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杀

卢无咎应当死了。

这一点陆羽很清楚。

刀气已斩入魂核,煞火贯体、魂意破散,连那具强行拼凑的伪丹心脏也在瞬间爆裂。

一击毙命,无可回转。

他本不打算回头。

可当他脚步欲动之际,却蓦然感知到一丝极淡的“牵引力”自那具焦土残躯中传出,像是死气中残留的一缕魂丝,逆流而上,牵扯着秘境深处的某种“规则残响”。

这不合理。

“煞火焚魂,应是彻底破形才对……”陆羽低语,瞳中微芒流转,目光越发沉冷。

他缓缓转身,看向那片焦黑地面。

一道道灰烬尚未彻底飘散,焦骨交错,皮肉崩离,一眼望去,只剩一堆死物。

然而下一刻——

啪。

一道碎裂声极轻,却在死寂中犹如鼓震。

陆羽眼神一凝,只见那本该彻底崩解的胸腔处,赫然亮起一点血红魂光,微弱、但清晰。

那不是残魂。

而是——执念残片。

只见那魂光在体内蠕动游走,如寄生虫般沿着碎裂的骨缝窜行,最终抵达头颅碎壳之中。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道灰红色的魂丝,从秘境碎片之气中凭空汇聚,缠绕、重构、重生。

“某种禁制?”陆羽眯眼。

他可没有相关知识,但是既然对方是妖,那有些有的没的的法术很正常。

陆羽并未急于出手,而是缓步靠近,煞气沉敛,刀未归鞘,却始终不动。

他要看清楚,这具“重生之躯”的极限。

“咔、咔咔……”

骨节碎响再度响起,卢无咎的脊柱在倒断之间被魂丝重新粘合,肩骨外翻,形成一种不似人形的曲折架构。

他在重塑。

但不是原先的身体,而是一种魂壳异态——以魂意为筋,骨骼为壳,强行挤出一具“存在感极强”的半实体。

血肉崩裂,反倒使其更近妖性。

片刻之后,那具本应死绝的身影,缓缓立起。

卢无咎睁开眼。

或许“睁开”已不合适,因为他的左眼早已化作黑洞状的魂穴,隐有红光翻卷;右眼则混浊无比,透出一种既死又活的疯狂。

“陆羽……你以为这就完了?”

他说话的声音嘶哑而尖利,带着魂力震荡后的不稳定回响,仿佛不是一个人在说话,而是一群人、一群“死过”的人在低语。

陆羽心神微沉,脚步不移,口中却淡淡道:

“你这副模样,还不如那副羊头模样好看。”

“你说什么?”卢无咎忽然笑了,脸上的残肉随之抽搐,宛如裂帛:“你以为……这是无奈之举?不,这才是我真正的……进化。”

“和那鸡头不一样,我可不屑于当个什么人类,我要走得更远些。”

他身上不断逸散出的魂气与秘境残韵纠缠相融,仿佛已与这片地下空间发生某种共鸣。空气微震,四周浮土如沸。

陆羽心中已然成局。

——这是以“自身残魂”为锚点,将秘境残片的核心碎片强行纳入灵识中的结果。

这不是一时的疯狂,而是事先布置。

卢无咎早在最初的魂核构建时,便已悄然埋下的禁制,或许……从众人到来那一刻起,他就不曾想着活着离开。

“你早就知道自己会死。”陆羽缓缓道:“所以,你准备了玉石俱焚的办法。”

卢无咎仰天大笑,声如刃啸。

陆羽微垂眼帘,慢慢抬起刀鞘,像是要试一试,这具“魂壳外骨”的耐斩程度。

他的神情很平静。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

胸口的噬心蛊,已开始躁动。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像是在“共鸣”。

像是,它也认识这东西的来源。

卢无咎那具残魂铸骨的异态身躯,依旧在释放魂压,似有疯魔之势再起。

但陆羽未动。

他刀锋下垂,目光微敛,仿佛仍在判断是否“值得补刀”。

可就在这片刻间,地底灵脉之中,忽然涌出一丝极不协调的波动。

不是妖气,也非魂力。

那是一种极具“规则刻印感”的术印涟漪,从秘境的外圈结构中浮现,并以极缓速度向这片战圈收束。

初如细丝,旋即蔓延为网。

与此同时,天空——或更准确说,是这座秘境的顶层幻界之上——三道淡金色的灵印悄然显现,如蛛网般交织,分别落向不同方位。

韩家。

陆羽心中霎时一凛。

此阵以“束场、封魂、引印”三线并发,既可压制战圈中活物行动,也能在特定条件下,对异变残魂进行“定向收割”。

第一线——束场。

唰——!

陆羽身周空间骤然微凝,一股无形的重力仿佛从四面八方碾压而来,虽然尚未成型,却已对煞气运转构成微妙牵制。

束而不禁,正是韩家惯用的“笼子”,只等内中之人有所异动,便可瞬间闭合成阵。

第二线——封魂。

卢无咎身上的魂火刚刚开始重新沸腾,头颅骨中便猛地浮现出一枚银白光印,死死封住其魂壳脉络中的活性流转。

他原本扭动如蛇的魂丝骤然僵滞,口中吐出一连串破碎低吼。

“啊啊……滚开!这不是你们的——”

第三线——引印。

这一线最为诡异,非攻、非控,却极具侵蚀力。

只见半空之上,一道淡青色方盒虚影悄然现出,盒身无棱无角,通体流转古老铭文,其上铭刻“收、念、执、囚”四字。

陆羽眼神陡冷。

“……连笼子都带进来了。”

那不是预谋那么简单,而是——

早就准备好收尸了。

这说明什么?

韩家从始至终都没打算让卢无咎活着离开,更没打算让自己亲自动手,而是等陆羽斩杀对方后,再趁其不察收割其魂。

“他们……果然更关心的是‘残念’本身。”

这一念未完,耳边却忽然响起一道细微而清晰的音线:

“陆哥,小心——上面有机关。”

阿赊的声音。

不是传音术,而是一种更隐蔽的识念跳频方式,以噬心蛊为介,绕过“束场灵印”封锁,精准落入陆羽心神之中。

他这才知道——

韩家布阵之人显然不止韩绛一系,还有擅操灵脉的“族支”,而阿赊已借由其特殊体质,悄然渗透阵中裂缝。

陆羽不动声色,只将手中刀缓缓归鞘。

煞气,却在鞘口悄然鼓荡,如墨染丝线,缠绕四方,却未暴走,仿佛……未觉。

“他们在等我反应。”

他心中冷笑。

——那便不给反应。

煞气隐,神色定,一切如未察之人。

韩家观之,必以为其未察阵法之变,便会进一步压场出手——

而那,正是陆羽所要的。

他要看韩家到底想收什么、能收多少,又敢不敢真将这口盒子落在场中。

煞道者,不动则已,动则封喉。

那阵法尚未真正落下,三线灵印也未彻底闭合,一切都卡在那一步之中——只差一个明面上的“介入”。

那人终于出现了。

韩绛。

白衣无尘,面容清俊,步履从容,像是踏入茶席而非战场。他自封魂灵印后方现身,手中无兵刃,袖中无杀意,只拢着一道浅淡青印,似随意、却不容忽视。

“陆大人。”

他语气平缓,语调微低,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温和劝慰,像是旧友久别,浅谈家常:

“你刀已出,胜负已分——此人已非人,也不足挂怀。”

他微顿,目光落在卢无咎那副尚未完全崩解的魂壳残躯上,神色未变,只是道:

“我等虽未出手,但也未分功。”

“如今此人魂念未尽,恰可提取封印。若以以阵法收其残念,可留用魂器,可炼执印法阵……”

“这一类东西,陆兄不擅,但我韩家素来精通。”

话语至此,看似是在分析利弊,实则早已道破其意:

——“你杀得辛苦,利我们来拿。”

——“不伤你面子,不削你功绩,我们只取‘你用不上的’。”

——“既然你斩了人,总要给个‘善后’的台阶。”

陆羽未答。

他只在静静听,像是认真在想韩绛之言有没有几分道理。

风自秘境残壁之间低声穿过,卷起几缕碎裂魂丝,拂过陆羽肩头。

卢无咎那副残魂之躯已几近崩灭,魂火暗淡,煞气却依旧缠绕着他每一寸残骨,仿佛在等陆羽最后一斩。

韩绛继续道:

“你也该清楚,这种结构之魂,不能久留。”

“若其反噬残阵,未免生变;若放任无主,亦恐波及他人。——若陆兄信我,便交由我家出手,保你功成局稳,善始善终。”

他的声音极其诚恳,神态一如平常。

唯有那立于残影背后的青印,与身后不远处缓缓旋转的“收念执盒”,说明这一切并非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的收割。

陆羽终于动了。

他低头,看着地上那具不断颤抖、几乎要炸开的魂壳尸骨。

他轻声道:“你们韩家,是不是特别擅长讨价还价?”

韩绛神色一正,似想解释,却听陆羽平静开口:

“只是可惜。”

“我不擅长砍价,只擅长砍人。”

话音落下,四周气场陡转。

煞气无声鼓荡,四面封印灵纹瞬间微震。

韩绛眼神骤变。

他本以为陆羽至此该有分寸、肯讲条件;他也承认陆羽够狠、够稳,却未曾想,对方连“退半步”的念头都不曾有。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

这人不会归圈。

若不自立,不称王,不服天,他便永不低头。

韩绛心中沉默数息,终究没有再上前一步。

他收起袖中灵印,仿佛叹息般道:

“……你若执意,韩家便不插手。”

言毕,身形一缓,已退出三线灵印之外。

“但你最好斩得干净。”

他这句话,是提醒,也是最后一寸妥协。

陆羽眼神平静,低声回道:

“放心。”

“我这人,从来不喜欢留下别人要擦的血。”

三线灵印,如潮般消散。

“阵法”在空中旋转片刻,终究未能落下,悄然隐去。

韩家的人撤了。

没有争执,也没有多言,连韩绛都不曾回头,只让人将已释放的灵脉锚点逐一收束,悄无声息地抽离。

地面微震,阵纹隐退,灵息复归沉寂。

但陆羽未动。

他依旧站在原地,目光落在那具即将彻底崩塌的“魂壳外骨”身上,手中【阎煞刀】缓缓横举,却始终未归鞘。

卢无咎还未死绝。

他魂火破裂成无数缕,似乎还在挣扎凝聚出某种新的形态,但那已非意识主导,而是执念残烬混杂秘境残响的本能回返。

一种——彻底失去“人”之定义的存在。

“嘶……啊……我还……能杀……”他咽喉早已碎裂,却依靠魂丝蠕动模仿发声,每一字都带着拉扯撕裂的声音,如砂碾铁。

陆羽只是看着。

目光平静,语气更平静,甚至不像是对一个敌人说话,而像是对一堆已经失去用途的废料下的断语:

“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吗?真可惜。”

刀未落,已是斩绝。

卢无咎身上的魂火就在这句话落下的一瞬间彻底断裂,无声崩灭,连魂丝都不再挣扎,只留下一副灰白空壳,在风中崩散为尘。

阿赊从远处走来,肩头披着碎裂的阵纹残布,面上挂着点疑惑,目光在陆羽与地上残迹之间来回停顿。

他小声问道:

“你……是真的很恨这个家伙吗?”

陆羽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他看着脚下那片残迹,又看了看手中未归鞘的阎煞刀,半晌,缓缓道:

“……不恨。”

“只是有人,把人当火用。”

“我顺手——把火灭了。”

他声音低沉,不带丝毫情绪,也不带怜悯。

这是他的道:杀不为恨,为断。

说罢,他终于收刀,却未归鞘,只让刀背斜落于指间,任煞气如雾般缓缓游走四周。

那是未尽的锋意,也是未息的威压。

他转身离开,步伐不快,每一步却仿佛踏过一层无形之势,将韩家之前布下的“局气”尽数踩碎。

出得庄门那一刻,天色暗沉,雾霭散漫。

幡未收,煞气仍随他衣角流转,似旌如戈,杀机未敛。

身后,韩绛立于残阵边缘,静静看着他背影。

眼中无怒,无怨,只有一丝淡淡的凝色。

他忽而低声道了一句,几不可闻:

“……这人,迟早要杀上桌面。”