象拉扯到极限。

“不能再拖了。”

他声音压得极低,靠近禇煞禽,眼神里透出一丝阴鸷:

“趁他们分神——我们自己找出路。”

“这幻象能唤出执念,也就能撕碎心识。”

“我们若真被拽进‘角色里’……”

他没说完。

禇煞禽咬着牙,血气翻滚,盯着台上的陆羽,声音压得更狠:

“你要走就走。”

“我不走。”

“再拖一阵,那姓陆的就能把咱俩全吃干抹净。”

他语气森冷,不再掩饰心里的杀意。

卢无咎沉默。

他知道禇煞禽说的没错,但这时候撕破脸也不是好时机。

他目光转向陆羽。

却见陆羽正站在幻象边缘,也停止了攻击,静观其变。

目光沉静,气息如冰,仿佛所有一切都逃不过他的视线。

——他们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到了,在玄道的强化下,即便声音极轻也逃不过他的感知。

陆羽没有露出什么明显反应。

只是唇角微微一动,似笑非笑。

“果然。”

他在心里冷笑一声。

这两人全都不安分,他也从没想过能好好合作。

他只不过是把他们两个当做好用的挡箭牌,仅此而已。

想到这里,陆羽又看向了自己口袋里的佛珠,此时因为被扯下来一粒,已经断掉了,剩下的佛珠被他收了起来。

思索片刻,陆羽挑出其中一颗,丢向逐渐聚集的幻影。

幻影们看见佛珠,就像看见了稀世珍宝一样,脸上的厌恶,蔑视和仇恨都烟消云散,转而变为贪婪,一拥而上。

舞台剧目也因此出现了转机。

木鱼声再次响起,沉缓而清晰,如钟落深潭。幻影也烟消云散,只剩下那颗已经失去光泽的佛珠。

前方的幻象台幕缓缓升起。

那位小妖——那只“坐在最后一排听经”的孩子,竟一步一步走上了讲坛。

他的身形从低伏到直立,从谦卑到安静的坚定,步履一点不慌乱。

陆羽望着那孩子的背影,忽然感到一股极深的违和感。

——这一幕,不是演的。

这是秘境主人当年真实经历中,最重要的一幕。

他心中微凛,眉头一动。

“是时候知道,这‘戏’,究竟是唱给谁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